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沙城,人烟少,烟火气自然也就不足。那么几十口的人家,从长长的古道看来小城两端的不尽相似。
囡囡住在小城的一端,禁不住无聊的她,总爱闹腾,从沙城的一端逛到另一端。很多个外公闷闷不乐的日子,爱玩的她就这样打发着过了。
近来,她在城的另一端遇见一个很奇怪的漂亮婆婆。以前也没有怎么看见过她,当然了,这并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傻女孩只负责在婆婆栽种的一大片花圃里嘻嘻哈哈的过着每一个无聊到有些酸涩的日子。
好大一片花圃,填补了囡囡皱缩的欢乐。奇怪的婆婆,很喜欢囡囡的活脱笑语。渐渐喜欢上看着囡囡高兴欢跳的模样,而囡囡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日头里的琐碎杂事儿很容易地打发掉一大段光阴,日子久了,倒也习惯。丁点儿的小事在这儿不算什么,小城永恒的音韵在和气这两个字上潺缓的淌着。
早间,鸡鸣声准时送到,农间田事的活早早上手。微曦晨露中,三俩老汉一席草帽,一根锄耙,顺带着唠一唠家常里短。话题嘛,虽是有限,却还是乐此不疲的说着哪家哪家的鸡或猪如何的萌动心思,又是怎样闹出邻里皆知的大笑话。嘴头上一桩消遣乐事,够老汉们说上一阵子。
菜花开放的时节,总算是被囡囡等到了,嘟囔着,要去瞧瞧。可不,鬼点子打到了一向沉默的外公身上来了。
“外公,外面的菜花开得可盛了,去看看嘛?”
“菜花…又是一季,该是时候了…”
“对了呀,去瞧瞧,多可爱的花儿。”
“可爱,可爱…”喃喃的念着,用着大半世的羁恋重复着。
“真可爱…”
嫩黄的色调嵌在新绿的根叶上,很是惹眼。
欢乐打转儿的囡囡,倏然间觉得整个田间都被这种灿亮的美好充盈了。
“可是,外公好像并没有我那么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外公,瞧见了囡囡的疑惑,招着手唤了声“囡囡,过来。”
“这菜花,好看极了,不是吗?”
“对啊,外公也这样认为的。”
“如果漂亮婆婆看到,肯定也是极欢喜的。”
“漂亮婆婆?”
“对啊,就是那个在城最那边的漂亮婆婆,她有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圃,囡囡可喜欢在那里玩了。”
“这样啊。”古水流波般的轻描道,眼下的灿亮戳疼了老人的心腔。
话说囡囡在外公的打岔下,很快忘了就在刚刚升起的困惑。她呀,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人觉得那个灿若明黄的少女,隔了经年好似又回来了。长长的一段岁月里,都快忘记了那个温软的女子了。到底,还是想着再见一面,怕是不太能够了。
囡囡,傻笑着蹁跹在花海中,挽起弧度的嘴脚煞是明媚,一整个春天的影子都被这个可人儿收纳了。
那么一瞬,竟有些恍惚,觉得她又回来了。
“囡囡,我们该回去了。”
“外公,喏,这个给你。”
明晃晃的菜花,像弥漫的光,束起满世界的回忆,从罅隙中氲散成明朗的期待。
蹦跳的囡囡,将外公忘在身后,手里抓着好大一束菜花。满世界的喜乐都能在从她身上得到印证,好不愉悦。
碎金似的霞锦拼凑成章,老人家不知如何和囡囡说自己的心事儿。恰好的人,正好的事,想在那个已经走远的长轴上准确定位也有失以往的那份情怀了。
沙城的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
囡囡闲下来,总是喜欢一个去釆一大束菜花。今天,囡囡想着要去看一看漂亮婆婆,顺便带上新采的菜花。说来也是,婆婆那里好多花,还真就没有菜花。
“婆婆,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很好看吧?”
“真、真好看,确实好看…”
“对呀,可不是,我外公也喜欢极了这花。”
“可是为什么不见婆婆这里种上些菜花呢?”
“菜花嘛,或许有它要长的地方,我这边终究不是一个好归处。难道囡囡,不觉的其他的这些花也好极了吗?”
虽是不明就里,囡囡却还是波浪鼓似得晃动了下脑袋。近来长在囡囡头上的脑袋时常有机会对着一些听不太懂的内容表示茫然的肯定,显然只知道花是极好看的囡囡还太小。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嗅着花香,瞧着香草,囡囡也长得很是不错。
囡囡轻笑着跑回了家,裹挟着一身的花香,渐缓的淡出了婆婆的视线,一路走远,尽头是那片老人不愿触及的明黄…
“外公,今天我釆的菜花被漂亮婆婆夸奖了,好开心喔。”
“看来我家囡囡是很优秀的,果然是个极好的女孩。”
“可是,如果漂亮婆婆那儿也有菜花那就更好了,你说,对不对?”
“对啊,菜花该长在一个好地方。”
“是的呢。”
老人家的不经心隐秘的藏着,古久的时光都流走了,记忆的河床还依稀泛着水痕,似有若无。
四下无人的光景里,老人家一遍遍的看着大片的菜花,执拗的让人心疼。菜花走过一季又一季风景,老人也煎熬过一季又一季春秋。流散的牵系,除了这些,想来也是没有的了。
囡囡,满足地过着每一个日子。安乐平宁,莫不静好。可日子太淡了,她总想着经历些什么,这时候一个故事一件趣闻就能另她感到十足的狂喜与实在,她这样想着。
过了好些日子,囡囡还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漂亮婆婆那里。可是,她发现漂亮婆婆越来越没有精气神了,愈发生起了一阵风就能把婆婆带走的错觉。她也无从说出这种感觉,只是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去陪漂亮婆婆。
天色,骤然暗下,轰雷滚滚。云边镶着丝丝墨青印痕,欲说还休的势态。晚风将起,锦霞归途,一派山雨欲来的模样。看这天,怕是有一场大风雨将至。
“囡囡,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别让人着急,孩子。”
“知道了,外公,我去去就回。”
囡囡,觉得今天一定要去看看漂亮婆婆。不为什么,只要一眼就好,好像能踏实些。
“婆婆,囡囡来了,你在哪儿?”
“婆婆,你倒是应下声啊?”
说话间,这雨就下了起来,可让人着急了。囡囡这样想着,这不,先在房檐下躲了起来,也只能看看再说了。
巨大的暗影覆在整片沙城的表面,强势着想要渗进内里,群簇的明黄不愿让他们涉足任何一片自己固有的领域,争执不下的空气里却开始泛起泥草的腥甜味。
耳边时有急促的喘息声,隐隐绰绰的小身板并没有看得很清,但囡囡却一眼看见了那明黄背景里的人。
这是一亩囡囡从没有到过的土地,却开满了囡囡最爱的菜花,除却一片明黄,再无其他色调。单一的有些失色,但仍是动人的鲜亮。雨帘拉长了战线,只一眼,漂亮婆婆倒了下去。
“婆婆,你怎么在这儿?我赶快扶你回家吧。”
虚弱的没有生机的身体,触在囡囡手上的凉意四起,渐次失温的掌心拼命的想要留住这什。瘫软的四肢,已支撑不起她巨大的念想。
第一次,这么细细打量着婆婆。黑白发相间的额头杂着混腻的雨水,鬓角横生了好些细纹,嵌着腥泥的指甲死命的想要护得身下明黄周全安稳。
“囡囡,帮帮婆婆,把这个支架搭起来,可以吗?”
“再坚持一会儿,很快你们就安全了,等着…”颤抖的声线断续成音,赶动的手急得越发失措,苍然空茫的眸子无处依附。
“不会的,一定可以…”
婆婆的隐痛流经很多个雨夜,直至那被生硬切割的年轮再也长不出明艳的黄花。经年失修的空白内心丧失所有的自愈功能,能做的怕是也只有护住眼下的一方安稳。
“好了,好了,囡囡,可以了…”
泣不成声的泪人,苍老了岁月,印刻了往事。
还记得,那是怎样一个温煦的花季。女孩向着面前的男孩说:我在对岸等你,等你带我回我们将来的家。
太长的光景,却没有等来对岸来人的勇敢。一辈子的执念,根入在明黄的花海中。一句没有了然后的应声用了一辈子时间去消解,却终究等不到那个为自己勇敢一回的身影。
“我算是守住了,而你呢…”
囡囡从未瞧见如此伤痛的婆婆,下意识勾起那小小臂弯去护住婆婆所有的忧伤。
“婆婆,你看,菜花好好的,都在这儿,可漂亮了。”
“是啊,都在,好好的。”
“以后咱处一块,好好活,好好活。”
囡囡扶起略有生气的婆婆,懵懂的脸上落满困惑。却还是向着花圃的方向走去,身后浩浩荡荡的明黄在雨中辟出一路光亮…
“外公,囡囡回来啦。”
“乖囡囡,你这是什么状况?快点去拾弄干净,别着凉了。”
“知道啦,这就去。”
囡囡淋在热水里,舒缓的神经开始有点儿绕不清了,漂亮婆婆今天好失常啊,可这是为什么呢?想来十分不懂,囡囡使劲敲了敲小脑袋:算了算了,不想了。可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是不对不对啊,纠结的小脸蛋熏得通红。咬着小指甲的嘴巴,嗞嗞作响,小碎发落在巴掌大的小脸上煞是可爱。
“嗞—咬破了,好疼。”
通透粉嫩的指头沁出鲜红的血丝,一点点儿的往外冒。囡囡,知道自己又干了傻事儿。
“不对啊,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哇。”
想来麻利的奔到外公面前,半干的头发免不了招来几下数落。调皮的吐了下舌头,一本正经的作黏人状,可怜兮兮的望道“外公,我错了。”
聪明的囡囡总是有让人心疼的本事,任是如何数落的话此时怕也是不忍出口的了。
“外公,今天漂亮婆婆好奇怪啊。她一个人在雨里只为了给一大片的菜花支个支架,还特别伤心的向它们说话呢。”
“菜花,是啊…”若是她还在,那花长势定是极好的,老人家很快掩下了眸里的寡落,整好了笑脸。
“是吗,囡囡喜欢的漂亮婆婆这么奇怪?”
“可不是嘛,下次我们可以一块去看看漂亮婆婆的花圃。”
“喔,囡囡忘了说:今天在婆婆家附近竟然看到了之前没有看到的菜花了,囡囡可欢喜啦。”
“下次,我们一定要一块去看看,别忘了呦。”
“等有空了,外公就和咱们囡囡一块去瞧瞧,行不行?”
“好的呀,不许耍赖呦。”
小城里总是上演着一些烟火气的故事,他家的驴拱了他家的祖宗,两家便不依不饶的下去。你家的鸡踩了我家的田地,又是一番煞有其事的理论。
看着村头袅起的乡烟,渺远的心绪拧成一股绳结。灿亮的明光晃目着轻饶,浮尘的光景滑掠过心尖,呵,原来还是会痛的。
“囡囡,走,带外公去瞧瞧那菜花。”
“好耶!”
沙城的景致不似太好,,除了那古道隐约透着些许浮世清欢的况味,余下的也都是些杂样儿的残景。
踏上古道的囡囡兴奋极了,第一次和外公走在这条道上,她寻思着,越想越乐吱。蹦的一跳一跳儿的,全然成了忘正事儿的主儿。
“囡囡,快些带路,别光顾着乐呵乐呵。”
“喔,差点忘了。外公,别急,囡囡这就带你去。”
絮絮叨叨了一路的囡囡,可劲儿的嘚瑟着漂亮婆婆家的花圃。红润的小脸蛋儿混着汗意,活脱一副让人怜爱的模样儿,那生出的快乐都是要满溢出来的节奏。
“婆婆,漂亮婆婆,你看,我带外公一块来看你的花圃啦。”
“咦,婆婆怎么不在啊?”囡囡,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应个声。
“外公,看来漂亮婆婆不在家啊。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自己看这些花儿的。走,囡囡这就带你瞧瞧那菜花。”
“好嘞,乖囡囡前面走着。”
“就是这儿了,快看快看。外公,囡囡说得没错吧,这里的菜花是极好的?”
“是啊。”老人长长的抒了口气,痴痴的看呆了许久,却总也不见下句回答。那些往事终究是没走远,这片明黄尽数翻刻出老人刻意隐没的光年。
固着的视线里写尽缱绻的低喃,那个少女翩翩着步伐明媚了整片天空,笑着说:“以后,我们要活在长满菜花的地方。”
还在想着这时候手里边应是有双手的,大抵是走失了,这边的老人还是空付了一世流年。还记得,她浅黛上的细纹,一笑起来,就连那寒蝉也作欢腾状。更不要说如何的使大片明黄染上十足的笑意,想想就觉得幸福。
终归是活在想象中的故事,一次的懦弱成了永远的不勇敢。后来若干次的勇敢也是不能够泯灭那一次的怯步,遗憾与弥补大抵都不能同步弥缝。
“囡囡,天也要黑,咱们回去吧。”
“嗯,好的。”
“外公,你要慢慢的呦,看着路小心点儿走。”
看着囡囡靓丽的身影,心尖儿上的树芽分明鲜绿了些,躁动的抽起枝来。
就在他们留下一抹侧影时,漂亮婆婆拾着满篮新摘的花草来了。一眼,那手中的篮子直直的落下,散了一地,很是扎眼。落日熔金中,颤抖着的手不住的指向那个远去的方向。
“是他,是他啊…”
“终于是被我等来了,哈哈哈…”
纵横的老泪,续续断断的顺着苍老的面颊微滑过嘴角,咸湿的味道渐缓的淌进味蕾中。怎么能够全然是一种苦涩的情味,调和失效的苦涩在路上决绝地走远。是了,想了无数次的竟是这样阳错阴差。
一句:“这么多年,还好吗?”又该如何出口?
“不,应该是没有如期赴约的你还好吗!”
“呵,想了很多开场白,终归是少了当年的孤勇。现下,还能记得这个你曾经给过承诺的人吗?”
未成的心思仍是敛着,杳无血色的唇上沾着些花粉,几道将裂未裂的痕子交横在嘴巴附近的一小处上。泪痕的水印,黏着几根全白的头发,打着只有当事人才能明解的哑语,不作停歇。
勉强撑住意念的婆婆,将一篮花的事儿忘在了身后,独行在紧仄的田埂上。纸片人儿似的模样,再禁不起任何的雨打风吹了。
第二天,囡囡蹦哒着去和漂亮婆婆打招呼来着,顺便抱怨一下昨天婆婆不在,自己和外公只能自个儿去看了那一大片的菜花了。
“喔,这样啊,那囡囡的外公认为这菜花怎么样?”婆婆吞吞吐吐的问着,可惜囡囡并不懂得这难言的意绪。
“当然啦,外公也是很喜欢这些菜花的。”
“是吗?那…那你外公有没有说些什么呢?”
“那倒没有,只是每次看叫菜花的时候总是给我一种失神的感觉,好奇怪啊。”
“失神?这样啊……”
漂亮婆婆想了好久,才向囡囡问到:“奶奶有空可以去看看囡囡吗?”
“当然了,我家就在……婆婆,一定要来喔。”
“好的,等婆婆想囡囡的时候就会去看你啦。”
“一定一定呦,要来喔。”
“一定的呀,别担心,我的宝贝囡囡。”
看着囡囡蹦哒的身影,好像有些许当年他的印迹,越看越像啊。只是眼下的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女孩,到底是像极了的。
想来倒也好笑,明明就是他的小孙女儿,也没有不像的道理。
“要是那次…不想了罢,或许从头再来也没什么不同。”
隔了好些日子,却还是没能忍住,那脚步到底还是向着囡囡家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的张望,上前去了两步,又是迟疑地倒了回去。一程路,硬生生走出了各种情绪。折返间,眼看那片明黄背后就是了。这样的走法儿,仍是到了,可去又是不去呢?
想来,走远了的日子,没能一块好好活。眼下这不知是明天还是下辈子谁先到来的年月,见一面也好过笃重的牵念。
“呵,一次就好。就一眼,不多不多的啊。”还未回神,只听得远处细细碎碎的轻笑声。
霎时,铅注的身子一秒的动弹都不能够。消得一秒,明黄里的瘦弱躲在了别处。隔了这么多年,这回情怯止步的竟成了自己。轮转风景里的那片明黄从未缺席,竟觉得静物有时也比灵长的自己来得有坚持。隐在别处的婆婆终是没能迈步。
囡囡,一如既往的去到漂亮婆婆的花圃,一如既往的向外公说着这些极好的菜花是如何如何长得更盛了,当然也有花季过去的神伤。这些,都是囡囡的日常。
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孩,她清亮的眸里装着一整个烂漫的花季。只是她不知道,那片明黄幕布下的故事风干了多少烈雨,又是如何酿成了眼下的鲜亮。
漂亮婆婆的日子,也是潺缓的行进着。一片明黄也足以聊慰余生,至于那一面的念想还是留在过去。想来,怀念是一种补偿式的想象。活在想象中的彼此可能会更好,何必烦扰?
东家长,西家短的杂事儿是分毫不少的摆在沙城的明面上,红眼赤膊相对的景况仍是常见的很。烟火味、人情味,一厘不少的浮在小城上空。刚好的浓度,很适合,貌似没有更好的所有了。
在老人长久注目下的菜花,温柔的长着,在季候中眼观美好、耳听情深……
细细看来,古道尽头的两端,竟是两个眉眼不尽相似的少年。
风影中,不知下一世。一句:我在对岸,等你勇敢,能否出得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