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前夜的雨,是带着使命来的。先是远处滚过几声闷雷,像谁在天边敲了面旧鼓,接着豆大的雨点儿就砸下来,哗啦一阵泼洒,把整个八月浇得透湿。蝉鸣里的焦躁散了大半,空气里浮着泥土翻涌的腥甜——夏天终于肯松开攥紧的热拳头了。
清晨推开门,湿漉漉的世界在眼前摊开。石榴树的叶子托着水珠,亮得像浸了油,风过时抖落一串,砸在青石板上叮咚响,倒像谁藏在叶间弹起了玻璃珠。枝头的石榴被雨洗得红透,像谁把胭脂盒打翻在枝头,沉甸甸坠着,表皮绷得发亮,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出蜜色的甜汁。
路边的紫薇偏不肯服软,被雨丝抽打得东倒西歪,却偏要梗着脖颈与风雨较劲:被压弯的枝桠像拉满的弓,硬是把攒着劲儿的花蕊举向天空,活像一群踮脚仰脸的小姑娘,非要在雨幕里抢着露出粉扑扑的脸蛋。
粉紫花瓣上滚着的水珠,恰似谁撒了把碎糖在锦缎上,风过时枝桠轻轻一颤,水珠便顺着花瓣的弧度打个旋儿,有的恋恋不舍地滑落在叶鞘里,有的却干脆利落地蹦到地面,溅起一小朵透明的水花,倒像是花瓣忍不住笑出的泪。
最妙的是那些半开的花苞,被雨水润得鼓胀胀的,像憋着股劲儿的小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噗”地绽开,把藏了整夜的甜香全抖出来。
不远处的秋葵田更热闹。肥嫩的绿荚被雨打得轻轻摇晃,像一群挂在枝头的绿月牙,沾着的水珠顺着棱纹往下淌,在尖端聚成晶莹的一点,颤巍巍悬着不肯落下。叶片却趁势舒展开来,巴掌大的叶子上满是细密的水纹,雨珠滚过叶心的凹陷处,竟像在玩滑梯似的,“嗖”地滑到叶尖,又“啪嗒”砸在泥土里,惊起几只躲雨的小蚂蚁。田埂边的紫苏倒是沉稳,紫得发黑的叶子反扣着水珠,像托着一颗颗黑玛瑙,风过时轻轻摇曳,倒像谁在雨里摇起了暗紫色的小旗子。
墙角的爬山虎最是无赖,借着雨水拼命往墙上攀,卷须像小手似的牢牢扒住砖缝,叶片喝饱了水,绿得快要滴下来,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倒像给墙披了件湿漉漉的绿蓑衣。偶有几片老叶被雨打落,蜷着身子飘到积水中,竟像只小小的绿船,载着颗水珠晃晃悠悠漂向远处。
这雨来得及时,让人想起老院里的那些夏天。从前这个时辰,我总搬藤椅坐在老槐树下,树影斜斜铺开,把阳光筛成星星点点,落在手背上暖融融的,像谁轻轻呵出的气。院角的月季开得疯,粉白花瓣裹着层蜜光,风过就簌簌掉几片在青砖上,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纸,又被风卷着打了个旋儿。正午时分,我们都躲到了屋里,邻居家的花猫却喜欢蜷在花丛旁,尾巴尖偶尔轻轻一摆,惊飞了月季上的金龟子,自己却眼皮都不抬,梦里大约还在追那只总绕着花枝飞的白蝴蝶。
到了傍晚,蝉鸣忽高忽低时,我奶总坐在杏树下择菜。阳光穿过叶隙,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银丝便亮起来,像缀了星星的线。暮色真正漫上来,蛙鸣从田埂那边铺过来,一层叠着一层,嘈嘈切切错杂弹。竹床上,母亲摇着蒲扇赶蚊子,扇风拂过脸颊,软乎乎像谁的手在轻拍。月光淌过墙头,在地上织出银亮的网,把我们的影子都网在里面,安安稳稳的,像浸在温水里。蒲扇摇出的风里,混着自家腌的黄瓜香,还有远处稻田飘来的青草气。
明天就是立秋了,那些关于夏天的记忆——蝉鸣扯着嗓子的聒噪,月光下摇摇晃晃的蒲扇影,都要被这夜雨轻轻叠起,收进岁月的抽屉里。而我站在湿漉漉的晨光里,看石榴叶上的水珠坠向泥土,忽然觉得,所谓时光流转,不过是一场雨接一场雨,一次蝉鸣接一次桂香,一回相逢接一回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