这样的日子,突然想起从前的炕席。
腊月里不用早起,大道上的马蹄声很早。几场大雪后,马蹄铁掌与结冰的路面发出“嘎嘎”声,车闸声就很真切地怪叫,车老板儿会是手慌脚乱吧,马蹄声很滑,马很艰难。
大人们赶集去了,晌午后陆续听到大道上由西面渐近的声音,父亲扛着炕席走了进来。新买的席子卷成筒放在北炕梢,带着秫杆的清香和微黄,摸一把滑而冰凉。要过年喽。
一般的人家也不是过年就能换新炕席的。
屋里因为这领炕席便平添了年味儿了,没事儿就看一眼欣喜着。年的节奏缓慢而按部就班,铺炕席要等到扫房糊墙都完成后,土炕面小心翼翼地扫一遍尘土,铺上谷草或者稻草,然后把炕席铺上,过程想起来很庄重。一家人都站在地上,很有仪式感,年幼的我每次都是迫不及待,这时候小孩子的绊手绊脚都不会招致长辈们的训斥,反而推来推去极其喜爱地嗔着。
终于,我每次忙不迭地爬上炕,扁平地胳膊腿张开,像壁虎一样趴着,此时炕软软的,宣呼呼的,味道清香好闻。然后在大人们的笑声里,放肆地滚来滚去。穿上还没上脚的新棉鞋,大人们半真半假地阻止,在新炕席上打出溜滑,从炕梢到炕头。
记忆里还有秋天分谷子和糜子的时候。因为粮食湿,要铺在炕上炕一炕。炕席铺在谷物上面,不能在上面走,会踩个坑,也会踩坏炕席。这样的时候,大人们也会小心翼翼地爬着,慢慢地。晚上睡觉的时候,被子就会又热又潮,很不舒服。
小时候去姥姥家,姥家的炕席就总是很破,炕席的颜色跟小屋一样模糊。姥家的炕头总是留给我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她家的炕太硬,褥子又很薄。母亲说姥家从前穷得没有炕席,姥姥第一次见到父亲,就是因为父亲一屁股坐在她家没有炕席的土炕面上而欢喜,那时父亲是军官。
记得有一个亲戚过年来串门,睡觉时给他铺了褥子,可是夜里发现他钻到褥子下面,他说喜欢新炕席 。
哥哥结婚时,铺炕席更是庄重,母亲在炕面四角压上硬币,然后到新媳妇进门都不会让闲杂人等上炕了。
十四岁那年腊月,我跟父亲去法特赶集,那是我第一次赶集。在等父亲的时候,旁边就是卖炕席的,那席子卷成筒,一大堆。而且不都是秫杆的,还有苇子的。父亲说那不是手编的,那是机编的。苇席我在一个同学家见过,当时觉得那家因为这领苇席,变得很富有的感觉,回来央求父亲换苇席。
我小时候,见过舅爷编炕席。
把秫杆用那个叫锉子的工具分成三瓣,需要选粗细均匀的高粱杆,这叫破篾子。然后用石头滚子碾,碾压使秫杆破了瓤子。成捆的篾条放到河边浸透水,这样容易刮。刮篾子是最重要的环节,这是技术活。把渍好的篾条垫在一块木板上,在这个木板的一头儿钉个钉子,在钉子处垫一块锄板,然后,左手拉篾,右手用刀挡在钉子处,拿刀的右手用力要适度,不能将篾子弄折,折了编席子就会接头太多,就不是好席子。
那时看舅爷编炕席,薄薄的蔑条飞着,花纹紧凑而均匀。只是他的手指总被剌破,也不怎么包扎,那样不得干活。
屯子里来了朝鲜族人以后,他们的炕上不铺炕席,糊着一种厚纸,然后刷上油,坐在上面很舒服。后来哥哥姐姐们有了小孩子,奶奶就也开始糊炕,用烟盒纸,这样不用刷油。她说怕炕席扎坏小孩子的屁股。直到后来有了炕革。
从前乡下有句俗话“炕上没有席,当家脸上没有皮”。所以办年货时,炕席也是计划里的大事,不仅亮堂,在邻里面前也有面子。
我总认为最美就是北方的冬天,推开门扑面的热气,脱鞋上炕便是回家的温暖。姐姐们做活计,孩子们欻嘎啦哈,窗外劈木头的声音震得屁股酥酥的,吹透上霜的窗子,阳光就挤了进来。
要过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