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
这两日时气渐热,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出成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檐前葱茏润色压入帘内,小睡初起,朦胧不知时分。缓了半刻,连唤了几声檀娘,却一室寂静,声气不闻。
“不知道又出去置办什么了。”文徽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下榻,挽好了松乱四散的长发,在水盆里净了净脸,神色清醒些。
她这两日不太出门,外界日头足,气候也热,见着街上人多喧杂不免就烦厌,她是不大喜欢同陌生人接触的,然而有的时候对着不喜欢的人依然要敷衍敷衍。
她不是个地道的江湖人,却也不是纯粹的闺阁小姐,两下里的特质凝在一个人身上,就显出些不一样的风致。
她穿了一身葱白素棉的长袍,料子松松落落,垂在光着的脚背上,随着她走动,摩挲地酥酥痒痒的。
晴好的日子里她不爱焚香,但喜欢室内弥漫着通透的气味。南北对穿的窗对着前庭后园,她当初盘下院子,也是看中这份格局。
侍弄了满院的花草,穿堂风一过,满室生香。草木疏密间之,随着各自花期错植,总不使庭院至于冷落。
春有虞美人、白山茶、素馨,晚春是芍药、西番莲;夏季更要丰富多彩,蜀葵是红艳,茉莉是浓白,杜若是清幽,珍珠兰是小巧可爱;秋则以各色菊花为主,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季院子里只有几株枝干虬结的腊梅,场地小,不成气候。
都不是什么金贵的花木,打理起来也容易。花盛时节,竹剪刀剪下几株做瓶插,摆在茶几木案上也是相得益彰。
她闷在院子里闲逛,心里陡然起了一念,正要回屋。院门却忽然被人轻叩。敲三下,隔了一会,又是三下。
她只当又是预约绣品的,开了门,是个中年人,像世家里管事先生的模样,面目倒还温和,见着她,笑一笑问,“是文徽姑娘吧?”
她开口道,“我是,先生进来说话吧。”将他让进堂屋,着手去沏茶,那中年人笑着摆摆手道,“姑娘不用忙,我传个话就走。”
“先生请说。”她于是在他对面坐下,等着他开口。
中年人缓缓道,“我是相府里管事的,我家相爷想请姑娘过府一趟,不知道方不方便?”
听见相府二字,文徽的心骤然紧缩,唯一庆幸的是坐的还稳,没有过分失态。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紧攥了衣裙,反应过来再松开的时候,已经揉的稀皱。只是这管事说话倒还客气,问她方不方便,难道她说不方便就不用去吗?
一时间停滞了几秒无人开口,气氛古怪。她赶在中年人疑惑之前开口,声音有些紧绷,“敢问先生,不知是为何事要请我过府,可否言明?”
中年人微微一笑,只是道,“不是什么太难为的事,姑娘去了自然就知道。”
“是当下就要走?”她不免问的急些,这样毫无准备的事。
“不是,明早相府自会派人来接。对了,只怕姑娘还要小住时日,不要忘了带些随身之物。”他说完站起身来,朝她拱拱手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请姑娘稍加准备,明日还会再见面的。”
文徽送他出门,盯着他的背影发怔,脸上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竟有这样凑巧的事,原想着要如何才能混进相府去,眼下竟可以光明正大地小住几日,真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回身关门,隐去眼底那一抹深意,开始收拾些贴身衣物,钗带簪环。末了,手探进枕边被褥里,拿出一小圆钵,打开盖来细闻,是松香粉,纯粹而不掺杂质,是檀娘昨日研好了给她的。
至于那一瓷瓶幽棘昙的汁液,自然是贴身存放,只待良机一到,就会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她停在铜镜前,手指描上自己的眉眼,她唯一担心的是,她若与爹娘过于相像,恐会令人起疑。然而数十年过去了,她都尚且记不住爹娘的样貌,他人也早该模糊了。
她有心想将这事与师兄商量商量,然而这几日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不知道怎样面对她,索性去往别处了?
正胡乱想着,檀娘进门的声音一叠声传来,“姑娘快出来,瞧瞧我买了什么好东西。”她闻声走出里屋,檀娘眼睛里都是笑纹,从手心里递出一样东西给她,“你看看像不像你?”
文徽拿在手里细看,原来是手掌长的一个木雕仕女,衣纹流利自然,难得的是眉眼里竟和自己有几分相像,她一发觉得很惊喜,“这是从哪得的?这样像我。”
檀娘一边放置好其他的东西,一边答她,“我在街角见着一个人卖这些木雕小件,原本一眼就过去了,没成想眼风扫到这个,觉得像你,就带回来了。你果然喜欢。”
言语间檀娘又拿出些马蹄粉和她说,“你前几天说想吃马蹄糕,我这今天买了挺多呢,明天做给你。”
文徽正摩挲着小木雕,爱不释手的模样,听到这醒了神,“明天我也吃不上了,过几日我回来才能吃到了。”檀娘闻言抬起头,疑惑地看她,“这是怎么话说,你要去哪?”
文徽于是拣重点的和她说了下午的事,檀娘不知道相府于她的意义,只是替她高兴,说她的名声越发大了,相府都要请她过去。
文徽含含糊糊一带而过,末了忍不住问,“师兄他最近在忙什么吗,有几日没他的消息了。”
檀娘听提到尊主,神色顿时收敛起来,似乎有些忧色,“尊主这几日不在京都,浙南一带的分堂出了些岔子,有些棘手。估摸着要过两日才能处理好。”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便告诉他了,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吧。
“过几日他若回来了,你帮我递个信,就说我在相府会时时注意,不用担心。”她不得不交代几句,万一他回来因为不放心她,做出什么事来就不好收场了。
檀娘一壁答应着,一壁收拾着马蹄粉,“既然明天就要走,我今晚做给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既然要住些天,东西收拾齐全没有?太素净的衣服不要穿了,在丞相府里过分素净反而挑眼,淡色的合身份的就很好。”
文徽听她叽叽咕咕说了这样多,倒有些好笑,不过却也有些道理,等下再整理整理衣物,不太叫人注意最好。
说到这,她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半山亭中红衣似血的男子,如水墨丹青般淡淡晕开在眼前,衣袂翻飞眼尾上挑,发丝缠绕气息相闻,草药香从鬓底来。
她心念一动,有了想留下这一幕的意思。当下顾不得说话,去里屋执着笔细细地描画,笔底有心意,一勾一横都有眉目春山,风从画上来。
满园的绿意红冉冉,交刀剪碎琉璃碧,深黄一穗玲珑色,皆比不过此人眼中的风情,滟滟如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