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争气的爹,他倒好,利利索索地一走了之,临走时什么也没有给他的两个儿子留下,连灶头上那口铁锅也是缺了半边,只剩下一只耳朵,黑乎乎的,像一块皱巴巴的母猪皮。临死之人,不知道他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反正是什么话也没有撂下。算了,也懒得再去猜测他想些什么,反正那一刻他是活不长了,倒不如让他省心。
他临走时微微地说要吃口青菜,他小儿就给他挑了几块最嫩的青菜梆子来煮,给他蘸了一碗他平时最爱的辣椒水,巴不得他多吃几口,也希望这几块青菜梆子能够续他的命。但这都是事与愿违了,这毕竟不是灵丹妙药。他走后,那碗辣椒水一直搁在案板上,直到发霉后才扔掉。
他有两个儿子,但他最爱他的小儿。他说大儿子是他的婆娘的,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只有小的才是自己的。他一直把小儿带在身边,溺爱有加。他的大儿子每每得了奖状,乃至后来考进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给他带来一张红红的录取通知书,都不能赢得他的芳心。他依旧耷拉着老脸,心事重重地推门而去,一直干活干到了天黑才回家来。他每次这样都是默默不语的,表情僵硬得如同结了冰花的铜像。他的小儿子倒是资质平平,不甚喜欢读书,倒甚是喜欢在泥巴里和他爹种庄稼之类的,有想要从他手上继承土地的想法。他从来不打骂他的小儿,即使那小儿调皮捣蛋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摔得稀碎,他也是微微笑之,说没事,坏了再买个便宜的,他钱不多了。
他倒是没有白疼他小儿。那天,他就是在他小儿的怀里溘然而去的。他那小儿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春风飒飒,李花儿雪白得漫天飞舞。他那小儿有种天塌下来无法逃避的苦楚,一任哭嚎罢了。他那爹倒好,在他怀里假装睡着。他那小儿的班主任第二天来看望,在半路就哭成了泪人儿。他那大儿子第二天从县城回来奔丧,在那破破旧旧的棺材面前守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县城去了。剩下的就是全村人和他那小儿把他抬进山里,草草地用乱石掩埋掉他的一辈子。
那时他小儿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忙着磕头、端茶、递烟,巴结着来看望的人的面子。他小儿心底明明白白的——欠了全村人一屁股人情债,这辈子恐怕是还不清了。他爹倒好,躺在棺材里看着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话也没有一句。他小儿应酬不过来,真忍不住想掐他爹几下。
剩下的,等他还阳日那天,他小儿把他的一堆破烂东西一把火烧给他后,包括他最爱的酒壶,就把与他这辈子的关系折成两半,包括语言,包括世界。其它的,他的小儿就没管那么多了,继承他的土地的想法也放弃了,就这样习惯了无他的世界。久而久之,倒如一汪海洋洗掉一滴蓝水般,一切都无影无踪了。
他爹断定是想去找他的婆娘了,所以才断定想和他儿子们撇清这种关系。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那老子也不曾给他的两个崽托个梦来交代一下两口子究竟是怎么样了,让他那两个崽没奈所何。一切从来都没有呈现一点儿。他婆娘是高山上来的,不知当年如何瞎了眼看上了他的穷模样。她刚刚来的时候,他家里穷得响叮当,她也忍着气过走了。后来的几年,她充分发扬了高山女人吃苦耐劳的精神,给他这个穷男人创造了一份家业。这男人究竟是不懂得珍惜他的女人,还打她,骂她臭女人,要她立马滚回娘家去。那女人每每受了委屈,无处可去,总是悄悄地躲在麦草堆里哭泣。这女人抱着坚定的决心把日子变好了一些之后,突然生病急急死掉了。这个穷男人没了女人之后,又一次陷入了贫穷的死胡同里去了。那女人入土的那天,男人喝了很多酒,轰轰睡去,根本没有尊重她的意思,瞅也不多瞅她一眼。
就这样,他随随便便地就和她撇清了这辈子的关系和缘分,就像不曾认识一样安心。
在他小儿看来,他爹有两点不该之处:一,不该对他婆娘如此,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无法弥补的;二,他要是活着的话,可以让人免遭思念之疼,但这是无法办到的了。姑且要怀念这个与他的儿子们生活的时间不长的人,记得他的父爱慈祥,也记得他的不足,明白做父亲的难处,祝福他一切安好。
他爹再如何,究竟还是留下了一张书桌。现在我看见那些当爹的人,他们一直很辛苦,当妈的也是一样没奈何无法推脱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