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与侵蚀
儿时对第一部电影的记忆,是越剧《红楼梦》,记住的细节除了宝玉和宝钗结婚,就是黛玉葬花。我哭得泪流满面,抽抽噎噎,难以控制,以至于使带我看电影的小姑姑感到羞愧、难堪。回去的路上,小姑还在训斥我,说那又不是真事,是假的。
我扯着姑姑的手,磕磕碰碰地小跑着才能跟上她。昏黄的月光笼罩着寂静的乡村,时而有看电影回家的人在评论着,争执着。我听到越剧的曲调还在回荡着,像一层薄薄的轻纱缠绕着小路、树木及整个村庄(长大后我才知道一个成语叫绕梁三日),缠绕得我的心有种隐隐约约的堵。直到现在,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听到越剧缠绵婉转的旋律,那种悲伤的、难言的、忧伤的而通透的感觉就会一下子袭击住我。
黄昏,窗外狂风大作,雨透过窗纱,卷起窗帘,肆意扑来。我打开电脑,仍是播放箫曲《葬花吟》,站在阳台看雨听雨听箫。楼前邻居家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枣树,结满栗子大小的青枣,在雨中格外翠绿。一棵粗壮的石榴树,开满鲜红的花朵。狂风中树的姿态显得十分冷静,风吹时,简单地摇摇树顶的叶子,似乎不以为然。也许是四处高楼的阻挡,风赶到小院就有点筋疲力尽。娇弱的石榴花终抵挡不住,纷纷飘落。我看着风雨中花朵飘落的过程,感到很美!
这几天喜欢上听箫——《春江花月夜》、《葬花吟》,我想写篇散文《葬花吟》,描绘出花落风中淡然而悠长的情景。我不想写的悲悲切切,其实,花开花落是很自然的现象,甚至是一种喜庆。一粒种子发芽长大,需要历经多少风雨期盼多少个日夜,终于可以长大开花。
红黄紫白,大小不一,不管“明媚鲜妍能几时”,今生开出自己的花,已经难得了,不是每颗种子都有机会开花的。只是人贪得无厌,竟要鲜花常开,看到落花就悲叹岁月老去,殊不知花若不谢,怎可结果,无可结果,代代怎可续传。
在网络上无意看到关于陈晓旭的版面。看到熟悉的林妹妹,哀怨的目光,刁钻的精灵样,在懂得自己人的宝玉跟前,被包容被疼爱被呵护幸福的笑靥。寄人篱下时凄凉、伤感的眼神,心被柔柔地牵疼。
看到皈依佛门的陈晓旭病逝的画像,苍老的容颜,虚弱的神色,光洁的头,感到凄凉悲伤。滴滴答答的雨声打着窗棂,缠缠绵绵的箫声回转,一种形容不出,道不明白的感觉穿透我的内心。好像是遥远的从前,看着从前的自己,就像跟现在的自己有着息息相干的外人,贴近而又虚幻,似乎抓不住却又真实具体。箫声在房间里回荡,无形的冲击,抵达的硬度,灵魂的存在——所有对生命的热爱,对命运的无力,直至坚强而服从,迷茫而清醒。
此时,似乎唯有眼泪才能表达一份情感,多年来林妹妹已经真实地活在我的内心。对她的怜爱从对书中人物的想象,到对荧屏中陈晓旭扮演林妹妹的认可,陈晓旭版的林妹妹,早已潜移默化到刻骨铭心。
第一次在同学家高大的书橱看到三本厚厚的《红楼梦》,最初的好奇、迷茫,到如今喜欢终生,《红楼梦》贯穿了我整个的少年、青年的岁月。不知道是不是受林妹妹的影响,开朗而洒脱的我,竟然有了不可改过的“多愁善感”的坏毛病。对别人一句话一个眼神,禁不住地怀疑、伤感,沉浸在自己的误解里委屈,直到对方一遍遍的解释,心中才释然。对于物质财富,却丝毫不会计较。我喜欢林黛玉冰清玉洁的人品,聪慧、善良的个性,可我特别讨厌她动不动就伤心,就哭哭啼啼,埋怨林黛玉不如宝钗豁达、大气、宽容。就像我非常厌恶自己很容易就多心的性格一样,明知道不好,就是没办法改正。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另一个公社中学上初一的我,每回到爹娘所工作的公社的家时,胆怯、卑微和陌生的不敢吃饱饭。父亲用吉普车把我从学校接来,就匆匆出去忙工作去了。被疾病折磨的瘦弱得娘,迟缓地在家收拾着,忙碌着,时而对我笑笑,问我学校的情况。我局促地双手交叉,也想不起来接过娘的笤帚(在学校我是第一批优秀团员,扫地,打扫厕所,积极地表现自己。那时候,写在每一本日记本上的第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狂妄之极)。
我拿眼看着放在矮厨前的一篮子苹果,馋得偷偷咽口水。姐姐随手拿起几个说要捎给同事,我看着她好看的背影,穿着粉红色的短袖,摇摇摆摆地消失在开满红、白花朵的扶桑花中的小路上。我感觉出娘的疑惑,母亲迟疑地拿给我一个大红的苹果让我吃,娘似乎很小心,语气像是亲戚般的客气。我接过苹果,咬一口,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了。
现在翻看那个时候的日记,几乎篇篇有流泪的记录,也不知道年龄那么小,怎么有这么多伤心的事。是独自离家上学年龄偏小,还是自小接连不断的疾病、痛疼造成的性格乖张?虽然年龄尚小,寄人篱下的林黛玉的敏感可想而知。
还有一件事,让我至今想起来愧疚不安。有次娘去县城赶集,路过我们学校,给我送收音机、钱和一本《红楼梦》(我求爹从省城捎来的,爹不懂捎来一本缩写的)。想到娘的腿有点瘸,我忽然感到羞耻。我期期艾艾地走近娘,接过娘捎来的食物、书和收音机,怕同学看见转身就想走。下意识地,我感觉出娘的不自然地笑笑,娘张张嘴没说出什么,然后坐上婶子的自行车走了。等娘走远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耻,混蛋。我拿着娘捎来的吃食、书和收音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特别没良心。
多年来,我对林黛玉唯一的不满,就是林黛玉嘲笑刘姥姥是母蝗虫那回。其实,身在繁华深院的富家小家,哪里懂得庄稼人的艰辛,和没有文化熏陶素养,所表现出来底层生活的本性。这也正是曹雪芹的伟大,人是没有绝对的完美。那个夏天,每到下午放学,教室前高大的梧桐树下的空地上,蹲满了吃饭的学生,干巴的馒头,乌黑的干菜,浑浊的水,大家吃得鸦雀无声。收音机正按时播放刘兰芳的《杨家将》。
回到家,姐姐还抱怨爹娘,就那样惯着她,她要箫买箫,还有谁跟她那样拿着收音机在学校明目张胆地听说书的?还有她说要课外书就买课外书,爹,那是《红楼梦》,好多家长不让看。“看了《红楼梦》,得了相思病”那个年代流传的俗语也许还有人记得,年少的心对禁锢书籍本能的好奇和沉下心阅读后的侵入骨髓的触动,时断时续的不成熟的想法——矛盾、犹疑、困惑、感悟、羡慕、排斥,懵懂的心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是被唤醒或被侵蚀,真是无法说清。
少年时,我读的书极少,数过来的只有巴金的《家》、《春》、《秋》,琼瑶、金庸,还有张贤亮也应该是那个时期接受的。初中时还做梦梦见过琼瑶和巴金,急切兴奋地向巴金请教写作方法。记得当时校园流传李国平的一部长篇小说《梦泪梦》,写的是一个女青年对文学的热爱和痴迷,以至于冷落了一直对她关心和喜欢的男友。
终于,她出版了一本书,兴奋地告诉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却告诉她,他结婚了。同学讲到这里,哭得泣不成声。现在觉得小说很一般,当时是一个比我高一级的同学看过后,一口气给我讲完的。故事讲完,我的心就暗暗许下了一个心愿。除了这些小说,就是《西游记》、《红楼梦》,《红楼梦》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对爱情的朦胧向往,对坚贞不渝的崇拜,对金钱富贵的抵触,对人生无常的悲观认识,或多或少都从《红楼梦》开始的。有一段时间,对《红楼梦》中生活俗事和人物语言过于细致的描写感到困惑,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体会出到曹雪芹的伟大,明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含义。人是生活中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的人,离开了复杂的社会关系,人性的体现是片面的有缺陷的。也正是这些琐碎的、俗气的、小小不然的细节,把人情世态写得淋漓尽致,才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贴近人心。
88年才有机会挨上看电视剧《红楼梦》,几年来断断续续地重复着看了好多遍,那些演员对人物的心理变化、神情神态、气质、灵魂的把握,真的震撼、撷取了观众的心。看着他们,好像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与他们一起哭、笑、悲、欢。
三年前,听说拍新《红楼梦》,当天我高兴地睡不着,简直要喜极而泣,甚至害怕自己会出现意外,等不到那一天。直到有幸看到新版的《红楼梦》,想着无论场地、衣服、头饰和故事情节,怎样的耳目一新或别出心裁,都无可非议的。可是,曹雪芹笔下赋予《红楼梦》中人的灵魂,骨子里透出的气质,是不能篡改的。新版的宝黛等人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红楼梦》中的宝黛等人,他们只体现了宝黛的形体而失去了宝黛的灵魂。
《葬花吟》还在连续地播放着。我知道,生活本身就是充满艰辛、苦难的,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疾病的缠绕、地位的卑贱、感情的善变,都会让人有种无力感,有种命运无可把握的悲哀。可是,走在坚实的大地上,看到天空飞翔的小鸟,听到热闹的蝉声、人群的笑声,生命能感知感受这些的存在,其实很幸运的。
鲜艳与败落,短暂与绵长,瞬间与永恒,得到与失去,其实都是相同的,没有谁比谁优越。花落,心疼是一种自然;人去,绝望同样也是一种自然。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重要的是我们走过一遭。在行走的过程,我们珍惜、付出、流泪、欢笑过了,已经足够了。有多少生命的种子,根本没有成长的机会呢。
印度著名的哲学家奥修说过:“当你看着一朵玫瑰花的时候,你感到快乐,你的快乐是玟瑰花创造的。而当你快乐的时候,玫瑰花也感到快乐。它依赖着你,它等着你来。如果你不来的话,它就像一个爱人似的感到难过……”即使我来了,花该落的时候,也会凋落的。
我知道我不会太难过,花也就不会太难过,因为有着新的生命在催生着,新的梦想和生命会被唤醒,会重复、感受该经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