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

暮春的风总带着细沙,刮过医院后墙那排歪脖子梧桐时,会发出类似纸页翻动的声响。阿乐总在这样的下午把轮椅摇到树下,看穿堂风掀起石砖缝里的枯叶,恍惚间那些蜷曲的叶边会变成蝴蝶翅膀的弧度——是那种靛蓝色的蝴蝶,翅膀边缘缀着银粉,像落在夜色里的碎星。

他记得阿秀最后一次穿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的确良衬衫。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蝉鸣把空气煮得黏腻,十七岁的阿秀站在中学操场的双杠旁,衬衫领口被汗水洇出月牙形的水痕。她举着半张泛黄的信纸冲他晃,纸角被风掀起,露出钢笔字尾端拖出的毛边:"我爸要调去北方,下个月就走。"

阿乐手里的风筝骨架"咔嗒"断了竹篾。他们正在做的那只蝴蝶风筝还差右翼的糊纸,竹条是从老槐树杈上偷砍的,带着新鲜的树脂香。阿秀蹲下来帮他捡散落的竹屑,指尖被毛刺划破,血珠渗在未干的浆糊上,像朵开败的梅。他想说点什么,喉间却堵着团棉花,最后只憋出句:"我、我下个月也满十八,能进厂当学徒了。"

蝉鸣突然静了。阿秀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蝴蝶收拢的翅膀。她从帆布书包里掏出个牛皮本,翻到夹着枫叶书签的那页,钢笔尖在纸上游走时发出沙沙声。"等你攒够买自行车的钱,"她把纸递过来,上面画着歪扭的路线图,起点是"棉纺厂",终点标着"红星机床厂",中间用红笔圈着"人民公园","每个月第三个周日,我们就在公园门口的梧桐树下见。"

梧桐树。阿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那里有道浅沟,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他总觉得这道痕迹很眼熟,就像每次看到住院部走廊尽头那扇朝西的窗,都会想起某段被揉皱的记忆——比如他曾在某个深秋的傍晚,对着玻璃窗呵气,画过一只缺了右翼的蝴蝶。

厂里的学徒生活比想象中难熬。阿乐跟着师傅学钳工,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茧,每个月发工资那天,他都要把纸币对着光数三遍,看有没有缺角。第一个月的工资,他买了包水果硬糖,装在铁盒里揣在怀里,去人民公园的路上走几步就摸一下,怕糖纸互相摩擦的响声惊跑了什么。

可梧桐树下没有人。九月的阳光把地面晒得发白,阿乐蹲在树根旁数蚂蚁,直到暮色漫上来,铁盒里的糖都焐化了边角。第二个月,他特意借了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没做完的蝴蝶风筝,骑到公园时车链卡住裤脚,在小腿上刮出条血痕。这次他等到路灯亮起,看门的大爷锁门前说:"小伙子,下月再来吧,今儿都四号了。"

日期。阿乐突然皱起眉。他记得阿秀画的路线图上明明写着第三个周日,可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记错了日期?还是后来日子在指缝里漏了?就像现在,护工总说今天是四月二十二号,可他盯着病房墙上的日历,总觉得那个数字在晃动,像浸了水的糖纸,慢慢融成蓝色的雾。

真正让他慌神的是第三年春天。他终于攒够钱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车铃铛是自己用废齿轮敲的,按起来"叮叮"响。那天他特意请了假,提前半小时到公园,却看见梧桐树下站着个穿军装的男人,正把件蓝色的东西往阿秀手里塞。阿乐的车铃铛卡在指缝里,疼得他眼眶发酸——原来阿秀说的"北方",不是机床厂,是更北的地方,是要坐三天三夜火车才能到的兵营。

"阿乐你看,"阿秀转身时手里多了顶军帽,帽檐上的红星闪着光,"我哥说,等他复员就能帮我安排去纺织厂。"她说话时脚尖碾着地上的槐花,淡紫色的花瓣沾在布鞋边,像那年风筝上没粘牢的糊纸。阿乐突然想起牛皮本里的路线图,红笔圈着的人民公园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若迟到,就等下一个花期。"

花期。阿乐的目光落在轮椅扶手上的搪瓷缸,里面泡着隔夜的茉莉花茶,茶叶沉在杯底,像褪了色的蝴蝶翅膀。他记得阿秀走后,自己每个月都会去公园,春天等槐花,夏天等梧桐絮,秋天捡枫叶夹在牛皮本里,冬天就对着光秃秃的树干数枝桠。有次下大雪,他在树下等到发烧,迷糊中看见树干上钉着块木牌,褪色的红漆写着:"施工绕行"。

施工。是哪年的事呢?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人民公园翻修,门口的梧桐树被移走了三棵。阿乐跟着搬家到棉纺厂的职工楼,二楼的阳台上能看见远处的烟囱,他在窗台上摆了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历年捡的梧桐籽。有天突然收到封信,信封上是阿秀的字迹,地址却模糊得像被水洇过,他跑遍全城的邮局,都说查无此处。

"阿乐,该吃药了。"护工小吴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阿乐抬头,看见对方手里的药盒在灯光下泛着白光,突然想起九十年代末的某个冬夜,他在值班室值夜班,暖气坏了,电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传达室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听筒里传来嘈杂的电流声,还有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是陈乐先生吗?秀姐她......"

电流声。阿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个电话没说完就断了,后来他回拨过去,总是占线。再后来,他试着给阿秀以前留的地址写信,每次都被退回,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千禧年前后,他结了婚,妻子是同厂的女工,婚礼那天,他盯着礼堂里的红绸花,突然想起阿秀说过的话:"等你自行车后座能坐人了,我就坐在后面,让你带着我飞过整个城市。"

后座。阿乐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膝盖,那里有道陈年旧疤,是二〇〇五年骑车摔的。那天他路过拆迁中的老城区,看见废墟里有棵被截断的梧桐树,树桩上的年轮清晰可见,像只永远睁着的眼睛。他蹲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树桩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当年阿秀画在牛皮本上的路线图。

去年秋天,阿福来看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如今也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人。阿福带来个铁皮盒,说是收拾老房子时找到的。盒子里躺着半只蝴蝶风筝,竹骨架已经干裂,右翼的糊纸缺了角,露出里面泛黄的信纸——正是当年阿秀画路线图的那半张。

"你还记得吗?"阿福的声音有些发颤,"八五年夏天,阿秀回来过一次。"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铁皮盒上投下光斑,阿乐看见光斑里浮动的尘埃,突然想起那年在公园,阿秀转身时,军帽上的红星也闪过这样的光。"她本来想告诉你,她要去南方了,可你那天......"阿福的话突然卡住,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尖。

阿乐觉得胸口发紧。他记得八五年夏天,厂里派他去外地学习,回来那天暴雨倾盆,他抱着图纸跑过站台,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时只看见雨幕中模糊的蓝色身影,等他追过去,只捡到地上半张被雨水泡透的车票,目的地栏写着"广州"。

"其实她没去广州。"阿福从铁皮盒里拿出张泛黄的报纸,日期是二〇〇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社会版边角有则短讯:"青年女教师遇车祸身亡,遗物中有未寄出信件。"报纸下方压着个信封,封口处贴着褪色的蝴蝶贴纸,正是阿秀当年常用的那种。

阿乐的手开始颤抖。他看见信封上的地址是自己二十年前的住址,邮戳日期是二〇〇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傍晚六点十五分。也就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阿秀在寄信去邮局的路上......他突然想起护工说过,每次路过医院后墙的梧桐树,他都会盯着树干发愣,而那排树,正是二〇〇五年移栽过来的,树干上隐约能看见当年施工时留下的编号。

"她其实......"阿福的声音更低了,"这些年,你总说她为什么不来找你,可你记不记得,零五年春天,你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我去看你时,你床头摆着个蓝色蝴蝶发卡?"阿乐猛地抬头,脑海中闪过片段:消毒水的气味,白色的床单,床头柜上的确有个发卡,蓝得像要滴出水来,可他一直以为那是妻子买的。

记忆的碎片突然开始拼接。他想起零五年四月,妻子曾说过"你表妹来看过你,留了发卡",可他根本没有表妹。还有那封被退回的信,其实不是查无此处,而是他住院期间,家里没人收件,被邻居代收后不知去向。而阿秀,那个总说"等下一个花期"的阿秀,在最后的花期里,带着未寄出的信,永远停留在了去找他的路上。

轮椅突然发出"吱呀"声。阿乐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正抠进扶手的浅沟里,那道沟,分明是当年做风筝时,被锋利的竹篾划出来的。原来有些痕迹,早就刻在了时光里,只是被岁月的风沙磨得模糊,直到某个瞬间,被记忆的手重新抚摸,才显露出真相的纹路。

暮色漫进窗户,梧桐树的影子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当年风筝上的银粉碎星。阿乐摸出枕头下的牛皮本,翻到夹着枫叶的那页,泛黄的纸页上,除了歪扭的路线图,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字迹被水洇过,却依然清晰:"如果我迟到了,就去梧桐树下载你。"

下载你。原来不是"等",是"载"。阿乐终于想起,那年阿秀说这句话时,正踮脚把风筝举过头顶,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蝴蝶风筝的影子投在地上,像要驮着她飞向云端。而他,终究没等到风筝起飞的那天,也没等到那个说要坐在自行车后座,陪他飞过整座城市的人。

护工来推他回病房时,阿乐把半只蝴蝶风筝抱在怀里。路过走廊尽头的窗户,他看见西天的晚霞正褪成靛蓝色,像极了阿秀衬衫上的颜色。有片梧桐叶从枝头飘落,划过窗玻璃,留下道浅淡的痕迹,就像某个人在时光里轻轻叹了口气,却让整个年轮都跟着颤动。

夜里,阿乐梦见自己回到十七岁的夏天。蝉鸣撕扯着空气,阿秀蹲在双杠旁粘风筝,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地上织出金色的网。他想说点什么,喉间却依然堵着棉花,只好把准备好的玻璃弹珠塞给她,那是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蓝色的弹珠在掌心滚来滚去,像落在时光里的星。

阿秀接过弹珠,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阿乐,你知道吗?蝴蝶破茧的时候,如果没人帮它撑开茧壳,它就会带着永远长不大的翅膀死去。"她说话时,手指划过风筝的右翼,那里的糊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爸说,北方的冬天有雪,会把所有的约定都冻成冰晶,等春天化了,就会变成蝴蝶飞回来。"

可梦醒来时,床头柜上只有那半只残破的风筝,右翼的缺口处,露出的不是冰晶,而是岁月的裂痕。阿乐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里面装着那封未拆的信,信封上的蝴蝶贴纸早已褪色,却依然固执地贴着,像朵开在时光里的花,永远停在了飞向爱人的途中。

窗外,梧桐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句没说出口的话,在年轮里辗转反侧。阿乐知道,有些错过,就像风筝断了线,看似飘向了远方,其实早已落在某个永远到不了的地方,连同那些没说出口的"我等你",一起长成了时光的茧,把心永远困在了那年夏天的蝉鸣里。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十七岁那年暑假,我在前往滨城父母务工的火车上,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与父母...
    令狐公子0719阅读 10,780评论 103 319
  • 柳絮扬扬的小巷里,星星点点的人,三三两的的轻言细语,装点着花花绿绿的灯,山脚下的小小村庄,承载着铃儿般动听...
    娶个仙女阅读 682评论 0 1
  • (一) 江小鱼20岁生日的前一天,收到了一份漂洋过海的包裹,拆开包裹的一瞬间,一张印着美国金门大桥的明信片滑落在地...
    林夏萨摩阅读 9,043评论 33 89
  • 当一切伤害还没登台,当我还是我。 如今我已经不再去吃不了锅了,尽管我很喜欢吃火锅。 每当我路过黄兴步行街的...
    古灵精怪的黄小仙阅读 3,520评论 5 1
  • ​昨天夜里起了大风,临街的窗户被高大绿化的树枝拍打,动静很大,然而却没有下雨。 爬起来去关好窗户,最近身体有些不舒...
    吉蕾Camille阅读 2,985评论 1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