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古报考了江西一所高校的医学专业,我则报考了省内一所学校的新闻专业,学校名气不大,但专业我很喜欢。分数线公布后我们都顺利被录取。那几个月,随着高考的结束,疫情也消失了,像一场风,莫名其妙降临,又毫无征兆消失,人们像雨过天晴后爬出洞穴的蚂蚁,回归忙碌。虽然有疫情的影响,可学校今年的升学率却逆势上扬,一举超越了其他几个市的名校,名列全省第一,教育局的领导对校长的工作十分满意,所以校长对我们这帮傻娃子也十分满意。
校长姓刘,身高不到一米六,皮肤像老树皮,坑洼黝黑,从头到脚一般粗细,敦实得很,像一口水缸。刘校长颇有些管理能力,把学校搞得的井井有条,其实也没什么诀窍,他的办学理念只有一个字——严,加上他脾气暴躁,又很专断,像极了民国时的军阀,大家私下都管他叫刘司令。
根据刘司令的指示,学校专门组织了毕业生欢送仪式。仪式的时间是从上午八点半开始,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内容很简单,只有一项——校长训话。可以看出,刘司令对我们确实非常满意,但我又觉得他对我们不是很满意,直到上午九点半,刘司令还没有出现在主席台上。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循环半晌后也显得有些疲惫了,从主席台一左一右两对斑驳的大喇叭里绵延流淌到焦黄的操场上,大家像一大把洒在烧饼上的黑芝麻,在阳光的炙烤下不安分的左右晃动。
如果不是学校放出了话,不来参加仪式的,一律扣留录取通知书,恐怕很多人不会来参加,至于没有录取通知书可领的那些,无所谓,刘司令对他们很不满意,所以跟他们没什么要说的,一句都没有。
老古看看空空如也的主席台,脸上颇有些得意,“你说刘司令为什么还没到。”
“不知道,是有什么紧急的工作吧”
“我觉得他是头天喝多了酒,没起来”
“不会吧”,“有什么不会,不信咱俩打一赌”
“赌什么?”
“就赌干一杯白酒,饭馆儿那种四两的钢化玻璃杯,敢不敢?”
“有啥不敢,今天这么重要的活动,校长会喝多了酒起不来?我不信”。
刘司令终于在上午十点半姗姗来迟,他还没走上主席台,我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要输了。与其说走不如叫爬,一共不到十级的台阶,刘司令两次踩空,险些摔倒,干脆四肢并用,成功登台。他站在主席台边缘,微微斜着眼,死死盯住麦克风支架的位置,仿佛怕它会突然溜掉,微微抬起右手,以一种不规则的S形路线向主席台中间走去,仿佛是要去敬话筒一杯酒。随着刘司令双手紧握麦克风支架一虚一实的左右晃动,他裤裆间有一抹艳红色,在两条分开的拉链间时隐时现。洞开的“鸟笼”几乎是这小城里各路醉鬼的标配,只是内涵各有不同,有的红、有的蓝。
老古得意的很,我仍不想认输,但刘司令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彻底宣告了我的失败。
“嗯....他妈的,别看老子昨天喝多了....额....但我知道,你们这帮他妈的小王八蛋,考的不错,非常不错”。
当天的仪式在刘司令一番惊天动地、骂天唾地的高谈阔论中草草收场。我虽然打赌输了,但很不服气。
“你怎么知道刘司令昨天喝多了?”
老古不屑的瞅了我一眼说“他昨天请教育局的领导吃饭,打电话向我爸订酒,是我送到饭馆去的,五个人喝了十二瓶,刘司令没喝死就算不错了”。
娘的,怎么把他爸是个卖酒的这茬给忘了呢。老古用一条胳膊使劲揽着我说,“中午我和几个初中同学约了局,庆功宴,咱俩订在晚上,不叫别人,就咱俩,战友局”
“我看你中午就要喝多”
“诶,咱俩可是最亲密的战友,没你陪着,最后那一段坚持不下来,放心,我中午一口不喝,留着量晚上咱俩好好喝一杯”
“扯淡,你能控制住?”
“我跟别人说假话也就算了,跟你绝对不会,这辈子都不会,你就在宾馆等我消息吧,死等,别忘了,你输了,晚上得干一杯,今天有好酒”老古最后几个字压低了声音,说得颇为神秘。
“古井贡嘛,我知道”
“今天这个古井贡可不一般,是我爸最近刚进回来的高端货,我好不容易搞到几瓶,中午先给他们尝尝,晚上咱俩不醉不归”。
我在宾馆里美美睡了一觉,睁眼已是晚上七点半,老古果然没来,我心中暗骂这个不靠谱的货。我不打算继续等老古,就是我想等我的肚子也没法等,于是在楼下随便找了家小面馆草草喂饱了肚子。走出面馆时间尚早,我抬眼望了望这座待了三年的小城,自己在这里没少胳膊没少腿,但总觉得身上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这里,带不走了。我买了明天返程的车票,恐怕这一走难有机会再回来,我突然心血来潮,打算到和老古最后战斗过的地方再看一看——老古在郊外的家。
老古家门紧闭,四周静悄悄的,斑驳铁皮门的掉漆处反射出淡淡的光。我长吁一口气,心中还来不及感慨,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嘈杂,后脖颈被一张粗糙的大手牢牢钳住,手臂猛地被扭在了身后,感觉几乎要折了。
“叫啥名字?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啥事儿?”
循着声音我勉强扭头观望,两个凶神恶煞的中年人,看那眼神但凡我敢反抗当时就会被扭断胳膊。旁边跟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生,我认得他,就在我们同级隔壁班,是老古的初中同学。
“错了,他不是老古,是我们的同学”
“不是他?你叫什么?这么晚来这儿干什么?那个什么老古在哪儿?知不知道?”
说实话,我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看这阵仗,老古一定是犯了什么大事儿。
“不知道,我来找他玩儿,我们是同班同学”
“你少扯淡,看你也不像什么好货,这么晚了玩儿什么,他到底在哪儿,说!敢他妈说假话让你坐牢”
“我真不知道,叔叔放开我吧,胳膊疼。”
我说的是真话,没什么心虚的,我确实不知道老古在哪里,但我也未透露老古中午和初中同学吃饭的事情,这两个人也没问我知不知道老古中午在哪里,也许老古现在还在饭馆儿里,一旦他们知道了这个信息必定会去抓他。
估计他们也觉得我没那个撒谎的胆子,一把将我推到了墙根儿,警告我赶紧离开,一旦有老古的消息要马上报告,之后便再次隐到旁边黑暗的角落中去了。我壮着胆子悄声询问那位同学,出了什么事,他低声冲我嘀咕了一句,那声音却大到刺耳,“老古中午给人喝了假酒,死了好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