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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奇思妙想,在大地上塑造出无数的奇迹,“鹰子崖”也许只是它毫不介意的信笔涂鸦,但那一种险峻峭拔,足够让人心惊肉跳,叹息不已!你可以说它雄健奇谲、威风凛凛,也可以说它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在我眼里,它凝聚了一种原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厉的美。
它坐落在群山深处的一座危峰之巅,用仿佛藐视的眼神,俯瞰着云海翻腾和莽莽森林。我曾经无数次听说过,但从没有见过它的真容。终于有一天,我战战兢兢、几乎是紧贴着鬼门关,从那里擦身而过。
那时的我还很年轻。腊月二十八号,因为一个紧急情况,我带着调研科长到群山深处、距离县城最遥远的村庄去。没有越野车,我们只好乘七人座的“丰田”面包车。
黎明时分,天光地色欲白未白。望着窗外朦胧昏暗的景象,短发齐耳的女科长念了一句唐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我随口应和道:“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
将近正午,事情就处理完毕,乡政府的人说饭菜都准备好了,让我们吃完了再回去。
望着从灰暗的云层上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我怕再多停一会儿就要大雪封山,只能困守在这里过春节。便顾不得主人殷勤挽留,拿了几个充饥的馒头,启程回家。
车窗外的雪花时大时小,时密时稀,一路顺畅,看看手表,才一点多钟,照此下去,我估计天色黑定的时候,就会在哪一个饭馆,坐在热气腾腾的餐桌前喝上两杯小酒解乏。
可是,事与愿违。在一个S形的下坡地方,一辆拉煤的大车侧翻在公路中间,横卧着成一道路障。从对面山谷刮过来的强劲寒风,把路面上的一层薄雪吹冻成了“牛皮凌”,坡上坡下的大车小车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心里着急,心想:“完了,这路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疏通?”
司机是一个经验丰富、胆大心细、技术熟练的中年汉子,见两边还有车辆往这里驶来,对我说:“不能被堵在这里干等,我们只能绕道回去。”
我不知道他说的“绕道”是哪一条路,但我相信他。立刻掉转车头,大约十几里后向右转弯,在乡间土路上行驶。
路外是人烟稀少的荒野,田地被白雪掩埋。开始还很顺畅,但越往前走越艰难,路面也积满了薄雪,好在只有我们这一辆车,除了地上的积雪,和迎面扑来的雪花,并没有任何障碍。
正当我暗自庆幸,车轮却在原地打转,随着司机加油门,车仿佛怒气冲冲,大发脾气,车声轰鸣,车身却不但不往前走,反而向路边悬崖滑去。
司机好不容易把车停下来,我和她跳下车看,右面的后轮子压在深坑边上,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路上也结了“牛皮凌”。
这“牛皮凌”并不透明晶亮,而是硬雪和坚冰板结为一体,更具危险性,因为看上去好像是松软积雪,让人毫不防备,可一旦踏上去就控制不住身体。
司机苦笑着说:“你们找些苞谷杆子来,垫到车轮子下面。”
我朝白雪覆盖的田野上望了一望,看见雪地上面有一堆堆黑乎乎的包谷杆,就抱了几捆塞到车轮下面。
这时我才问司机:走的是哪条路?
他说要过“鹰子崖”。
我心里“咯噔”一下,人未到,意先乱,第一个反应就是“车毁人亡”。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司机后悔地说:“我没想到山这边雪还下得大些。路上到处结了牛皮凌。”他一边说一边给四个车轮子放气。
我不解地问:“怎么把气放了?”
他说车轮子的气太满压着地面的面积小,放一半气,压在地面的面积大,磨擦力也大,可以防滑。
车轮子的气放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往前面看了看,又说,我们人少,重量轻,压不住车,为防万一,最好能叫几个路上行人上车,一来能增加重量,二来遇到车轮打滑时好帮着推车。
于是,我就把路上遇到的背背笼或者扛铁锹的行人叫上车,总共也只有二男二女四个人。
路越走越艰难。这是一条早已废弃的通往山峰的盘山路,没人维护,又窄又弯,到处坑坑洼洼,破破烂烂,沿着路边都是锯齿形的坍塌的大豁口,还有的地方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下面已经空悬,俨然阴险的陷阱。
前面是一个长长的慢上坡,我远远看见一辆小型货车蹒跚前行,四个轮子加了防滑链,还在“牛皮凌”上用麻袋铺成二条供车轮碾压的“通道”,才敢继续往前慢慢地走。
我仿佛遇到了救星,满怀希望地朝他们呼喊求助。
车后面一个弯腰在路上拾起麻袋的人,似乎向我瞥了一眼,急忙转身上车,扬长而去。
我一腔愤怒,失望至极。
时间在紧紧张张又慌慌张张中飞快地过去,夜色笼罩了山中的一切。 我们几个人在车边车后一步一滑地埋头推车,气喘吁吁。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车窗前的刮雨器坏了,或者是被严寒冻住了,停着不动,不一会儿就落满了一层雪,司机只能将身边车门上的玻璃放下来,把头伸在窗外看着前方开车。
我以为人多力量大,又能互相壮胆,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们不仅使不上多大的力量,还要小心翼翼地互相拉扯着照顾,因为脚下的“牛皮凌”让我们站立不稳,稍微用力,脚底抹油似的打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摔倒在地;趴在地上要爬起来,不料脚尖一滑,又跌倒下去;有好几次我摔倒后,整个身体被摔倒时的惯性力向外推滑,差一点就掉下万丈悬崖,惊骇得魂飞魄散,一身冷汗。
“鹰子崖”到了,在山路的最高处,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我本来想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可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借着车灯雪亮的光,我看见左边全是青黑的石壁,这里的一面仿佛平整的钢板,那里的一面又如苍老的树皮;石壁往上延伸呈弧形,又收束成向下弯曲的尖形,低压在我的头顶的上方,狭窄的山路被它凌空遮盖着。
放眼向右面望去,漆黑的夜色似乎化作有形的实体,喷射出大片大片的雪花,犹如怀着满腔的仇恨疾驰袭来,密集得恰似夏日死水池畔扑火的飞蛾,撞打得脸皮生疼。
寒风刺骨,呼啸而来,发疯似的猛烈撞击“鹰子崖”,仿佛大海的滔天巨浪,发出阵阵歇斯底里的狂叫,宛若鬼哭狼嚎,似乎要将“鹰子崖”捣毁撕碎;一波悻悻地铩羽而去,另一波又凶悍地接蹱而至。
车灯的余光昏暗,依稀可见路边的白雪、黑石与黄土斑驳陆离、混杂不清,再向外,黑洞洞的没有任何影像,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悬崖峭壁外无形无色无物的虚空,更是通向阴曹地府的捷径,若隐若现的死神仿佛在狞笑着频频手。
我们又冷又怕,呆头呆脑。女科长神情萎靡,好像有点瑟瑟发抖;老练稳重的司机,脸上虚弱不堪的笑容反而暴露出内心的恐惧和战栗。
我听说过(当然他比我知道的更多),这里发生过许多车毁人亡的悲剧。只要一不留神,或者一个想象不到的意外,就可能直挺挺地摔下去,粉身碎骨,甚至尸骨无存。
此情此景,我不能不振作起来,放大无所畏惧的声音说:“走吧!别害怕。”又故作镇定地甩甩手,踢踢腿,伸伸腰,恰似“走夜路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也想鼓励他们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一路艰辛,一言难尽;精疲力尽,昏昏欲睡。回到县城的时候,正如我们昨日出城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天将破晓。
……
后来,我几次从原先是幽深的峡谷、现在是宽敞平坦的高速公路上经过那里,远远地眺望,只见它仿佛一只渴望搏击长空的雄鹰,蹲立山巅,目视前方,紧缩肌肉,欲直冲霄汉的样子。
往事如烟,亦真亦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从那里走过。
2024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