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妳好吗?

又是雨天。傍晚六时许,店门口的屋檐下陆续站满了人。玻璃门阻隔了一部分室外的喧嚣,我只能依据纷飞的雨脚与潮湿的空气想象雨声。

滴答。一滴雨水从屋檐垂落直下。它掉在一位中年男子稀疏的头顶。男人慌忙退步,撞上身后一对小情侣;那是两名年轻男女,他们拥抱得很紧,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这姿势方便他俩靠着彼此的身体取暖,也方便视线越过彼此的肩头,落在各自的手机屏幕。突然的撞击,使女孩的手机从手中脱落,摔在一个穿着碎花裙子女童的脚边。女童挪动脚步,寻找母亲的怀抱,而手机在湿漉漉的地面一路向前滑动,停在一双裸色方头鞋尖前。这出多米诺骨牌倾倒般的戏剧场面,总算就此打住。

鞋子主人微微弓腰拾起手机,交还跨步上前的年轻女生,接着她按下自动门按钮,走入我的眼镜店。室外的风雨声喧哗声一时倾泻而入,又在闭门之后隔绝于外。

我的目光这才从那双沾了污泥的鞋尖移至她脸庞。她明显淋了雨,头发软塌塌地贴着双颊和脖子,胸前到裙摆的衣料晕染出星星点点的水迹。我捧着一包纸抽,走出柜台递给她,看她边整理仪容,边告诉我她打算配副近视眼镜。

“麻烦微信扫码注册一下会员,方便给您做记录,也可以积分。”我熟练地指引她到柜台,拿出一个二维码牌子。她点点头,拿出手机扫码填表。我注意到她的手机屏幕上佈满了裂纹。

“您以前戴过眼镜吗?”

“没有,我从前没有近视,最近发现看不太清了。”

“我先给你做个眼部检查,再验光,免费的。您这边请。”

进入黑暗的验光隔间,我指示她坐在裂隙灯前进行例常检查。从右眼到左眼,详细观察她的眼睑、泪膜、虹膜、瞳孔、晶状体等部位。除了常见的眼球乾涩,并无异状。

接着我又让她移动到旁边的位置,将下巴搁置验光仪处。机械发出“吱”的一声,我提醒「不要眨眼」。

“我看见一片茂盛的绿色大草原,草原中间有一座红屋顶的小木屋。”她突然开口对我说。我愣了片刻,才想明白她的用意,连忙道:“这是自动验光仪,你不用告诉我看见了什么。”

她口中的草原与木屋其实是验光仪中显示的景象。我担任验光师三年有余,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主动形容这幅画,并且描述得如此详细。

“哦,我在学校体检时看的是字母表,我还以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这个仅做参考,一会儿要做另一个,需要你回答的那种。”

经过一系列流程,我在她的测光卡记下度数。她近视的程度不浅,按理说早该来测光配眼镜了。我问她怎麽才来,她说她不喜欢戴眼镜,以前戴过美瞳,又不适应。

“今天的收费会算进积分,积分可以兑换折扣。”结帐时,我登陆电脑系统查看她的帐号,屏幕出现用户资料。视线扫过去,她的生日正好是今天。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然而我的话却没让她展露笑容,反倒像遭人戳中了痛处,眼神闪烁出几分慌乱。我感到一阵心虚,连忙拿出一个眼镜盒和几片眼镜布作赠品,试图挽救尴尬的气氛。

她注视着我,嘴角浮出虚弱的笑意,自嘲道:“我今天满三十岁。你知道什麽是‘三失吗’?就是我,同时失业,失恋,月经失调。” 

我猜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无比僵硬,或许嘴角还在抽搐。情急之下,我居然只憋出一句:“对不起刚才是我失言了,我的失误。”

她似乎也没料到我的回应,同样语塞。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以前吃过一阵子中药,对调节经期改善特别大。你可以……也试试?”

我的话令周围的空气又冷凝了几分。

最后我目送她拿起眼镜离开,还不死心地尝试补救了一句“你的鞋子很好看”。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我的视线回到萤幕上出生日期那一栏,一些微弱的情绪一闪而过,我关掉了窗口。

每天上午九点半,我会第一个到达店铺,负责收报和清洁。店里只有我和店长,同事(店长侄子)三人常驻,开店与闭店的任务常常落在我身上。插上吸尘器的插头,按下按钮,我在轰隆作响的噪音中开始了每天的工作。这台吸尘器是店长订报纸送的赠品,威力时强时弱,音量时大时小。我曾经提议更换一台新的,店长只让我努力撑到他下次订阅报纸之时。

当吸尘器的吸头探入玻璃柜底,机器立刻发生卡顿的噪音。我本以为是灰尘太多,结果却吸出了一张卡片,一张工作证。卡片上印着的头像神似昨天那位踏着裸色高跟鞋的访客。我抽出张湿纸巾,擦净卡片表面,照片中的模样青涩许多,但确实是昨天的“三失青年”。

“你知道什麽是‘三失’吗?就是我,同时失业,失恋,月经失调。”她戏谑的声音犹在耳际。

我急忙调看她的联络方式,发去一条短信,通知她来领取失物,之后就顺手把她的工作证扔进保管客人遗留物品的抽屉里。

一天无事,等我再想起这张脸,是因为微博上一则社会新闻。

W市南湖区一名女子三十岁生日当天跳楼轻生。2019年9月13日凌晨,一名女子遭小区保安发现坠楼,当场死亡。据了解,自寻短见的女子当天年满三十。警方已排除他杀可能,至于具体死因,仍在调查当中。微博配图是一张打了马赛克的照片。

我心中一惊,手忙脚乱去找那张工作证。尽管难以比对,我却莫名越看越觉得相似。而且我通知对方领取工作证的短信,一整天了不见回复。

打开朋友圈,竟也被同一则消息刷屏。听说南城半夜有人跳楼!我朋友居住的小区有个女人自杀。拇指不断向下滑动,重複的图片连续出现,如同观赏安迪·沃荷最具价值的网版印刷作品之一:一个女人二十五次跳下大厦砸上车辆的惨状。

网络上,一则知情者的自白,将事情推向了舆论浪尖。微博用户名为「瑶瑶」的网友,自称是死者的大学同学,上学期间关係亲密。由于死者毕业回到老家,两人已多年不见。死者在9月12日反常地给她打一通了电话,不过自己要照顾小孩,不得不草草挂断。现在回想,她应该想听见一句生日快乐吧。可自己没能及时想起来,此刻已追悔莫及。

死者的死讯传来,同学才得知在半年前死者临近婚期遭男友悔婚。因为男女双方是同事,女方选择主动辞职,之后与父母同住,在家调整心情。没想到,她终究没跨过去这道坎。

种种的巧合,让我心中鼓起一团巨大的怀疑——昨天遇见的客人便是新闻事件的主角。男友却觉得是我想多了。他背对着我,嘴里打消我的疑虑,手上打开PS4游戏主机。电视即刻出现游戏画面,主人公一路击落怪兽,伴随着有节奏的动作音效,以流畅迅勐之姿攀登高塔。

“万一真是同一个人呢?”

“那也不是你的错啊。你也说了,她失业了又失恋了,还月经失调。我看她讲话疯疯癫癫的,哪有和第一次见面的店员说这个的。”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当时能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就好了。”

“你说了也不一定管用啊。你说了,要是让她觉得,家人朋友都忘了,反而一个外人记得,更难受了吧。”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那这件事,好像已经于事无补了。”我叹了口气。

“人都死了,当然于事无补了。你就当她解脱了吧。”男友操作着游戏机上的按钮,他的游戏人物从高塔一跃而下,结果不幸偏离了轨道,落地时摔落在岩石,在搞怪声中一命呜呼。一阵短暂的黑屏后,人物重回高塔顶端,背影音乐再度响起,他又走向刚才的断崖。这一次他适时在空中打开滑翔伞,迎风翱翔在广袤的草原之上。精緻逼真的游戏世界里,有阳光在伞翼上跳动,呼啸的气流声不绝于耳。主人公成功完成降落,进入下个关卡。男友嘴里发出一句小声的欢呼。

一夜过去,我没有收到来自裸色高跟鞋女人的回信。当我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号码,那头只传来用户不在服务区的通知。我的一颗心悬在半空。

女人的工作证搁在我柜台抽屉的最深处。关于她的议论,在我手机里漫天飞。有许多人为她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也不乏对她轻生举动的指责,尤其针对她选择跳楼这一手段造成的影响。由于来自同学后续的爆料,这件事之后的主要矛盾,很快集中在死者疑似遭男友背叛一点上。有人大骂这就是“恋爱脑”的下场,更多人痛斥渣男,让女孩「做鬼也别放过他」。

人死了,还会以别的方式继续存在吗?我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鬼魂,但我妈肯定相信,我甚至怀疑她长了一双阴阳眼。每次和舅舅吵架,她便指着舅舅的背后,气得边骂边哭:“妈在看你,妈在看着你啊,你有没有良心。”她还说我能找到现在的男友,一定归功于外婆在天之灵的保佑。

油锅滋滋作响,厨房里烟雾缭绕。妈妈把炉子转到小火,转身问我:“你最近有没有跟他谈结婚的事情?”

我拿出惯用的搪塞:“等他的科研任务和论文通过了,明年才会毕业。”

“他研究的那个东西叫什麽来着?”

“量子通信。”

“啊⋯⋯我听不懂啦。反正人家条件那麽好,你要抓紧一点。”

我的视线游移至锅中的鱼,提醒她该翻面了。她回头熟练地铲起煎好的一面,颠了过去。

“你也给妈争口气。你当时考了一个普通二本学校,你舅舅连红包都没给你。你结婚的时候,他必须给你一个大红包。”

炉子的火焰又一下烧得旺起来,我应声:“我知道。”

“妈妈还是为你高兴的。你做这个工作蛮好的,也认识了好的对象。”

三分钟后,一条煎得油黄发亮的鲳鱼出锅。我接过盘子,盘里的鱼眼已经挖掉,鱼头空剩下一处空洞,我突然说:“之前我店里来了一个客人,好像是这几天新闻报导里自杀的人。”

妈妈在厨房里没听清我的话。我低声道,我觉得我能理解她。随后拔高音量:“最近我店里的一个女客人,好像自杀了!还是在三十岁生日当天跳楼。”

妈妈脸色一变,痛心道:“哎唷⋯⋯她爸妈得多伤心啊?这个女孩结婚了吗?小孩呢?有没有?”

“没有,没结婚,单身。”

“怎么在生日跳楼?这她爸妈怎麽受得了哇。是不是抑郁症?还是得了什么病?肯定是抑郁症,这个年头不是很多人都有⋯⋯”

看着妈妈絮絮叨叨走向餐桌,话从我嘴边溜了出来:“我高二那年,外婆走了,你和爸爸准备离婚,也没人记得我的生日。”

我的话音一落,妈妈立即把眼一横,拉下脸来。她重重落下饭碗道:“你提这个是什麽意思?你这是记上仇了?以前又不是没有帮你过生日,就是那年家里事情太多。那之后,是你说不喜欢过生日了,要跟朋友出去,就没庆祝了。”

我压低嗓音道:“我没有记仇,我只是说,我能体会她的心情。”

“你体会什麽?你活得好好的,去体会一个自杀的人的心情啊?”她把筷子一放。“吃饭的时候说这些,真是气死人、气死人。”

以前,每当父母争吵的时候,爸爸会走到厨房的窗口点燃一支烟,挥手道“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我懒得和你吵”。慢慢的,在妈妈的哭腔以及爸爸的沉默里,他们的关係像飘向窗外的烟一样散去了。面对妈妈的情绪,我讲了一句对不起,接着无声地吞下饭菜。我回忆起十七岁那天,我没有生日蛋糕,自己买了一块巧克力,并且含着泪想: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再也没有人为我的出生感到高兴。

与男友做爱的时候,偶尔我也有过自己腹中孕育出一个生命的幻想。在子宫羊水的包裹中,一颗小细胞扑通扑通有了心跳,他的五官与四肢一点点显出雏形,再长出更加坚硬的骨骼、五脏六腑、皮肤。大概在七个月左右,视觉神经发育完成,他在一片漆黑里第一次睁开眼睛。他还未能知晓,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呈现在自己眼前。

接着,我在做爱途中无端开始流泪,却也莫名地刺激了男友的慾望。泪水模煳了我的视线,他的背嵴大汗淋漓。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是我二十二岁的最后一夜。第二天早晨,男友难掩激动地告诉我,中国首颗量子卫星发射成功了,这是人类史上首次完成卫星与地面之间的量子加密通讯。我呆呆地并不理解他激动的情绪,只是生来第一次醒来时清晰地感知到阴道所在的位置。

那天新闻都在谈论量子通信对于未来、对于发展的意义。视频中,在经典的」五四三二一」倒计时后,运载着“墨子号”卫星的火箭点火发动,在磅礴云霭中以雷霆万钧之势徐徐上升。然后勐然加速,突破大气层、进入外太空。

当卫星抵达宇宙,地面工作人员需依靠高精确度的望远镜捕获卫星动态,发射上行信标激光照射卫星,让卫星“看见”地面,以此确保光轴动态对准,准确接收信号光数据。最后,一对纠缠的光子经由“墨子号”分发至地球上相隔一千二百公里的两个站点。

据说到2030年可建成全球化的广域量子通信网络,使未来的信息传输具有超高保密性。

三年前,报纸用硕大的鲜黄色标题欢庆“墨子号”开启星际首航,引领量子通信技术;三年后,也用同样的颜色字体印下“女子疑因情伤三十生日当晚跳楼身亡”。

眼镜店的店长坐拥的两家眼镜店,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週一三五六他来我们这边坐镇,其他时间在城北。我们店订阅早报,那边是晚报,不同的报社,分别赠送吸尘器和淨水器。午休时间,当他抖开报纸一角,「跳楼身亡」四个大字立即映入我的眼帘。

屏幕上虚拟的文字印成油墨,增加了事件的真实感与重量。只是炫目的标题又显出几分荒唐。

“店长,这份报纸你看完了一会儿给我吧?”

他点头:“行啊,等下你们吃外卖在桌子铺一下。”

“不是,我想看一篇报导。”我汗颜道。

“哪一篇?这个明星啊?我女儿也喜欢,家里到处都是这个小偶像。”

“不是,我想看关于坠楼身亡那个新闻。”

店长眉头一凝,呼啦啦翻找,念道:“ 9月13日凌晨,南湖一居民区,一名女子从自身住宅的二十三层走廊翻越围栏后坠落身亡。据悉,当天是女子三十岁生日。”

“二十三楼有多高啊?” 我忍不住问。

店长说:“大约七十米吧。”

“那麽高,朝下望不害怕吗?”

“看前方,不看下面,就不会感到害怕吧。”一旁的同事插话。

报纸的主要内容与网络大概一致,同时记者走访了附近邻居,也电话联繫了死者之前就职的公司。在邻居眼里,死者性格安静温顺,工作体面,平时交往不多但印象不错。最近半年她辞职回家,父母说是准备结婚。死者前公司则对她的死讯表示讶异与惋惜,拒不回答有关死者前男友是否在职等问题。文章的末尾,记者提醒读者珍爱生命,若承受心理压力应及时寻求专业援助,也列出相关求助热线。

这头我放下报纸,那边同事就提醒我网友已经搜索出死者前男友的微博、照片、地址、电话等个人信息,对他进行轰炸式辱骂。他终于不堪重负,在微博现身。

他声称与死者早在半年前分手,然而她不愿接受,先是挽回,再是威胁,甚至擅自派发结婚请帖逼婚。男人公布了许多他们微信来往的对话,在他的陈述与证据之中,死者的态度咄咄逼人、歇斯底里,看起来精神状况十分糟糕。

这无疑引起一片哗然,许多人感慨网络新闻不出三日必有翻转。针对男人的矛头一瞬转向女方。

在同事与店长探讨男女双方谁对谁错之时,我幽幽道:“你们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

同事皱起眉头:“你这是突然变得迷信起来了?还是祥林嫂附体啊?”

我苦笑:“我只是突然想到我过世的外婆。”

店长心领神会般地拍拍我肩膀安慰:“外婆泉下有知会听见你的思念的。”

我摇了摇头:“我希望她了无牵挂地离开了。”

外婆在世的最后几年里,黄斑裂孔日益加重,终致失明。当我蹲在她的轮椅前,她握住我搭在膝头的手,失去焦距的眼球泛出泪花,泪珠流进深深浅浅的皱纹沟痕。她说我看得见,我看得见我的孙女,一定好好长大成人了。

外婆的遗物留下得不多。我保存下一件烫金的针织毛线衫,和一套她卧病在床时常穿的棉睡衣,妈妈拿走了一些首饰。视觉退化后,外婆听觉也算不上多灵敏。家里的电视机音量总是调得极高方便她收听。高中放学回家,我站在楼梯口远远能听见电视剧里上演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或者不明所以的战斗厮杀。

此刻我又站在居住了十七年的旧楼道,一路经过堆积在牆边的杂物:花叶凋零的君子兰,缺了一隻车轮的脚踏车、散架的雨伞。头顶的灯管一闪一闪忽明忽灭,眼前的景象有几分扭曲。灯影晃荡中,我准备拿钥匙开锁,门却“吱”得一声,自动向外敞开一道缝。

门隙里露出一隻裸色鞋尖。不等我反应过来,那双鞋的主人越过我夺门而出,飞奔向走廊尽头。我的身体定格在原地,无法追逐她的身影,眼睁睁看她踢落鞋子,四肢并用攀上围栏,然后趁我眨眼的瞬间纵身一跃,消失无踪。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犹疑,也不曾回眸。

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真实的震动感让我从梦中惊醒,额头的汗水滑进了耳蜗。

床边的手机在响个不停,心有馀悸的我接起电话,听见男友噼头问「自杀」女客人证件上的名字。我早铭记于心,立即报上三个字。他又再三确认,我非常肯定,接着手机传出他的笑声和一句长嘘。

“看吧!我就知道搞错了。不是一个人。我有一个朋友,他是跳楼那人的初中同学,完全不是一个名字,你误会了。”他连珠炮般急急告诉我。

“不是一个人?”

“对。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想多了。你的联想能力,实在太丰富,总是自己吓自己。”

“真的不是一个人吗?”

“不是!根本不是!这下清楚了,你们素不相识,她做鬼也不会去找你的。”

她做鬼也不会去找你的。一个与我无关的女人死去了,而她的身影徘徊在我昨夜梦里。

挂断电话,我的下腹部忽感一阵绞痛,猜是月经造访的徵兆。我翻了个身,果然看见床单染上一团暗红的血迹。

在眩晕与腹痛的交织之下,我久违地请了病假。我吞下一片止痛药,祈祷药片迅速在肠胃分解,发挥药效。

昏沉中,我想起一件事。抓起手机,打开裸色高跟鞋女人的短信对话框,躺在那里的还是只有几天前我发送的讯息。

我按下按键,编辑起新的短信:

您好,前几日您在眼镜店消费时遗漏了工作证。我们营业时间自週一至週日,上午十点到晚上八点半。您随时可以来取回失物。

还有,想冒昧地以自己的身份和你说一句:生日快乐!希望你度过生活中的不愉快,重要的东西都能够失而復得。

得知新闻事件中的死者并非我遇见的客人,我还是持续关注了后面的发展。数日后,故事的转折才真正到来。死者的父母向新闻媒体袒露,女儿确定婚期后,向前男友坦言曾受公司上司性侵,时隔数年她始终无法释怀,希望起诉对方了结心结。她的想法没有得到男友和家人的谅解与支持,遂衍生出之后一系列的事件。而今死者的父母决定向性侵犯要求精神赔偿,但多位律师都表明希望淼茫。

我望向窗外阴雨的天空,嗅了嗅领口潮湿的气味,不知何时才能放晴。最近越来越多客人把雨伞遗落在店里,让我们这家眼镜店足以再摆出一个雨伞专柜。我不得不在玻璃门上贴一张提醒语「记得带好雨伞回家」。

这天上午,一个初中生样貌的男孩跟父亲来配眼镜。他有些拘谨地跟我进入验光室,我提醒他务必要如实告诉我视力情况,否则我无法得出准确的结果。如果镜片度数不适合,会对双眼造成长期伤害。我的话显然打消了他心底一些盘算。现在青少年患近视的人数急遽增长,我见过不少孩子害怕父母责怪,检测时故意作假,好让数字好看一些,免于唠叨。

经过例常检查,男孩回到前台挑选镜框。他父亲指了几个款式让我拿出来试戴,我把镜子推近到他面前。男孩拿起镜架,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才架上鼻梁。镜面映出他青涩的脸庞,黑框后的眼神透露出几分紧张和犹豫。爸爸摆摆头道:“这个看着笨拙。”男孩立刻摘下眼镜。

我从一旁的拉柜拿出另一副棕褐色金属镜框,推荐:“这款轻巧,样式也很流行。”

男孩用馀光瞥了一眼父亲才接过镜框。

“你觉得好吗?”父亲询问。

男孩没有回答,而是无声地望向了我。我连忙接话:“我觉得挺合适的。”得到我的支持,男孩才开口说还可以。

结帐时,我交给父子二人一本改善近视的小册子,补充道:“他近视不到三百度,平时读书做作业不必戴眼镜,上课、看电视的时候戴就足够了 。”

我把册子翻开,指着里面的内容提醒记得他经常进行眼部锻鍊。

眨眼是一项经常被忽视的重要活动。它对改善视力很有帮助,因为它能眼睛更长时间保持鲜活。这也能让你聚焦的时间更长。长时间用电脑或看电视的人往往眨眼更少,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总爱专注于眼前的事物。

经常眨眼不仅能让眼睛保持新鲜;这个活动也会抛弃先前的信息,从而为眼睛接收新信息做好准备。这会大大减少眼睛疲劳。眨眼频率的增加也有助于提高你的沟通技巧。

初中男孩从我手中接过装着眼镜的袋子,下意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便跟随父亲身影离开。一个女人与他擦肩走进店里。她的脚步很轻。

我揉了揉双眼,微微颤抖地望着眼前的人。室外的雨点变得稀疏,似乎将要稍作停歇。女人化了清透淡妆,身穿清新的白色T恤与牛仔裤,搭一双红色滑板鞋,还带着一股清香。

你好!她对我说。我彷彿早预料到她会出现,又为她真的到来而感到讶异。

“是你啊,你来了,那个⋯⋯你来拿工作证对吧?”我眼眶一热,为了掩饰慌张便更加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低头翻找。头顶传来她的声音:“工作证不用了,麻烦你帮我丢了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了。之前我的手机坏了,昨天才修好。一打开,看到你发了好多条短信。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想是上一次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躬身停顿了一会儿,我呼出一口气,直起腰来:“没关係,看到你没事就好。”

她举起手中的盒子,把眼睛弯成一道新月,张嘴笑着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柠檬蛋糕?我自己今天一大早起来做的。当作请你吃我的生日蛋糕!”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

简单素白的纸盒,飘出一股酸甜的香气。生日蛋糕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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