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的娘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这哭声摧枯拉朽,穿透了年末天空密布的铅云,惹得全村的狗们都叫了。纳罕的人们听到这哭声都不觉皱了眉头,不纳罕的却肚里暗自好笑:这家的年有过头了。
原因是顺子爹这个臭不要脸的,不仅丢了一年辛苦打工挣来的钱,也丢了顺子全家在村子里的脸面。
去刚过完年,顺子爹,一个年届四十、老实巴交的、三棒只能打出一个屁来再打就没气了的汉子,在顺子娘,看到别家男人每年外出打工都能拿个万把块票子回来的女人的撺掇下,也战战兢兢地跟着村子里的一帮人去大城市挣票子去了。
城里的很多东西真是不一样:楼真高,甚至有一座,顺子爹偷偷地数了下,竟然足足有三十八层;马路上的小车呜呜地呼啸而过,看得人头晕听得人心慌;小伙子们的头发也跟村里的不一样,有黄的,有绿的,有的还是花花绿绿的;女人们似乎都很年轻,但骂起人来也像村里的婆娘一样,喜欢自称是别人的“老娘”……
起先他们都在一个街边等,这条街满街都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不时的会来一辆车,走下几个男人,左瞧瞧右看看,询问年龄身体会干什么。那神情,顺子爹觉得,就像农村牲口集市上讨价还价的主儿,张嘴就是“几个牙了?”。问好了,然后带着几个离开了。
终于有一天,顺子爹和几个人也被这样的一个男人带到了工地上。那些出过几次门的,被分配去做一些绑绑扎扎的活,顺子爹则只能去挖基坑里的烂泥。硕大的铁锨,捞起一铲泥来重得够呛。开始的几天,顺子爹觉得真有点吃不消,好在苦了半辈子,多吃了几天苦也就习惯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顺子爹觉得工地上的男人们似乎都有了某种变化:二杆子哈桑最近有空就跑出去逛了,回来得很晚,好像还很累,那神情似乎比干了一天活还要疲惫很多。后来疲惫的男人更多子,他们逛回来后,还要意犹未尽地谈论一番,渐渐地顺子爹也听出门道来了:这帮狗日的谈论的是城里的一些女人。二杆子哈桑有时候也跟顺子的爹谈起,临末了还总要加上一句:你那老婆也算个女人。
顺子爹听了也就听了,从未敢想过那当子事,毕竟城里的女人,呵那那是咱想的。可是,事情并不是这么轻易地就完结了,总会有某个时候,多长的那二两肉要闹腾闹腾,顺子爹知道这是想顺子娘了,可是顺子娘远在千里,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城里时间长了,顺子爹也渐渐地敢对城里的女人猫两眼了,最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穿着高跟鞋,夸张地扭着并不着多少衣物的屁股的女人,他常常情不自禁地从后面偷偷地瞄人家的屁股:“咯噔”,从左边到了右边,“咯噔”,又回到了左边,顺子爹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颤抖得厉害。城里的女人就是骚情,骚情地人爱看。要是村里那个女人敢穿了这么少在路上胡骚情,男人们的嘴估计快磨破了……。每当这种时候,顺子爹就觉得自己特不要脸。
好在每天的活够累,好在老板们的心够黑,好在拿到手的票子够少。看了也只能看了,想了也只能想了,日子还是和往前一样,从年头熬到了年尾。
快过年了,大伙都闹着回家,使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终于看到包工头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神气活现地站在一群工友中间,而工友们也都像脖子给谁捏住了,伸得老长往前凑。顺子爹觉得,这情形真像村子里骂人那句话:憨狗妄羊球呢。
拿到了票子,这一年也算是结束了,该回家了。打仗般地好容易弄到几张火车票。上了火车顺子爹才知道原来这张票是买不了放两只脚的空间的。昏黄的灯光,满车厢的脚汗味,男女们吵吵闹闹,从一上车就开始吃方便面,这一波刚完,就是喝水上厕所,完了之后又是吃方便面,大家在本来已经挤不下人的车厢里不停地挤来挤去,没一刻消停。从沙哑的车顶喇叭的播音里,顺子爹知道“上面”在春节加开了好多火车,他这才能买到这放不下两只脚的一点空间。“人怎么这么多呢”,顺子爹想,“怕是跟村里人一样,晚上怕浪费电,不开灯又没事干,只能生娃娃,娃娃是越生越多了。”这一想法把顺子爹自己完全说服了。
好不容易到了县城,天很晚了,要转汽车也只能等第二天早上了。顺子爹四处去找能睡觉的地方,大年前夜,黑灯瞎火的还真不好找。这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那一声“大哥去我们住店吧”在寒冷的夜晚叫得让人觉得暖和。先住下吧,这天气冷的,“坐”火车“坐”得脚都肿了,是得歇歇脚,顺子爹不知不觉地跟着去了。
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店中,老板娘给顺子的爹安排了房间就走了。顺子爹叹息着想要休息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又来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与寒冷的天气完全不匹配的衣物,口口声声要给“大哥”暖和暖和。顺子爹不觉慌了手脚,被迫出手……
那一晚的歇脚,顺子爹感觉是在做梦,像是睡在轻柔暖和的棉絮上,从来没有过的舒服,歇去的不仅仅是疲劳,还有浑身本已剩下不多的精力。而当他回到家的时候,想拿出藏在铺盖卷里的钱来“震慑”一下顺子娘的时候,打开后傻眼的却是他自己。他明白了,昨晚空了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子……
出去一年却两手空空,顺子娘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她怒了,而在顺子娘的淫威下,心怀愧意的顺子爹的意志很快就土崩瓦解,全盘交代。顺子娘更加愤怒:这个窝囊废,挣了几个钱还让贼偷了,丢钱不说,还丢人,丢自己的人还不够,把我们娘俩的脸也丢尽了。顺子娘随手捞起扁担,口口声声要把顺子爹“日踏”了。
顺子爹见势不对,举手去架,没想到顺子娘真要“日踏”自己,恐慌的情绪激起了顺子爹那随二两肉而来的气性,他夺下扁担,把顺子娘掀倒在地……
门外的顺子,听到了娘号淘大哭的声音……
……
天渐渐地黑了,哭声也消失了,狗们也都停止了叫声,村子又是一片宁静,今晚会不会有人放鞭炮?雪却下起来,明年会怎样?大概会是一个好年头吧。顺子不知道,但他知道永远不会停下的是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