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租车渐渐远离市区，朝着南边的郊区驶去，一路上车里都很安静，司机师傅也不搭话，而李木只是静静的看着车窗外，看得出神。南边的郊区只有一个地方能去，而去那里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师傅瞟了一眼后视镜，看了一眼那位夹杂些许白发，身着朴素的妇人，终是也没问上一句话。

“到了。”

“哎，好，谢谢师傅。”

付了钱，她提上箱包，拿起拐杖，吸了口气，转身向那灰色大门走去——清河市第一监狱。

“小王啊，是我。”

“李姨，是您啊，这次来的有点晚啊。”

“今天有点事耽搁了，这是证件，你看下。”

“好，时间还是两个小时，到时候我去叫您。”

“不用麻烦了，到时候我会自己出来的。”

“好，那我送您过去，张警官，把赵雨带到接待室。”

王警官带路，李木跛着脚跟着，看到过往狱警黑煞煞地警棍，让李木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那灰白色的墙，栅栏一样的黑铁狱门，即使来过很多次，这样的环境还是会让她汗毛竖起，想到小雨还在里面，眼眶就忍不住湿了。不自觉地，她的脚步急促了起来，攥拳的手的关节也因用力而变得发白。

接待室到了。

“李姨您进去吧，我就在外面，有事儿您叫我。”

“好，你快去忙吧，我没问题的。”

小王转身离去，李木也把视线从小王身上移开落向接待室的门上，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颤巍巍的。她向来是感性的，而面对门那边的人，她必须坚强。她轻拂干眼眶，忍下泪水，开门走进去。

02

一年半前。

“妈的，你赶紧给我滚，什么事都干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废物。”

“赵洪涛，你别太过分，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走，我现在就走！”

男人喝醉了，虎着嗓子，瘫在沙发上，女人嗓子哑了，依旧声嘶力竭着，没有心情去管脸上淌着的泪水，她一边骂着，一边收着男人打碎的玻璃杯子。客厅的吵闹声充斥着怨怼，在空气中都满是刀枪剑戟，时不时传出的打砸声让这个本就不和睦地三口之家更是雪上加霜。

客厅的声音在卧室里当然听的一清二楚，赵雨坐在书桌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已经习惯了，只是手下久久未曾翻动的书页告诉我们他的心里并不是那么风平浪静。

赵雨望着书出神，忽地听见外面没有了吵闹声，只有依稀的鼾声和抽泣声。他起身打开房门，看着母亲呆坐在地上，红红的眼眶那样明显，母亲的手里还拿着碎玻璃片，他在那时刻感受不到母亲身上的一丝生气。赵雨没说话，只是走进厨房拿了扫把和簸萁，他先拿走了母亲手里的玻璃片，然后平静的转身去打扫客厅的一片狼藉。

赵雨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吵架了，他只记得小时候的两次，那两次——男人动手了。一次母亲离家出走了。七天，没有一个人能联系上她，男人也是，男人不停的找，每天都找到很晚才回家，但最后还是母亲一个人回来的。后来才知道，母亲一个人骑着车子去了姑姑家，要知道，到姑姑家，开车也得三个小时，现在想起来赵雨都是一阵后怕。而另外一次，就发生在赵雨眼前。中午放学回家，赵雨在胡同里听见了吵闹声，他心里一紧，飞奔到家门口，只见男人拎起煤气罐就往女人身上丢去，赵雨懵了，当时他转身向外面跑去，没有理会母亲的哭泣和男人的暴戾。赵雨在家里骑了车子。从家里逃出来的他，脑子一阵麻木，他慢慢的停了下来，后知后觉流下了眼泪，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那时才十一岁的他，边哭边喊着，是要把心里什么东西吼出来似的喊着。后来母亲追了过来，没什么事，看着母亲晶莹的眸子和凌乱的头发，赵雨也渐渐的平静下来，他还隐约记得母亲当时说的话：“别哭了，没事儿，还没吃饭吧？这钱你拿着，买点东西吃，然后就去学校吧，妈先回去了，一会儿还得上班，你去的路上看着点儿啊。”赵雨没说话。母亲走了，看着母亲的背影，赵雨拿袖子狠狠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向学校骑去。赵雨此后，便见不得母亲哭，赵雨此后，便没有向那个男人叫过一声爸。

03

不顾人间疾苦，清晨的太阳依然温暖。昨天晚上收拾好客厅之后，李木就对赵雨说要回阳县一趟，那是赵雨的姥姥家。等赵洪涛近晌午起来后没有看到李木，便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每次吵架后，她都是要回阳县的。赵雨早早的就出门了，去买中午做饭要用的食材，回到家看到赵洪涛后，语气平静道：

“你什么时候去接我妈？”

“吃完饭。”

赵洪涛以同样的口气回答。

去接李木的过程也不会是一帆风顺。赵雨的姥爷在他没出生前就走了，姥姥也在他七岁的时候去世了，在姥姥家的只有赵雨的大姨，他大姨在他姥姥走后一个人拉扯四个妹妹，又当爹又当妈的，很是不容易，长姐如母，因为赵雨妈妈的事儿，他大姨没少找赵洪涛麻烦，后来赵洪涛也怕了，跟李木吵架时动手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每次赵洪涛去接李木，总少不了赵雨大姨的一顿臭骂，但每次也能把李木接回去。赵雨的大姨没上过学，是个粗人，照她的话说，日子总是要过的。而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李木被接回来后，家里又还是那一副没有烟火气的样子，一家三口，只有吃饭时才会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之中，赵雨没事的时候就自己在卧室带着，李木还有工作，而赵洪涛，除了工作就只是喝酒，一天基本都看不见他，这也正合赵雨心意，眼不见为净。

这日子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地转动着。八月十五中秋节，赵雨学校放假，母亲说单位发福利，有月饼和鱼，晚上可以做糖醋鱼，赵雨喜欢吃糖醋鱼，李木一直都知道。赵雨左盼右盼盼到母亲下班，他跑出去迎，在门口留了一会儿，两人就钻进厨房开始做晚饭，至于赵洪涛，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当然是出去喝酒了，赵雨知道他不过十二点是绝对不会回来的，毕竟好几年都年一直如此。

糖醋鱼出锅了，李木把鱼摆在盘子里，赵雨抄起勺子把锅里的酱汁淋在糖醋鱼上，这是糖醋鱼的最后一步。等酱汁浇在鱼上后，香味一下子喷了出来，晚饭完美收工。

母子俩今天做了一桌子的菜，在客厅里开着电视，两个人时不时说着自己遇到的趣事儿：李木上班的单位有个同事，今天放假却轮到他值班；赵雨的朋友胖子因为上课睡觉被老师罚擦一个月的黑板；昨天邻居大妈的狗从外面领回来了两只小狗，都是母的……晚饭过半，母子二人说了很多，好像都忘记了生活留下的伤痕。吃好后赵雨起身收拾碗筷，突然，扬起的嘴角垂了下来，连眉头也微微皱起，他听到了院子里开门的声音。

赵洪涛踉踉跄跄的推开大门，手里还晃着未喝光的半瓶啤酒。他今天回来的早，本来和朋友在棋牌室玩儿的挺好，可谁知有警察突击检查赌博，把他们全赶了出来。不见了警察，赵洪涛就骂骂咧咧地带朋友去喝酒，本就输了钱，借酒消愁让他心里愈加烦躁，就先回了家。

赵洪涛跌跌撞撞走进客厅，看见李木就对她喊：

“去给我打盆水，我要洗脚。”

李木没说话，只是示意赵雨接着整理桌子，她转身去浴室。赵雨狠狠的盯了赵洪涛一会儿，手上随后也开始忙活了起来。等了一会儿，赵洪涛走进卧室。

赵雨收拾好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百无聊赖的刷着手机。突然他身子一绷，只听见客厅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赵雨没关卧室门，他下意识冲出去，紧接着又听到赵洪涛的叫喊：

“让你买就去买，哪儿那么多废话！”

赵雨跑到母亲卧室门口，他看见母亲右脸上那清晰的手掌印，脑袋嗡的一声，气血猛地冲进了脑子里，冲得他有些耳鸣。两只手早早地攥了起来，只要挥起，便是一记重拳。

“喝喝喝，就知道喝，你都成什么样了还喝，要买你自己去买，我不去！”

李木被打了一巴掌，但她没有吭一声，即使眼眶中早已泛起泪光。

砰的一声，赵洪涛一脚把水盆踢翻。

“他妈的，还顶嘴！“

说着就要向李木打过去。赵雨大步跨过去把李木拉到一边，让本来就不清醒的赵洪涛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在地上。

“妈的小兔崽子，你给我滚蛋！“

便又要向赵雨打过来，赵雨拽着母亲就向客厅跑去，让母亲先进他的卧室躲一躲。赵雨反过身与赵洪涛对峙，微喘着说：

“你什么时候跟我妈离婚。“

赵洪涛听到这顿了一下：

“离婚？离什么婚？你个小兔崽子瞎说…瞎说什么，赶紧…赶紧去给我买酒！”

“好，只要你跟我妈离婚，我就去给你买酒。”

赵雨没动，他死盯着赵洪涛。

“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赵洪涛火了，这个都一直老实巴交的孩子今天顶撞了他两次，赵洪涛红着眼，抄起旁边的一个椅子就朝赵雨砸过去，赵雨侧身一躲，躲开了飞来的椅子。紧接着一声惨叫声发出，是李木。在卧室里听得清清楚楚的李木，为了阻止这父子俩打起来，开门就要出去，可是迎来的确实赵洪涛抛起来的椅子。李木慌慌张张的向屋里退去并想关上房门，可是慢了，椅子重重地砸在了李木地左腿上，巨大的疼痛压不住喉咙地声音。

“妈！”

赵雨急忙跑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的伤势，他心里又气又急，

“没事儿吧妈？怎么样？”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

“没事儿，就是有点疼…疼…”

母亲的脸色很难看，赵雨把母亲扶起来，让她坐在床上，而后走向赵洪涛。

听到李木惨叫地赵洪涛酒也清醒了一点，但看到赵雨走出来，被顶撞地火又升了起来。

“叫什么叫，没用的东西。”

听到这话，赵雨忍不住了，他向赵洪涛飞扑过去，赵洪涛哪里想得到赵雨会先动手，火气更盛，两人一下子扭打在一起。

听着外面的声音，李木心里更急，却也动不得，她的左腿现在没有一点知觉，被椅子打中的地方隔着裤子都能看出肿了一圈。

“别打了，你们两个别打了！”

李木的喊叫声已经有了哭腔，但与客厅两人的缠斗相比，这喊叫声却是那样的苍白。

屋里的打骂声早已传出院子，邻居们听得真真切切，听了好几年，都习以为常了。

“哎，又吵起来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邻居叹了一声，没想着去看看，他知道，吵一会儿就消停了，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偏偏这次出了事。

04

赵雨父子二人仍在扭打着，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赵洪涛越打越气，酒也醒了，他猛地冲向赵雨，一把钳住赵雨的脖子就要把他往墙上摁，力道很大，撞倒了墙边的花瓶，砰的一声碎了一地。赵洪涛把赵雨重重的摔在地上，顺势骑在他的身上，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赵洪涛的眼睛红了，已经失去了理智，赵雨拼命的掰着赵洪涛的手，但无济于事。赵洪涛的力气很大，掐的赵雨快喘不过气了。赵雨的右手向旁边探去，他想抓住什么东西，好摆脱赵洪涛的控制。他快窒息了，那濒死的感觉让他浑身发冷，他的意识也慢慢的模糊了。倏地，赵雨好像抓住了什么，没想太多，赵雨用力向赵洪涛砸去。

赵洪涛掐着赵雨的手没了力气，赵雨深吸一口气。他感觉到赵洪涛倒了下去，他起身看向赵洪涛，只见赵洪涛倒在了血泊里，脖子侧边插着一个白瓷片——花瓶的瓷片。赵雨蒙了，空气仿佛都凝住了。

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李木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她不在顾忌自己的伤势，拖着没有知觉的左腿往客厅走出去，等她看到倒在血泊里的赵洪涛，呆了一下，随即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看到母亲倒下了，赵雨才突然回过神，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拨打了120。

本想着听不到赵洪涛家里传来的叫骂声，就像往常一样没事了，但过后救护车和警车先后来到让邻居们一下子清醒了——出事了。

等李木醒来，发现在医院，赵雨也在，她看到坐在床边的赵雨，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没等赵雨开口就问道：

“赵洪涛呢？”

赵雨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

“死了。”

李木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突然伸出右手狠狠地打了赵雨一巴掌，朝他吼道：

“他是你爸！”

第二天，警察过来了，在医院等到母亲醒过来是赵雨的请求，了解了事情经过的警察也同意了，其实警察一直在病房外边，只是李木不知道。李木猜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她看了赵雨一眼没有说话。赵玉看着母亲，张了张嘴，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一个星期以后，李木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说赵雨的行为属于防卫过当，认错的态度良好，判有期徒刑三年。李木依旧沉默，缓缓滑过脸颊的泪水却是止不住了。

05

“赵雨，出来一下，有人看你来了。”

狱警打开门，赵雨黑了，更瘦了，瘦的有些单薄，如今的他变得还有些木讷。

“跟我走吧。”张警官说，赵雨跟着他。

到了接待室，赵雨看到了母亲李木，母亲比上次憔悴了很多。

“最近怎么样？”

“还好。”

“天气冷了，给你带了衣服。”

  “好。”

母子二人就这样聊着，李木一句一句的问，赵雨一字一字的答，自打赵雨进监狱一年半以来，他们一直这样。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临走时赵雨说：

“腿脚不好以后就别来了。”

“好。”

这是赵雨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也是李木说过最短的一句话。李木一跛一跛得走出接待室，赵雨也被带回了牢房。

抉择是每个人都面临的一个问题，它是一把刀，使用它之前你总要割舍一些东西。赵雨知道，母亲早就想离婚，所以他一直没把赵洪涛当父亲看，但他不知道的是，母亲其实早就跟他离了婚，这是他母亲以死相逼换来的，只是顾及他还在上学没有告诉他。人总是这样，顾及来顾及去，最后总要失去什么才知道后悔。

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是恶魔，只是有的恶魔，只有恶魔才能击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