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谷一把火放完,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着玄武袍,仿佛也烧掉了一直哽在心头的什么东西,慢慢往回踱着步,走到窗板前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繁复的符号,符号在黑夜里闪了两下温和的蓝光就灭了下去,不留一丝痕迹,但却是再没有一丝风漏得进屋。虚谷绕着自己的草屋走一圈,封住了所有漏风的地方,走进门,又以同样的方法封住门缝,草屋在药炉的加热下变得暖和起来。
付英看到虚谷施阵的手法,觉得真是精妙无比,再次叹服于先生的修为。虚谷走到桌前见到少年的星星眼,微笑着看着付英,“阵法一道,熟能生巧,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少年欣喜叫出声,随后意识到了什么,黯然道,“可是我若是要散去武元重修,就没法向先生请教阵法了……”
虚谷闻言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对少年讲起阵法的基础来:“这就是阵法一道的精妙之处了,修士见阵法有通天彻地之能,就总认为修习阵法之人也得是修为极高,其实并不是,阵法只是以极少的武元来沟通天地,用天地间磅礴的灵气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个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当然,能用好这法子的人确实很少,”虚谷说到这里,眉宇间染上一丝骄傲,“毕竟要勾动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也不是个简单事,但若是做的好了,就连修为最低微之人都能布置出世上最强劲的阵法,相反,若是不得其理,那些通天彻地的修士也只是在阵法一道一事无成。”
“阵法一道真是精妙,就是不知道我又没有这个缘分了……”付英听了虽然高兴,但更多的还是失望,这么多年来,玄武宗也有修习阵法的长老和弟子,却从没有向自己提起修习,想来是没有这份天赋了。
虚谷听了少年的话,顿时知道他的小心思了,“缘分这东西,也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天赋固然重要,然阵法更重的是对天地万物的理解。我和你一样,都是剑修入的门,但入门所习并不决定你余生所事,忘了我说的吗?你随时都有选择的。”
付英睁大眼睛,一双丹凤顿时明亮起来,起身执晚辈礼道,“先生也是剑修?晚辈便忝颜,望先生指教晚辈一二了!”
虚谷这次没有制止少年的礼,轻轻一回礼,扶起付英,“阵法修起来慢,你得耐得住性子。”
付英听了,犹豫片刻,“晚辈还是想习剑,不知两道可否一起修习……”说道一半少年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这样说,这样说的话先生一定认为自己很自大,什么都不会教了。
虚谷眉头轻轻一挑,“和你讲阵法修起来慢本来是想让你做好这东西会很难的准备,你倒是给自己选了个更难的?”
付英更加自责,觉得先生一定认为自己是自不量力,在批评自己了。
然而虚谷接着说,“自己选的路,就坚持走下去吧,你要学炼丹我都教的了,剑法和阵法又有什么教不了,不过你记得了,以后要是没我允许,别说是我教的,谁都别说。”
虚谷的话重新点起了少年的希望,对于后面的条件,付英倒是没感到任何不解,山中隐居的大能多是不愿和俗世有任何瓜葛,这样才是正常。
“弟子明白,今后定当努力,不负师尊期望,师尊在上……”说着付英就起身欲行拜师礼。
这次的礼虚谷却不受了,侧身扶起少年,“我不是你的师尊,你亦不是我的弟子,我教你些本事是我自己愿意,也是帮你去完成你自己想要做的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虚谷心中隐隐有些难受,但很好地掩饰着,尽量维持着自己一副世外高人不在乎尘世虚礼的样子。
付英被虚谷这一套唬住,不以为假,心中更为感激。
虚谷不管少年的心思,把被子替付英盖好,“你还重伤在身,这些事情等伤好了,武脉修复了再想也不迟,现在你先休息,我记一下给你用的药也休息了。”
付英意识到,自己醒来本就已经掌灯时分,现在应已入夜,是早就该休息了,而且经过刚才虚谷一番忙活,屋子里已经很暖和,正适合入眠。
见付英应下,虚谷便坐到了小桌边抽出一张白纸记起了脉案。还没写几个字,只听身边少年开口,“先生,您这尊砚台真好看呐。”付英早些时候就注意到虚谷的小破桌子上华贵的砚台,心中便生好奇,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向虚谷问起,现在见虚谷在桌边,而砚台似乎也与白日里有所不同,终于压不下好奇,问出声来。
虚谷看一眼付英,似有些不满少年还不休息,但却没有责备,左手食指摸着砚池边的老翁,缓缓开口道,“是一位,故友送的……”,虚谷看着那垂钓的老翁,嘴角带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一个,没谱儿的故友送的。”
付英见虚谷的神情,只觉虚谷的笑看了让人心疼,觉得自己的问话应该是唤起了先生伤怀的往事,连忙向虚谷道歉,而虚谷却依旧笑着向付英说着,“没事,就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而已,你休息吧。”
付英不敢再做声,闭上眼躺好。虚谷在一旁则是写完一纸脉案,开始洗笔和砚台,再次抚着垂钓老翁,喃喃着,“撑一叶扁舟……钓,千江明月……真是,没谱啊。”接着便吹了灯,卧在了席边。付英静静听着,发现身侧的虚谷似乎睡着了,便也放心入睡了。
这一夜,对虚谷来说却是不安,不知是因为身侧有个人,和往日里入睡的习惯不同,还是两日以来心中那潭名为往事的浑水终于被付英这颗石子打乱了一直以来脆弱的平静,乱梦不断。
虚谷梦见自己成了十岁左右的少年,周围无数面容模糊的灰袍少年,其中一人拉着自己跑向远处一个穿着黑袍的中年人,虚谷心下慌乱,甩开少年的手,却发现手上满满都是血迹,惊愕之余,面前的少年开口,“师兄,师兄你不要抛下我啊……”虚谷认出眼前之人,大喊道,“你不是他!他不会这样说!你不是他!”却又感受到头顶的温度,那个黑袍的中年人正将手放在虚谷头顶,唤着虚谷,“清和……”,虚谷听到中年人的声音,心中怒火顿时窜上来,对中年人大喊,“你闭嘴!”中年人却丝毫不在意,弯下腰将虚谷揽入怀中,对虚谷说着,“清和,师尊都是为了你好啊……”虚谷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奋力想要挣脱男人的怀抱却丝毫使不上劲,仿佛要喘不过气来。这时,场景一变,虚谷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身处一片梅林中,虚谷见了漫天的白梅似乎知道这里会有谁来,心下安定起来。果然,一转头就见到熟悉的身影,着一身雪蓝色长袍,撑着一把白纸伞站在一颗梅花树下,“好友!”虚谷奔向那道蓝色,那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带着一抹温文的笑意,虚谷正要拥抱这多年未见的好友,只闻一道破风之声,环着好友的手上便觉着一股粘稠而温热的液体流下,怀中人面上笑容不改,手中的白伞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的花瓣,虚谷只见怀中之人轻启双唇,“清……和……”虚谷心中泛起无尽的愤怒,又杂着无尽的悔恨和伤心,只觉得心痛得要裂开,紧紧抱着怀中之人,仰起头,对天长啸一声,眼前的整片梅林燃起了熊熊烈火……
虚谷浑身冷汗得惊醒,恍惚间以为面前少年是方才梦中的好友,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这深山的草屋中,而自己脸上也有些泪痕。虚谷坐起身,抬起袖子擦擦脸,看付英依旧睡得安稳,调息片刻,发现自己却是思虑满心,再难入睡,便放轻脚步,抬起门板,走出屋子。
虚谷看向天边,见圆月低沉,东方即将露白,便靠在墙边,等着东边红日渐渐升起。秋季清晨的风算不得和暖,吹在身上也是阵阵发冷,虚谷却丝毫不觉,因为心底泛上来的寒冷,早就比三九天的朔风冷了不知多少倍,又何惧这深秋的寒风呢?虚谷依旧沉浸在梦境带起的回忆中。南清和,多年不再有人提起,久远得仿佛都是上一世的名姓,多年再也不曾入梦的好友,漫天的烈焰……忽见远处黑猫踱步而来,终于在无尽的浪涛中找到一丝可以依赖的平静,虚谷思绪渐收。
黑猫挪到虚谷脚边,虚谷低头,嘴角勾起一丝自嘲,“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小家伙……”一句话出口,意却不在询问,也没有期待任何回答。黑猫一偏头,似乎不解虚谷为什么这样说,虚谷却道,“都是这样认为的,自己在意的人都会一辈子在身边,但最终,又有什么能留下……”虚谷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但却还是嘲讽一笑,继续说着,“小家伙,山里以后应该也不会太平了,你以后还是少下山,要是再碰见修士,就直接上山到我这里来,听见没?”黑猫见虚谷不是开玩笑,高雅地点了点头,仿佛批准了虚谷的草屋成为自己的临时居所,虚谷见状,无奈笑笑。
初升的暖阳终于驱散了夜间最后一丝寒意,虚谷推开门板,进屋开始烧水煎药。即便虚谷动作的声音很小,付英还是被药的苦味唤醒。
初醒的少年打了个哈欠,轻轻揉揉眼,听见虚谷的声音传来,“怎么样,感觉可有好些?”
付英试着动了动,欣喜地发现自己的伤好了许多,“好多了,先生!腿上的伤已经不疼了!”
虚谷眼中略带骄傲,“嗯,我配的金疮药当然好,但哪怕腿不疼了你这几天也别想着起来走动,胸腹的伤好了再说。”付英被看透了心思,抬手挠了挠头,心里默默赞叹着先生的金疮药,本来以为几天才会愈合的伤口两天就不疼了,想来胸腹的伤也不会花很多时间,不久以后就可以修复武脉开始修习了,心情也渐渐好起来。
虚谷继续煎着药,拿草帽扇着药炉的火。黑猫溜进来,闻着草药味,盯着虚谷眨眨眼,虚谷知道这小家伙又来讨药丹吃,但正好没事,又想起昨晚黑猫嫌弃鸡胸肉的事,就想逗一逗黑猫。
“盯着我干嘛?昨天不还嫌弃的很?”
黑猫的前爪不耐的抓了抓地,对虚谷轻轻喵一声,尾巴直往屋边的杂物架上指。付英见了以为黑猫想要昨天的鸡肉干,觉得有趣,也附和道,“是啊,小家伙你昨天不还是躲得很远吗?”
虚谷听闻,知道付英误会了自己的话和黑猫动作的意思,却也不着急解释,乐见付英误会黑猫,还巴望着付英再占点黑猫口上便宜。虚谷又逗了黑猫几句,见付英不再接话,顿时觉得无趣,走到架子边挑了个小白瓶子,倒了一粒药丹出来,又从旁边一个木盒里拿出一株新鲜的玄灵草一起放到小盘子里递给黑猫。
付英见到虚谷给了黑猫药丹和草药,心下惊讶无比,开口问道,“先……先生,您怎么给它丹药啊?它不是要鸡肉吃吗?”
虚谷嘿嘿一笑,“啧,这小家伙才不吃肉干,成天就知道讨我的药丹吃,昨天以为它会吃有药味的肉,结果还是嫌弃的不行。”
付英眨眨眼,觉得自己昨天好像把这黑猫想得有些简单了,难道,先生说小家伙以后会说话,是真的?怎么会啊?还有刚才那株药又是什么呢?
直到虚谷端给付英的一碗苦药汤下肚,少年心里疑惑还是越来越多,不禁盯着黑猫,看见黑猫先把玄灵草吞了,伏在墙边开始慢慢舔那颗药丹。虚谷见状,觉得让付英自己去发现小家伙的特别更有趣一点,而且联想到付英身上的丹方,玄灵草的事也不好现在提起,就不再打算解释,对付英说道,“我今天下山去买些东西回来,你和小家伙在山上就好,你把它看好了,别让它乱跑啊。”
付英心道,自己这都不能走动,怎么看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猫啊,不过想到黑猫的灵性,想来也会很有趣,便答应下来,“好,先生,我身上的钱袋里还有几个凡人的通宝,先生此番下山都是因为我,便收下吧。”说着将自己身边一个小钱袋递向虚谷。
虚谷本想拒绝,但想了想,觉得如果不接过来,付英之后肯定又过意不去,便接了过来,拎起平日背着的草药筐,顺手抄起架子上放着的自己的钱袋,嘴碎地一边往出走一边又说,“下山也不全为了你嘛,我也正好去买点东西,小家伙,看好病人,别让他起来乱跑……”话还没说完就跑没影了。
付英躺在草席上,听了虚谷的话哭笑不得,这一会儿让自己看着猫,一会儿又让猫看着自己,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啊?怎么就这么担心一猫一伤患起来乱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