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时辰的强行军,亥末时分,奇兵营赶到了察戈湖畔,沿途未与任何部队接触。不久前哨回报,三里之外发现斥候队的踪迹,整队官兵全部阵亡。
王北庭骑马跑到前面,跳荡队已经把现场圈了起来。这显然是一场恶战,战士们横七竖八倒在河床里,却不见一具敌人的尸体。战场显然被清理过了,烈士们的武器、盔甲甚至皮靴都被贼人盗走,尸体被刻意摆成各种滑稽的姿态,极尽侮辱之能事。
河床中央废弃的桥墩上躺着一具无头裸尸,脖子下面的血染红了半个石墩,毛茸茸的肚子上摆着一个胡子拉碴的脑袋,正是死不瞑目的斥候队队长陈长庚。
众人开始收敛尸骨,王北庭走到陈长庚的尸体前,找了块石头坐下。这家伙想必死的很快,怒火还定格在瞳孔里,嘴半张着,舌头探出牙齿,嘴里的血还没干透,跳动着火把的亮光,好像有一肚子牢骚哽在嘴里说不出来。
“早知道这样,那壶酒不如让你带上。”王北庭摘下铁盔,望向河谷深处。“我宁可让你死得像个酒鬼,而不是如此壮烈。”
山坡上一阵骚动,跳荡队长魏英放举着火把喊道:“这有个活的!”
王北庭赶忙来到山坡上。几块石头下面埋着一个重伤的战士,血污中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他的盔甲都在,大概是唯一的幸存者。
众人合力移开碎石,伤兵开始大口地喘息。王北庭伏下身子问道:“石百泉,能说话吗?”
那小子张了张嘴,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王副使,我们给奇兵营丢脸了。”
“斥候队里没有孬种。”王北庭说。“他们有多少人?”
“开始有几十人,后来又冒出来几百个。一看就是散兵,口令都不一样,不过都裹着红头巾,全是苏麟陀的人。”
“朝哪边跑的?”
“下游……天鹅湖边有个部族营地。”
“我已经知道了。”
石百泉吃力地抬着下巴,医护兵赶忙帮他解开顿项,才发现他脖子侧面有个一指长的伤口,皮肉翻开,动一下就疼得直咬牙。敌人的长矛刺穿了两层护甲,却幸运地避开了气管和动脉。石百泉缓了缓,迷迷糊糊继续说:“他们没带辎重,全是轻装,应该跟那个部族有什么关联……别轻饶他们……”这时医护兵把十灰散敷到伤口上,石百泉的脸立刻变了形。
“我保证,他们活不过今晚。”王北庭拍拍他的胳膊,匆忙地起身离开。
魏英放叫来李泰盈,扔给他一根木棍。少年兵在地上画了幅地图,标明敌方营地的位置和分布。队长们正讨论着敌情,前哨回报,三里外遭遇勃律人两个步哨,已经拔除,请求下一步指令。王北庭命令前哨撤回,众人大惑不解。
此时战场已经清理完毕,装尸袋摆满了坡岸,一时间,巫川谷里阴风阵阵,仿佛冤死的亡灵在倾诉。王北庭叫来传令兵,对他耳语几句,那小子拔腿跑向队尾,不知是兴奋还是悲怆,嘴里大喊着:“雷竹!雷竹!”
“带你们的人后退一里,”王北庭命令道,“我要把察戈湖泄掉,明天去天鹅湖里捞螃蟹!”
“是不是晚了?”有人担心道。“螃蟹受了惊,也许早不在那儿了。”
“有步哨说明还在,但明天就不知道了!”王北庭说完挥挥手,解散了众人。
队长们立刻散去,率各部后撤一里,将察戈湖边缘的石壁让了出来,悬湖下方只剩一队掌灯的刀盾手和两个拄着毛竹筒子的辎重兵。王北庭仰头看着石壁上面,章九良和两名助手正在崖顶徘徊,反复观察着两边的土石结构。这白面书生不仅是奇兵营三位陌刀队长之一,更是军中出名的纵火和布雷的高手。
这时山坡上跑来一个人影,虽然身材瘦小,却扛了根一丈多长的铁矛。魏英放嘴里嘀咕道:“这不是那个立功的新兵蛋子吗?出了什么事情?”
李泰盈转眼到了跟前,单膝跪地道:“王副使,我有话说……”
“起来吧。”王北庭瞪着他:“你想说什么?”
少年兵站直身子,但仍然低着脑袋。“那些人不是贼兵。”
“那是什么人?”
“是部族的民众。”
“所以如何?”
“所以不该死。”
王北庭立刻沉下脸来。“我问你,斥候队的弟兄们该不该死?”
少年兵想了想,“不该死。”
“如今杀害你的同袍、侮辱他们尸体的凶徒就在他们中间,吃着他们的酒肉,睡着他们的帐篷,受着他们的庇护!所以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该死?!”
“可是女人和孩子也有罪吗?”
“女人会生孩子,孩子会长大,长大就会犯我边境,杀我边民,几千年来这就是蛮夷的天性。心怀妇人之仁,何必来当兵打仗?”王北庭顿了顿,压下心里的怒火。“你走吧,我不想处罚你,不是因为你有功或者年少,而是因为斥候队只剩了你们三个。别再让我废话,马上滚回你的帐篷里!”
李泰盈突然失控了。“那些孩子还没长大,你凭什么判他们死罪?!”
见王北庭的手放到了刀柄上,魏英放赶忙上前锁颈捂嘴,把李泰盈摁倒,同时向手下们招手。跟前几个跳荡兵立刻蜂拥而上,不由分说把李泰盈绑了,像牲口一样架上头顶,迅速消失在火把的亮光之外。
魏英放还不放心,又叫来一个手下,叮嘱他务必将李泰盈关在牢车里,免得再生事端丢了性命。见王北庭余怒未消,魏英放又嘿嘿笑道:“这浑小子,交给章九良吧,让小白脸好好调教调教。”
“他还没成年,在陌刀队吃不消。”王北庭黑着脸说。“还是先跟着你吧。“
“放在侍卫队里,您岂不要天天看着他?”
“军中敢跟我瞪眼的,除了我父兄之外只有他了。身边有这种人,能让你少走很多弯路。”
“您觉得,李牙子的话有道理?”
“人要不怕死了,肯定有他值得坚持的道理,对错有时候很难说清。至于那些流寇的命运,还是让上苍定夺吧,我现在只管送他们启程。”
章九良似乎没受到任何纷扰。他很快定好一上一下两处爆破点,指挥辎重兵用钢钎和短柄镐凿出窟窿,将两个被称为“雷竹”的毛竹筒子塞进去,然后挥着胳膊让所有人撤离。最后封土和安装火绳的工序他必须亲自完成。
众人回到队伍里,坐在山坡上翘首观望。许久之后,三只火把终于开始向这边移动过来。不久,章九良和部下们一路小跑着归了队。
“女王等不及了,”魏英放递上一壶水说,“他们何时能启程?”
“不出意外的话一刻钟。”章九良灌了口热水,被蒸汽熏得一阵咳嗽。“不过翻雪山时火绳受了潮,也许会更久。”
“女王要是不收怎么办?”王北庭问。
“异族同宗,不会不收。”章九良胸有成竹道。
一刻钟过去了,石坝那边异常安静。又过了一刻钟,还是没有动静,队伍里逐渐有些躁动。此时山谷深处出现一哨人马,看火把数量约有三四百人。王北庭担心是来骚扰营地的流寇,于是派了两队弓弩兵去前面封锁石坝。
两队弓弩兵喊着号子进入阵地。对方显然忌惮唐军强弓硬弩的威力,停在两里地之外小幅散开,看来是准备对峙。王北庭见他们没想动真格的,意识到可能是诱兵,心里忽然有些担心起来,自己也说不准那个部族营地到底还在不在了。
这时地面突然剧烈震动几下,紧接着便是天崩地裂的两声巨响,湖面上立刻腾起一片水雾,石坝顷刻间就被巨大的水势推倒并淹没了。士兵们顾不上躲避滚落的石头,齐刷刷指着湖泊下游欢呼起来。那堆火把仿佛篝火的余烬,无声无息地覆灭,继而被腾起的烟尘吞没。轰鸣声很快响彻天际,烟尘逐渐散开,弥漫到整个山谷,洪水就像奔腾在泥潭里的怪兽,在逐渐清晰的河床中现出一个个肮脏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