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果不下雨的每天早上,每天傍晚,他都会从自家门前出发,沿着一条两旁长满了萋萋青草的小路,来到一个离家有些远的地方,一个环境清幽的小花圃。坐在干净的石板凳上,长时间地静坐。
而同样的,如果天不下雨,每一次日落西山,每一次日出东头,她都会从另一个方向,与他相反的方向,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经过他的身边,继续慢慢走远,到一条河的堤岸上。
她一路低着头,像在找什么东西,但又不像是丢了东西的样子。脸色看起来非常憔悴,形影凄惶,失魂落魄。
很多次,他们会在这条路的中间段不期而遇。他目光平静清澈,衣着干净整洁,脚步平稳沉和。如沐春风,如浴阳光。
她却目光呆滞混沌,披头散发,衣服脏乱潦草,有时甚至可见她衣襟上沾着些草叶的碎屑,步态趔趄。面如死灰,形如枯槁。
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点,相遇的次数多了,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心下里同时发出了异样的惊觉:又碰到了!于是慢慢开始注意到了有一个对方。
然后时日见长,似乎这样的擦身而过,也渐渐成了一种习惯。但也不过是如此擦身而过的习惯而已。
一开始,他并没有友好地问候她一声,她也从不敢拿正眼看过他。他像一朵闲云上掠过的一只野鹤。而似乎她的一瞥惊鸿,她的叹息如惊弓颤翅。
几个月过去了。
他们似乎成了两个从不同来路、约定在某一地点短暂会合,然后又默默独行的旅伴。
第一次总是艰难的。但又是轻易的。
终于,有一天,在她迎面而来,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站住了,对她轻轻地:“嗨。”
她似从游弋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有点错谔地抬头看向他,也轻轻地:“嗨。”
他又轻轻地问:“要去哪里呀?”
她也轻轻地答:“随便走走。你呢?”
“我也是。随便走走。”
“你是从这个方向吗?”她指着与自己相反方向的路面,有点多余地问。
“是呀。”他笑笑。
她也笑笑。用手撩了撩头发,脸上浮过一丝女性的羞涩。她头发很乱了,像一堆恣意地或生或灭的野草。
然后两人并无话说。
于是各自又沿着这条路,这条此刻踩在他们脚下延伸向远远两端的路途,继续各自的踯踯独行。
在随后日子的相见时候,他们继续保持各自的沉默。只是迎面而来、错身而过,彼此目光轻轻交错,相视而友好笑笑的那一刻,客气(某地区方言,“好、美好、好看”之意)似一抹氤氲的雾霭,变成流态在空气中一淌而过。
又一个他日,他发觉她衣服头发不似以前那么脏乱迂遢了。顺着她的脸抬头看看早上天空中的红霞,忽然觉得天与地一切原是那么的好看。
他竟然有了兴致,想改变方向,倒回去,将自己走过的路再走一遍,陪她走到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一条河的堤岸上。
两个人在堤岸上走,微风轻扬。
两个人在堤岸上走,微风轻扬。她走得有点累了,蹲下来想休息。他也蹲下来,与她并肩看着河里有点急的流水。
她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看着流水。他顺着她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却见她的眼神越来越迷朦,一副神思越来越恍惚的样子,似乎随时会被一个旋涡带走。
他听见她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告诉他,她的孩子,就是在夏天时,在这里游玩嬉水,被旋涡带走了,带到遥远的水域去了。
她叹息。他也叹息。他不会说安慰话。
两人继续并肩蹲着,对着眼前那一片急流。
良久,他站起身对她说:“回吧,我们。”
我们!
傍晚的时候,心照不宣地,她来到他们每次中途相见的地点,倒回去,将自己走过的路再走一遍,陪他走到他每次的终点——那个环境清幽的花圃中,一条石板凳上。
他没有告诉她什么。她也没有问。只是长久地陪着她静坐。
从此,他们成了彼此每次散步时的陪伴,能偶尔彼此打招呼、偶尔聊几句天气借以消除尴尬或寂寥,甚至日渐变得温存的对象。他们都不是那种活泼善谈的人,而且,应该都是能够长时间独自静坐、可以享受孤独的人。
他们都应该是有故事的人。
感谢生活培养人们隐忍完好的性情。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彼此,不问太多,甚至不说什么,也是好的。
也许,有时候,爱是一种触觉。它像一场缓慢微弱的睡眠,待她醒过来,看到天空红霞依然灿烂,闻到芳草依然萋萋的气息,见到有着隐忍品性的人们互相慰藉,相互取暖,依然克制而柔韧地活着,活下去,慢慢变得美好起来。 也很好的! (注:本文虚构于2005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