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爸爸决定搬出去住的那个夜晚离家出走的。
那天早上爸爸把我叫到客厅,困难地告诉我他和妈妈的决定,然后我沉默地去上学了。放学时我不想回家,所以走得很慢,姚靖誉在校门口故意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书包,我就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我的怒火好像一下子有地方发了,姚靖誉被我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我看见保安和老师从学校跑过来,就开始疯子一样地跑。我跑过了好多条街,喘得像牛一样。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
路灯早就亮起来了,我梦游似的在不认识的路上游荡,心里是一片死海。
全世界最阴沉最破碎的光线包围着我,虽然路灯很亮,我却感受不到一点光明,我还在我们家客厅那阴暗的空气里。
街上偶尔出现的行人在说在笑,我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看到的都是一尊尊狰狞的石像。
我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
我的身体只是在机械地运动着,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饿,只有一种极度的剧痛在吞噬我的全身,心口那一块肉发出被刀子割的惨叫——我的爸爸妈妈要离婚!
在一个有树的街心花园里,我终于废然坐下。双手抱着头。
一条黑狗冲着我在不远处吠叫,让我心烦。
我站起来,抡起手中的书包,恶狠狠地叫道:“滚!”
“圆球!别叫!”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年纪,个子不高,面带微笑,眼珠亮晶晶的小男孩。
黑狗马上就听话地靠在他身边,他看看我,说:“是个哥哥!哥哥,你需要帮助吗?”
我不耐烦地说:“不需要!去去去!”
他又看看我,声音很温柔地说:“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吃!你快走!”我吼道。
他带着黑狗走了,我接着坐在树丛里想我悲惨的命运。我为什么就偏偏遇到这样的事呢?我为什么就成了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太不公平了!
啪嗒啪嗒的声音又响起来来,那个男孩居然又带着狗回来了。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想去这个地方吗?”
他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张名片似的纸。在路灯下,纸片发出绿莹莹的光芒。
我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扫了一眼。
“如果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来我们卡绿玻璃城吧,你会得到帮助,美梦成真。地址:卡绿街11号卡绿大厦。”
我发出一阵狂笑。
“小傻瓜,你上当了,从哪里来的这个破纸片?骗你的!”
我狠命一掷,那张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暴力,很久以前我跟他一样温柔。
他惊呼着去拾那张纸片,像是世界上最宝贵的珍宝似的捧在怀里。
“不用去找了,开玩笑,恶作剧,骗子,懂了吧?”我有点同情这个真诚的男孩。
“不,这是真的,很多孩子都去过,我可以带你去。”他望看我,眼睛黑黑亮亮。
我吃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周围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他认真地说。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没有刚才那么痛了。
“怎么去?我想试试。”我开始研究那张纸片,每一个像我一样的人都会选择宁肯相信它吧。哪怕去冒险也愿意去。
男孩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宽慰的微笑,“我负责带你去卡绿玻璃城,我们快走吧!过了12点就进不去了!每天只开放这一个小时!”
我这才看了看四周,这只是街心花园,路口有两条街,其中一条街道居然闪着绿色的光,建筑物,街道全是绿色——我们刚才没有经过这样一条街!
男孩拉着我的手匆匆朝绿色的街道走去,一边说:“我叫倪睿戆,你呢?”
“申晓迪。这地方有用吗?”我拨弄着卡片。
“有用!”
我们刚踏上了绿色的街道,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路面是玻璃的!透明透亮,像漂亮的薄荷糖!而且,街上那些椭圆形的房子也全是玻璃的!
在大街上看得到各色各样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长得跟我们一模一样,只是穿着绿色的衣服,神态比较安详。
倪睿戆拉着我匆匆地走,随手指了一幢房子:“这是我家。”
“你们为什么住在这里?什么人才会到这里来?”
“能为别人做点什么的都可以来。这里跟外面一样,只是没有太多自己的东西,比如没有电视,要看就去城中心的公共电影院去。”
“你家里没有电视?你们没有钱吗?”我大惑不解。
“不是,这里不需要钱。我和妈妈喜欢住这儿。”
没等我问完,11号就到了,上面果然写着“卡绿大厦”,也是椭圆形的一所高高的玻璃房子。
除了我们,还有好几个人急匆匆地向这所大厦走来,都像我们一样,由一个拿着卡片的孩子牵着另一个孩子。我听见他们叫倪睿戆这样的孩子“卡绿使者”。
我们一进大门,面前就是一个心型的粉红色的入口,深不可测,我不敢下脚,倪睿戆和圆球先踏上去我才发现这是透明的玻璃搭的桥。
我战战兢兢跟着他走过心桥,进入一个大厅,这儿到处是五彩的玻璃,粉红的、鲜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橙的,一个全身绿色裙子的年轻阿姨在咨询台前笑着问:“卡绿使者,你又带了朋友来?真是好孩子!”
倪睿戆笑笑:“卡绿阿姨,他是第一次来,需要你们的帮助。”
“现在房间都排满了,你们在休息厅等一会儿吧。”她很干练地登记了我的姓名年龄,把我们带进一个蓝色玻璃屋里,给我们准备了蓝色玻璃杯里的水,还把圆球带到另一个食物间。
现在我不太痛了,因为有了希望。我好奇地看着四周晶莹剔透的蓝色玻璃,沙发也是玻璃做的,却并不冰冷。倪睿戆把水杯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有点苦。
“倪睿戆,你几岁了?”我开始喜欢这个喜欢微笑的男孩。
“12岁。你呢?”
“跟你一样,不过快13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现在我可以帮你整理一下这些小东西。”他关心地看我的脸,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棉签,一瓶药水,用棉签蘸了药水轻轻地涂在我的脸上。我这才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肯定是打架时弄伤的。
胳膊上、腿上的伤也处理之后,他拿出创可贴为我贴好。他刚才一定是去为我准备这些的。
“谢谢!你真是好心!”我感激地望着他。
“不用客气,我是卡绿使者。”他又笑笑。
“这里跟我们的城市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我好奇地问。
“嗯,可能是简单吧,我们吃得很简单,穿得很简单,什么都简单,像玻璃一样。”他抓抓头。
“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向他吐露心声,在学校里我死都不愿意说的。
“我——我爸爸妈妈现在也不住在一起,不过,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和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所以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又笑了,露出白白的牙。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不是说这里可以美梦成真吗?他们不能帮你爸爸妈妈和好?他们还是离婚了?”
“他们是离婚了,爸爸又结婚了,妈妈跟我住在一起。不过,我还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嗯,我不能说了,你自己很快就知道了。”
“我真羡慕你,你看上去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笑笑,给我看他全家的照片,他妈妈是一个笑得很甜的漂亮阿姨,爸爸是一个很温和的叔叔。
我发现自己竟然会温和地笑了,我们在一起的短短的快乐时光竟抵得上我在学校一年里的快乐。
“我喜欢和你做朋友,申晓迪,可惜你不能经常到卡绿玻璃城里来。”倪睿戆对我说。
“我也愿意做你的朋友!你不能到外面去吗?”我好久没有一个朋友了,我总是和别人打架。
他摇摇头。
“申晓迪,请到9号房间。倪睿戆,你的圆球在这里,谢谢!早点回去休息吧!”接待阿姨叫我们了。
“我会在外面等你的。”倪睿戆对我说。
我小心翼翼地步入这个橙色的玻璃房,感觉心里暖暖的。
里面还是一位身着淡绿色裙子的阿姨,头发盘得很好看。她也是卡绿阿姨。
“申晓迪,你确认你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卡绿阿姨坐在我身边。
“我当然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我挥着拳头喊道,心里觉得委屈而愤怒。一离开倪睿戆,我马上又恢复了狂暴。
卡绿阿姨却笑了一下。“没事的,到卡绿玻璃城的人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你希望发生什么呢?”
“只要我爸爸妈妈不离婚,我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我又喊,眼泪却下来了。
“总是这样的要求!”阿姨叹了口气。“只要他们不离婚,你就能幸福吗?”
“当然!”我狂喜地看着她。“你能做到?你真的能做到?”我不敢相信。
“我们有这样的糖浆。”她指着橙色的玻璃柜子上一排彩色的玻璃瓶子。
“什么糖浆?”我一下子跳起来。
“不要急,你先看看你们家的这三颗心的情况。你已经喝了蓝色的水,是吧?”
我点点头,惊讶地发现我的胸口变成了半透明的蓝色。
“你的心已经告诉我了。”
她触摸了一下玻璃墙,它开始播放故事,我惊讶地发现这是我心里的独白。
“爸爸妈妈相爱了,于是有了我。我很快乐。”
画面上先是两颗心,一颗蓝色,一颗黄色。黄色的心和蓝色的心重合了,重合的部位产生了一颗小小的绿色的心。
三颗心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一开始,爸爸妈妈是美丽的,珍贵的,爱我的,是这世界上最重要最宝贵的一切的代表。
妈妈有一头黑黑的长发,有爽朗的笑声,她抱起我来的笑容,她和我做游戏的声音,无一不是我记忆中的珍宝,刻得像刀子刻的一样深。
爸爸的声音浑厚,力气很大,可以把我抱起来转圈,骑到他的脖颈上,哈哈大笑的声音,还有他带我玩第一辆遥控车,第一把枪的情景,一样刻在我记忆里。我把“跟他一样”作为我心底的最深刻的愿望。
爸爸对妈妈充满怜爱,总是给她买昂贵的香水、衣服和鞋;偶尔爸爸也会对妈妈说不耐烦的话,但是听得出他是善意,包含着他可以为她做一切的意思;
妈妈对爸爸充满柔情,无论干什么总是说爸爸这样爸爸那样,哪怕他不在眼前。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我养得又结实又聪明,然后骄傲而充满爱意地展示给他看,仿佛这些都是为他而做的作业。
那时我们三人总是粘在一起,哪怕有一个人不在现场,也是在幕后被紧紧粘住的。全世界,就是爸爸、妈妈、我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然后,画面上两颗心出现了变化,他们开始打架,把对方打得遍体鳞伤,离开对方,之后又纠结在一起。而每折腾一次,蓝色的心就开始变为暗蓝色,甚至发黑;黄色的心则变成了暗棕色。那颗小小的绿色的心呢,一会儿被抛出去,一会儿又被拉回来,不断地破碎,不断地变着色彩。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棕色,一会儿又变回绿色。
阿姨在旁边解释:“因为这颗小心是那两颗心各自拿出一半凑成的,就是那两颗心的延续,两颗心之间互相的任何伤害都会伤到小的那颗。”——怪不得妈妈说爸爸不好,骂他时,我却会撕心裂肺地疼!
我的心继续独白。
“可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慢慢地,我不想回家。我每次看见爸爸冷漠的眼神听到充满杀伤力的语言就发抖,每次看见妈妈不屑和悲伤混合的脸听到她刻毒的语言就想死去。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妈妈在忙着煮饭,紧皱的眉头,发黄的面颊。她对我虽然装出了一个笑容,但看得出,她根本不关心我,都不知道我回来晚了。我知道,她在设法给他更大的伤害。
爸爸回来了,脚步都听得出来绝望和厌倦。他只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看到他黯淡无光的面容,阴沉的眼睛。他的心思也不可能放在我的上面,我知道,他在想办法离开她。同时也只有离开我。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当然,我的心思也不在学习上。我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无精打采,整个世界都已经提前来到2012。
“你滚!我不想看见你!你根本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见你还可以多活两年!”
“你这个泼妇!疯子!离婚!”
我每听到一句骂声,浑身就抽搐一下,好像那是刀子,一刀一刀戳在我心上。他们每个人都说最爱我,可是他们伤害彼此怎么会让我这么痛?”
画面上三颗心在不断地纠缠打斗变色。
我大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好了,好了。”卡绿阿姨安慰着我,等我稍微平静下来,拿出两个玻璃瓶,一个橙色,一个绿色。
“这里有两种东西对你有帮助,一种是独立心灵修补药水,一种是合心糖浆。糖浆可以再把三颗心粘合在一起,你爸爸妈妈就不会离婚了。不过,这是很昂贵的。”
“多少钱?”我用颤抖的手抚摸玻璃瓶。
她摇头。“钱是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的,卡绿玻璃城也不需要钱。你得拿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来换。”
“我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我惶惑地环顾自己身上,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
“当然不是这些,我来检测一下。”她微笑着又触摸了一下屏幕,那颗暗绿色的小小的心——我的心出现了。
心里滚落下来一些小珠子似的东西,阿姨捡起来看:“哦,善良,诚实,尊严,独立,勇气,喜悦,美,友谊……这些就是最贵的东西了,你最少得拿出五样来,这瓶糖浆才能带走。”
我更加惶惑。善良,诚实,尊严,独立,勇气,喜悦,美,友谊,这些实在是太宝贵了,没有了它们我怎么生活呢?
阿姨马上拿出另外一瓶药水。
“你还可以试试另外一种方法的。这是独立心灵修补药水,它可以慢慢愈合从前的创伤,让心灵独立而强大。而且,它不贵,只需要把心里的灰尘扫一点下来就好了。不过,这两样东西你只能选一样。”
“这个药水,它能让我爸爸妈妈不离婚吗?”我问。
“不能,它只能帮助你愈合伤口。你只能选一样。”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愈合创伤当然很重要,可是他们不离婚更要紧啊!我没有任何理由放弃糖浆。药水——再说吧。
“没关系,好好想想。”卡绿阿姨安慰我。
“合心糖浆!”我咬咬牙。只要爸爸妈妈不离婚,我就有了幸福,不管了!
除了善良,诚实,友谊,我把尊严,独立,勇气,喜悦,美,一股脑儿交了出去。我知道不能丢掉诚实善良,我也不能忍受没有友谊的生活,其他的尽管重要,也只有舍弃。
卡绿阿姨叹了一口气,把瓶子交给我。
“记住,你下次再来可不容易了,拥有善良,诚实,友谊,独立,尊严,勇气,喜悦,美的人才能到这里的 !”
我连连点头。阿姨又把糖浆的使用方法详细地教给我。
抱着那瓶珍贵的糖浆,我几乎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将!
我在11号卡绿大厦门口遇到了倪睿戆,他的笑容因看到我手中的瓶子而凝结了,脸色沉重起来。
“倪睿戆,太谢谢你啦,我爸爸妈妈不会离婚了!你看,我有了合心糖浆…..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怎么找得到你?”我兴奋地告诉他。
他却忧虑地看着我的橙色玻璃瓶子:“你换来的?”
我点点头,也有些沉重。
“你不试试另外一种方法?”
“不,我只要合心糖浆。只要我爸爸妈妈不离婚,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粘在一起也许更糟……”他默默地想了几秒钟,说:“如果你还想来,我会带你进去……”
这时,街道上的绿色光芒开始暗淡下来,卡绿阿姨好听的声音正在广播:“卡绿玻璃城现在关闭!回到自己的位置!马上送外面的人回去!”
马上我的四周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倪睿戆和圆球也看不见了!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在普通的大街上,就是那个十字路口。
两个警察闻声跑过来:“失踪的就是这个孩子!快回家去,你爸爸妈妈都急疯啦!”
我很快看到了眼睛红肿的爸爸妈妈。
从派出所出来时,我像小时候一样走在爸爸妈妈的中间,左边牵一个右边牵一个。
我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回家好吗?”他们立刻点头。连打架这样严重的事都摆平了,说明他们是多么在乎我。
回到家,我要求去厨房倒热水给全家喝,他俩心事重重地答应了。
我赶紧进厨房,从怀里拿出糖浆瓶子,给每个杯子里加上一勺糖浆。
我三口两口喝了水,爸爸妈妈也喝完了,十几秒钟后他们就倒在沙发上睡去,沙发上方中出现了三颗心——我们家的三颗心!
爸爸的心支离破碎,暗蓝色里却有很大的一块暗绿色,他心里全是我!
妈妈的心伤痕累累,暗棕色里也有很大的一块暗绿色,她心里也全是我!
我的心也伤得不轻,颜色几乎全是蓝色和黄色——除了爸爸妈妈的事,我心里容不下其他东西!
我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拿出合心糖浆瓶子,用大半瓶糖浆轻轻地把三颗心粘合在一起。
然后我怀着巨大的幸福感感受到了三颗心一起跳动的声音!
当然罗,后来爸爸妈妈醒来就告诉我:他们不离婚了。爸爸把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一件放回衣橱,我像个小疯子在一旁上窜下跳,兴奋得嗷嗷叫。
之后,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妈妈不再大吵大闹,爸爸也不再暴跳如雷。他们两人基本不太说话,对我却都眉开眼笑。我们三个人甚至一起去看电影和吃饭,这已经一年多都没有了。
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时间长了,我慢慢地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完美。甚至,有一些更可怕的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地发生。我看不见它,却感觉得到。
比如说,周末晚上我和妈妈在家本来高高兴兴地玩游戏,爸爸开门回来了,看见我在玩电脑,立刻皱着眉说:“干吗让孩子玩到那么晚?”
妈妈眉毛一挑:“如果想管孩子就早点回来!”
我立刻打着寒噤放下了鼠标。
爸爸哼了一声,没有吵闹,自己回房去了。
妈妈却突然失去控制地对我大吼:“还不赶快去睡觉!还在这里磨蹭什么?神经病!”
我吓得连滚带爬地回到房间。
外面传来爸爸的低吼:“你干嘛?还让不让人活?”
“你有本事就自己来管!”
然后外面寂然无声了,我满怀恐惧,很久不能入睡。
妈妈余怒未消,突然冲进房间来对我骂道:“你怎么不去洗脸脚?刷牙?小时候就教给你了,学不会啊?弱智啊?”
我不敢吱声,屈辱地去做她要求的一切。爸爸也不再发出声音。
第二天,好像没有什么发生过什么,妈妈接着给我做早餐,送我上学,购物煮饭;爸爸也回来大口喝汤。但是类似的情景很可能在汤没喝完又发生了,妈妈的怒火似乎已经在家里布下了超级地雷阵。
“你吃饭怎么这么挑食?以后长成矮子怎么办?把这些菠菜吃了!猪肉必须吃完!”
我埋头吃着对我来说难以下咽的菠菜,不敢看妈妈。
“你烦不烦?我不吃了,我要出去走走。”爸爸一推碗站起来。
“爸爸,求你了,我马上吃!我不惹妈妈生气了!”
我含泪大口地吞咽猪肉和菠菜,大声地央求爸爸妈妈。我知道是我让他们不快乐的,我总是做不好很多事惹妈妈发火,让爸爸生气。
爸爸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还有这碗汤!脑子又不好使,我辛辛苦苦买了鱼来炖汤还不喝!”妈妈凶狠地对我叫道。
我用泪眼望一眼爸爸,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喝着鱼汤。喝到最后一口时,我哇地一声大吐起来,不能抑制地吐出了所有的食物,吐得翻江倒海,整个人都开始痉挛。
爸爸抱我上医院,妈妈流着泪对我自责忏悔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又开始重复自己无法抑制的发作,当我静悄悄地躲在房间里打游戏时,她会突然推门而入:
“你的作业做完了没?”
“……还有一些。”
“那怎么不去做?还在这里打游戏!考试全班倒数第十,你还有脸玩?”她愤怒得脸上的痘痘都发红了。
我一声不响地打开作业本,摊开文具盒。我心里早已没有了难受,害怕,连愤怒都几乎没有了,只有失败耻辱和绝望。
我的作业当然是一塌糊涂。
在学校我的处境越来越糟。
我很孤独,没有什么朋友。很多男生都跟我打过架,很多女生都看不起我。我就是一个可怜的怪物。
我看他们也一样的丑恶,讨厌,没有一个人是看着顺眼的。甚至那些对我怀有好意的人都被我气走了。
连天都不是蓝色的,我看到的天是灰沉沉的。所有的树木花朵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不喜欢上公园或者任何据说能带来快乐的地方。我看不到任何美丽的景象,爸爸带我到草地上我也会立刻拿出PSP来打游戏。
神秘的倪睿戆再也找不到了,但他给我的温情帮我支撑了好长时间。
无论如何,爸爸妈妈没有离婚。他们还是会带我和亲戚朋友一起吃饭,一家三口正常地出现在全世界面前。
只是妈妈甚至会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在饭桌上打我,她无法控制自己。
爸爸对我还算稳定,但是他对妈妈的阴沉让我感觉到了绝望。
我真的丧失了尊严,勇气,快乐,喜悦,美。
爸爸妈妈没有离婚,可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吗?
那天晚上,我决定再次使用那个糖浆瓶子。
我用卡绿玻璃城的合心糖浆把我们的心粘在一起,可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爸爸的心里是不是装了其他女人?
我要看看现在他们的心里到底有什么!
在全家喝下了剩下的糖浆后,我又看到了沙发上漂浮在空气中的三颗心。
我不由得失声痛哭。
比起上次离婚前的形状,这三颗心现在实在太可怕了。它们已经支离破碎得不成形了,紧紧地搅和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是心的形状。
爸爸的心是大片的乌黑,中间有一小块绿,还有更大的一块像咖啡污渍的深棕色。
妈妈的心是斑斑点点的棕黑色,连绿色都几乎看不见了——被一大块乌黑的痕迹掩盖了。
他们在跟对方的战争中,心已经成了一片荒芜的狰狞的战场,容不下任何美好的东西,连我都难以幸存。
更可怕的是,被合心糖浆勉强粘起来的地方,伤口特别严重,而又无法愈合。
看来倪睿戆是对的,粘在一起更可怕!三颗心都会死!
唯一的生路,是分开他们!
我咬着牙用手去撕开三颗粘在一起的伤痕累累的心——每撕一下,那些伤口就让我疼痛欲死,想来爸爸妈妈也正在经历撕心裂肺的疼痛。
再痛也得分,我拼尽全力,总算把三颗心分开了。
我喘了一口气,想起了阿姨说的“独立心灵修补药水”,立刻向卡绿玻璃城——向那个十字路口奔去。
阿姨说过,必须有善良,诚实,尊严,勇气,快乐,喜悦,美,友谊的人,才能进入卡绿玻璃城,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我想就是拼死也要闯进去。这是我们一家人唯一的希望。
来到那个十字路口的街心花园,还不到12点,我抱着脑袋坐在草地上喘气。怎么去?
狗吠声传来,我不敢抬头——真的是圆球和倪睿戆?
“申晓迪,你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倪睿戆,还有圆球!
“倪睿戆!”我一把抱住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好想念你啊…..”他笑了。“我知道你还会来的!”
“我也天天想你!”我不肯放开他,生怕这个世界上我最舍不得的人又一转眼消失。
“你在等我回来拿那瓶药水?”我擦擦眼泪问他。
他点点头。“还有,你有一些重要的东西留在我这里了,所以我很担心你。我想你会用得上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色玻璃珠——善良,诚实,尊严,勇气,快乐,喜悦,美,友谊……是我的!
“可是,这些我已经给了卡绿阿姨了呀!”我惊喜地叫道。“你从哪里拿来的?”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留给我的呀!这样的宝贝是自己产生的,只要你愿意对谁好就会有,所以你存了一些在我这里。”
我捡起那把彩色玻璃珠放在心口,它们哗啦啦地响了一阵,不见了。
“总算回去了。”倪睿戆舒了一口气。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感受到了夜色的美丽,我感受到了快乐和喜悦,我珍惜倪睿戆这个朋友。我回头时,看到了美丽的绿色街道,那是午夜12点的卡绿玻璃城。
“快去找你需要的东西吧!”倪睿戆拉着我进入卡绿玻璃城11号卡绿大厦。
今晚有很多人跟着卡绿使者进入大厦,有小孩也有大人。即使在休息室里,我都能听到各房间里有人哭泣,大声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卡绿阿姨又微笑着面对我了。
“怎么样?这段时间很难熬?”
“是的,请给我独立心灵修补药水,我需要的是这个!”
“好的,我来看看你的心。没有丢掉最宝贵的那些东西,唔,你的卡绿使者真是很棒。”
“是的,他真是棒。卡绿阿姨,倪睿戆是什么时候当上卡绿使者的?”
“他来了两年了,自从他爸爸和妈妈离婚。”
“可是,他说他爸爸是最好的爸爸呀!”
卡绿阿姨叹了口气。
“这是他成为优秀的卡绿使者的原因。”
我告别卡绿阿姨出来,在卡绿玻璃城的街上跟倪睿戆匆匆告别。
“去我家看看吧。”他邀请我。
“下次——下次一定来!现在我爸爸妈妈都等着这个东西!”
我飞快地跑回家,为爸爸妈妈和我的心都涂上了独立心灵修补药水,三颗心的伤痕开始慢慢愈合,康复。
爸爸和妈妈终于离了婚,各自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他们不再需要为了我粘在一起彼此痛苦。
妈妈的心完整独立之后,又有了爽朗的笑声,她的笑容成了我的珍宝,尽管我们只是在周末在一起。
爸爸也一样,他负责带我,天天给我做饭,有时候我们也会出去吃火锅。最重要的是,他恢复了哈哈大笑的能力,会带我玩遥控车,陪我踢球。
他们再也不需要耗费心血于战争。更重要的,他们知道了我是他们两人组成的,即使不再是对方的爱人,也尊重对方,不再用杀伤对方的方法来取得我的爱。
爸爸如果提起妈妈,会善意地问:“你妈妈还是那么漂亮吗?她是个好女人,你要照顾好她。”
妈妈如果问到爸爸,会说:“要提醒你爸爸注意身体,他为了你工作得太辛苦了。”
这时,我的心就甜蜜蜜喜滋滋,像涂上了一层清凉药膏。我的心的那两半,终于融合在一起了!
我的心因完整而独立,已经看得见蓝天白云和很多有趣的东西了,我天天忙着踢足球,读书,看科学杂志,爬山,我的心因为独立而强大。
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有朋友了!
因为我眼里世界不再是丑恶狰狞的,于是我的同学里有好心的有快乐的有爱踢球的有教我下象棋的。我们在一起很快乐。连姚靖誉都成了我的篮球好搭档。
好像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世界重新现出了光明。
我现在才知道,独立的心灵是多么地重要!
当然,我很想念倪睿戆,我想去他家看看他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和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送上一份礼物,表达对他的谢意,对神秘的卡绿玻璃城的谢意。
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我跟爸爸在街上散步,突然有一条狗跑到我们面前——圆球!
它叼着我往一个方向走,我赶紧跟爸爸说:“倪睿戆一定有事找我!我要去一趟卡绿玻璃城!”然后跟爸爸告别。
果然,圆球拉着我很快来到了绿色的街道上——我第三次踏入卡绿玻璃城。
我们在一所绿色的圆形房子前停下来,倪睿戆很快来开门了。
“这是我家。我们去见我妈妈。”他介绍,脸上的表情很悲哀。
我跟着他走进家,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房间虽小,却整洁雅致,到处是绿色的玻璃制品。我跟着他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来到一个卧室。
一个瘦弱的中年妇女躺在床上,笑眯眯地向我招呼:“你就是申晓迪吧?倪睿戆经常说起你!欢迎欢迎!”
我微笑了一下,说:“阿姨好!”
“快坐吧!喝点我做的菊花茶。”倪睿戆的妈妈笑起来确实很甜,比照片上的笑脸还美。
我坐下喝着菊花茶。真清凉!
“我白天都躺着,就捡些菊花,有时剥豆子,不过最多的时候是念书!倪睿戆忙着呢,要带圆球满大街去找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还要帮着做药水,回来还要做饭什么的,所以啊,我就把书都念在肚子里,他一回来就可以边干活边听故事,比广播电台还好还方便!我还是卡绿玻璃城的广播电台播音员呢!”她还是笑盈盈地说。
我忍着眼泪对倪睿戆笑着说:“你有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倪睿戆也勉强地笑了,然后对妈妈说:“我说得不错吧?圆球送给他最适合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妈妈点点头。倪睿戆带我来到客厅,忧伤地抚摸着圆球的头。
“是这样的,我和妈妈要搬走了,我们想把圆球送给你。”
“哇,太好了!你们要去哪里?” 我叫道。
“我妈妈病得太重了,没有多少时间了,剩下的这几天,我得陪她到你们那边见见亲人,然后她就要走了。我想请你帮我担任一段时间的卡绿使者。”
“卡绿使者?”
“是的。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而卡绿玻璃城就是能帮助他们的地方。卡绿玻璃城里的人都是认为自己很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有能力帮助别人,不管自己处于什么境况。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住在卡绿玻璃城。”
“我也想住在卡绿玻璃城!”我说。
“只要你经过考验,不但能救出自己,得到独立完整的心,还乐于帮助别人,就有资格成为卡绿使者。而一旦去帮助别人,你就会发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怎么替你做卡绿使者?当时你怎么发现我的?”我问。
“圆球它们就是卡绿玻璃城的特别哨兵,它们有灵气,闻得出哪里有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街上寻找这样的人并且帮助他,就像当初我发现你。”
倪睿戆郑重地把圆球交给我。
“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的卡绿使者,马上我就带你去寻找不幸的人,尤其是小孩。你爸爸会同意让你离开一段时间吧?”
“没问题,他也许会搬来跟我住呢。对了,你爸爸在哪里?你不是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吗?”
倪睿戆若无其事地说:
“他不在这里,他在那边。两年前,我妈妈遇到车祸,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以后,我爸爸就离跟她离了婚,又结婚了。他想要我跟他在一起,但我一定要跟我妈妈过。不过,他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挺好的,什么都不缺,直到后来我们搬到卡绿玻璃城。我妈妈一直都跟我说: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要不,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孩子呢?”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怎么也忍不住。
“所以,我确实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倪睿戆淡淡地说。
我牵起圆球,说:
“不,我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俩一起走出玻璃城,向世界上千千万万以为自己不幸的孩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