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4岁的时候跳槽去了广州一家报社的人事部上班,报社名气相当大,薪水一下翻了两翻。至今我都记得,当家里人得知我新单位是报社时,恨不得在全村奔走相告,报社这么高大上的字眼,在我那近乎文盲的父母眼中简直如庙堂一般神圣和敬仰。
那年冬天正值全国50年一遇的雪灾,为响应政府号召,不给火车站增加负担,我没有回家过年。
新年里,妈妈远隔千里给我打电话说:大年三十晚上,家里空置的老房子在大雪重压下轰然倒塌。家里人觉得很晦气,不过想到今年我能去报社上班,应该还算好运气的。
你看,找到报社一份所谓的好工作,足以抵消家里所有的不顺,所有的霉运都因为报社两字烟消云散,可见报社这两字在我家人心中的分量。
突然去了如此高大上的地方上班,我的小心脏也需要时间适应,每日在报社大院奔走,眼瞅着周围那些文化人都有点惶恐,为啥?我一个本科都考不上的农村屌丝女,混迹在一群妙笔生花的高知文化人里,迎面撞上一位同事,都可能是北大才子或清华学子,或可能是闻名全国的大记者大编辑大导演摄影师等,我终日看着身边这群牛逼的文化人穿梭在报社大院,做为穷屌丝的我真真是有点惴惴不安的。
在一堆有文化有智商的人群里如何克服自卑,当然是得努力工作啊,若不努力把工作做好,一不小心被炒鱿鱼了咋办,那可是我一家老小的期盼呢。于是,我只能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每日加班加点成为常态。
我对报社的崇拜不单是因为福利好薪水高,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文学对于我如喜马拉雅山般高大神圣,我对她的敬抑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现在的我终于离圣殿那么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用尽全力保住这份工作呢。
在这之前我换了几份工作,每次都是女上司,女人的小心眼八卦嘴,还有女人的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情绪化等等恶习,我早已对女上司深恶痛绝,发誓以后永不与女魔头为伍!
幸而这次的直接上司是一枚温文儒雅的中年大叔,福利好薪水好上司好,要说这份工作应该很满意了。
可如今往回看,在报社工作的这几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不开心的日子,每日加班加点倒也不怨,可不知为何就是感觉非常压抑,胸口像是一块重石压着,呼吸似乎永远都是浑浊的。
部门同事的抱怨满天飞,各种溜须拍马,尔虞我诈,欺压倾扎,你争我抢,满世界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上演的都是今日在你面前笑,明日背后狗咬狗的甄嬛传剧情。
人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蜜糖也成砒霜,尤其对于我这种农村出身的单纯姑娘,如何能理清这种复杂关系?
我唯一能做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加班狗。我以为只要老实做事低调做人就相安无事了。
可是老实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当你埋头苦干累成狗,别人谈笑风声自由走,并且加薪升职都只跟那些舌吐莲花、溜须拍马的同事有关系,像我这种恨不得将头埋到办公桌底下的人注定是被忽视的。
都说文化可以立国,一个公司的企业文化在员工心里变成了只要讨得领导欢声笑语就能洪福齐天、鸡犬升天,于是个个争当马屁精应声虫,有口才的舌吐莲花溜须拍马逗得领导哈哈笑,没口才的硬着头皮学着宫心计,可以想象这样的公司谁还愿意静下心来做实事?
可是当时的部门大领导就是喜欢这种花团锦簇的感觉,这位领导指的是我直接上司上面的boss,据说三次婚姻零个娃,脾气暴怒阴晴不定,辣手摧花的脾性声名远扬。
她若是严肃起来,鼻子里呼出的气都能令周围空气瞬间凝固,结成冰霜。
就是这位彪悍的女boss,能前一秒在你面前笑靥如花,也能后一秒可以骂得你狗血喷头、颜面扫地,当年既同情又佩服我的男上司是怎么搞定女魔头的,反正我见了是恨不得绕道一公里。
当然女boss也有温情的时候,固然不是对着我们这种老实孩子,她只会跟那种情商高能逗趣,卖得了萌演得了戏的下属打得一片火热,到年底考核她的得意门生自然是鸡犬升天。
女BOSS还有一个癖好,据说招聘时对家庭背景尤为看中,譬如父母是医生老师公务员之类的,都会另眼相待。所以她喜欢的下属,都是城里出生经济条件优渥的同事,农村娃没一个能入她法眼的。
我后面分析,大约是农村孩子情商较低,交流沟通能力都不如城市孩子,她跟农村娃不在一个频道上吧。
我若能两耳不闻身外事,老老实实颤颤巍巍的卖力工作下去,旱涝保收的基本工资还是可以保证的。
可是工作三年后我怀孕了,不巧的部门另一个女同事也怀孕了。
女boss立马如临大敌,从此孕妇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领导看你的眼光异样,同事们恨不得跟你划清界限断绝来往。怀孕生孩子本是公司的禁忌,两个同时怀孕已经触碰了公司的底线。办公室原本就派别林立,这下两个孕妇顿时变成了全部门的敌人,公司恨不得把我们两人扔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想起自己勤勤恳恳加班加点工作三年多,去年底直接上司刚给我争取了一个辛苦安慰奖“年度优秀员工”奖励,可是过了年,却因为我的怀孕,立马变成被大家唾弃的对象,这变化令我措手不及,难掩心中不平。
就这样我在公司度过了一个抑郁难挨的孕期,产假还没结束,公司就召集我们两位产妇谈辞退的事情了,什么悲愤交加、怒发冲冠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心情,曾经努力工作并以此为傲的公司这么快就想把我们扫地出门,大公司的人性化和社会责任感都消失殆尽,残忍又冷漠的嘴脸在我们面前张牙舞爪,伤心与愤怒如排山倒海袭来。
谈判的过程艰辛而悠长,因为不想浪费心力,最后以我们两位新妈妈让步结束,公司按正常辞退规定给一点补偿金。我们自己做了多年人事工作,最后却被自己部门在哺乳期辞退,这种讽刺如插在我们心头上的一把刀,心痛难忍。
离开报社大院的时候,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诅咒他们公司倒闭,似乎唯有这般才能让我大快人心。讲真,作为弱势的员工一方也只能逞一口舌之快罢了。
未曾想,一语成谶,在我离职后的三年,忽然一夜之间电视上都在报道以前报社的新闻事件,原来是报社凭借负面报道要挟多家企业并收取数亿元广告费,涉嫌新闻敲诈,金额巨大案件复杂,举国震惊。
我在电视上看到曾经的大老板穿着红色囚衣,戴着手铐被审问,忽然有些暗然伤神。
讲真,我当年确实恨过公司,但仅限于曾经在孕期和哺乳期伤害过我的人事部。并且仅有的一点恨意,随着时间的推进,也都烟消云散了。
老板是北大才子,年少成名,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他更看重的也许员工的才华和报纸文章的质量,公司内部管理也许不擅长。借用张爱玲的一句话:如果婚姻是一席爬满虱子的华丽长袍。而他的公司更像是一副华美窗帘,外观高贵华丽,里子却早已千疮百孔。
没有资源的同事抱怨公司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眼瞅着晋升无望,于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混日子;有资源有权力的同事,利用手中的资源暗渡陈仓偷奸耍滑,像硕鼠一样慢慢的撕咬着公司的奶酪。
最后,东窗事发,媒体帝国崩塌,案件调查持续一两年,广告部和采编部两个龙头部门的领导与主管都身陷囹圄,大老板因管理不善的连带责任被判4年监禁。多个杂志和报纸都停刊,昔日的部门同事早已鸟兽散去。
我离开这家公司后不久便去了另一家公司,同样是国企,福利待遇比之前要好,更重要的同事相处简单,领导温和,整个办公室一片自由和谐的氛围。
曾经报社有位旧同事跟我说:若是能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熬几年,走出去随便去哪都会觉天空是蓝的,空气是清新的。
作为一家媒体大佬,连女员工几个月产假都不能容忍,说好的大企业的宽广胸怀呢?
这种长期管理不善,抓小头失大头的做法,让员工对企业的价值认同感、情感归属感都消失殆尽。
最终,企业员工为了个人利益损害公司利益,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将新闻本应秉持真实、客观、正直的原则抛到九霄云外,直接导致了媒体帝国的覆灭。
最后我只想说一句,大老板,请原谅我在背后补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