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4期“夜”专题活动。

    “你是不知道那天下午老陈的样子,真不是用疯狂两个字能形容的。现在我想起来都好后怕。”阿琪心有余悸地对闺蜜李淑芬说。

    咖啡厅里柔和暧昧的灯光,慢摇的爵士乐,让人昏昏欲睡。听了这话,半躺在沙发里的李淑芬一下子坐直了。

    “我早跟你说过吧,不管什么人,都要保持距离感吧。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还搞这些个恶心的小情调,没安好心。”淑芬的语气好像在意料之中。

    “谁知道哇。我怎么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人家开始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啊,不就是喜欢多聊聊天,送些个小东西罢了。”

    “你可别嘴硬。这个推进过程,不是说都在你一五一十地掌控之中吗?”

    确实是。起初那个老陈的异常表现,阿琪都会第一时间说给淑芬听,好像这样就表示自己是阳光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阳光的。而且起初的状况好像也一直都处在她的掌控中。

    “想不到我都四十多了,还有这么多倾慕围观哩。那个咨询部的老陈哩,经常偷偷地瞄我。”阿琪向来自视甚高,沾沾自喜。

    “又不是暖男,也不是小鲜肉,充其量一个想偷腥又没有贼胆的猥琐男罢了。”淑芬见过老陈,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她这种洞察一切、一针见血的口气,向来让阿琪不舒服。

    那个老陈和阿琪在同一家医院,阿琪在总务,老陈是内科大夫,不过医术也就半桶水那样子。他已经五十岁了,个子小巧,皮肤白皙的缘由,不是很显老。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厚厚的,一层一层,瘦削的脸庞经常会垮下镜架子,远看起来好似躲在玻璃后面看人,琢磨人。

    “老陈说要请我吃饭。”三个月前的一天下午,阿琪找到淑芬,要她做伴赴约。

    “为什么呢?”

    “他说他也经常请他办公室的王姐小李吃饭,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也就是说说话儿。”

    “那他有没有邀过男同事说说话儿呢?”淑芬嘴巴一撇。

    “……其他男同事,那倒是没听他说,也许他就是心思细腻吧。”

    “那就是闺中密友的性质喽。”

    “人家又没表现什么不良企图,你不要这样讽刺腔嘛。”

    和理性的淑芬比起来,感性的阿琪性格大方,人又聪慧,聊起来八面玲珑,风趣幽默,喜欢交朋结友。她的长相属于那种小家碧玉的可爱型,尽管年过四十,可确实有种男女通吃的魅力。一板一眼的高中同学淑芬听到阿琪跟别人聊天,常常惊得心惊肉跳,哪里说得出这样赤裸裸的话呢?为什么敢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淑芬的处世宝典是自力更生,那是小时候深深镌刻在她家里小竹椅靠背上的四个字。无论什么时候,能不麻烦别人千万别开口。可阿琪的脾气恰恰相反。两人一块旅游,走到陌生大街上,明明有了先进便捷的地铁、自驾、公交、骑行、步行导航,可她还是喜欢去找人问路。淑芬说,这年月可能只剩下农村不识字、不使智能手机的老太太才问路吧。阿琪反驳她,“问下又不累,动动嘴皮的事,省得自己去学。”

    阿琪的工作好简单,单位里百十号人,汇总材料,造工资表。就这些活儿,麻利的淑芬说自己两天就能扫干净,余下的二十八天都可以翘起脚来。可就这点芝麻事,阿琪还用不烂之舌,忽悠着单位里的小年青又分担走了一半。作为回报,她常常搞点小菜肴犒劳他们。

    “没有像你这样上班的,人家都是上班赚东西回家,你是从家里往外带。”有时路上帮她提包,淑芬很是看不惯,不情不愿。

    “你个傻帽。做人就是这样的,不要怕求人,不要怕欠人情。你帮我,我惦记着你,一来二去,不就密切了关系,亲近了距离么?”

    年轻时的淑芬很不屑她的这一套,可人到中年,长大的不仅有年龄,认知也跟着发生了质的变化。淑芬慢慢地承认,甚至钦服起阿琪的那套手段了。对于人性,有的时候露骨一点,没有顾忌,反而更直接更有效率。有一次在古庙里看到漆得通红立柱上的四个沉稳大字“直指人心”,当时淑芬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阿琪的话术,可能就有这个效果。所以她的朋友广,办事也好快,很多的看得见看不见的实惠就被她轻而易举地捞回去了。

    “嗨,想找我做朋友的人真的太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拜什么佛烧什么香。我这是收敛着点,不然还不知道排到哪里去呢。”

    “没办法,老公在家里整天就是捧着本书之乎者也,我不抛头露面,日子就不要过了!我老公是那种看煽情电影都会泪流满面的善良,那我就偏偏喜欢看勾心斗角的阴暗片,琢磨那些个长袖善舞的小手腕。”

    阿琪的老公大山是位人民老师,遵从的是我本善良,而老婆偏偏相信人性本恶,每次想到老天爷这样搭姻缘,淑芬都觉得五体投地。

    淑芬有一次好奇地问阿琪:“你跟老陈到底是怎么熟识的?”

    “哦……就在去年你离职那会,你知道本来我俩都是一同上下班的,分开后,不知什么借口,他就凑过来了。他有时会掏几个口香糖、巧克力,或者是一些土特产给我,有点像对待小朋友。我不想要,又不好硬推,接了就扔给了办公事的同事。后来几次,他非要请我吃饭,拒绝了几回,实在粘得厉害。哦,那次我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就我们三个在万达二楼小湘菜馆的那次?可那天也没发生什么呀,他也没说什么特殊的,只是随便地聊聊天而已。”

    “那次以后他就经常上班发微信过来,无非是些‘枫叶红了好美’……‘和某某女老板关系密切,出差了还微信联系’等鸡毛屁事儿。实在没话说,就问我上班在干什么,好欣赏我的性格一类的。奇了怪了,我干什么还要受他监视向他汇报吗?”

    阿琪停顿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睛盯住淑芬,“我说的你都信吧?”

    “你什么人我还不了解?人家这是诉相思哩。你继续说呗。”

    “再后来我警觉了,有意跟他提他老婆,他说跟自己老婆没什么话可说,扔个几十万给她也算对得住她了。哼!好大的几十万!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在扒金子呢!他老婆你也见过的,干干瘦瘦,老实巴交,退休了还在外面打工赚钱。

    还有一次我说我把他的聊天记录给我老公看了,他一听就急了,‘你……你这个也用得着给老公说?’

    我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他的态度却一点没变,慢慢地就有些纠缠不休的意思了。就在上个月,不过年不过节,他竟然还送了红玫瑰给我,说是‘跟我好搭’。有病!真是俗不可耐。

    我发现他还在悄悄地盯我。那种看,你知道的,就是偷窥,在暗处里偷窥,让人很不舒服。我从前有个男同事很好色,喜欢看漂亮女人,但人家看是光明正大,从头扫到脚,就算在丰满的胸部多停留几秒,我都觉得这正常得很。可他不同,那种偷偷摸摸的味道让人吃苍蝇,对了,就像一只立在黑夜里的猫头鹰,两只眼睛手术刀一样剖开黑雾,阴阴沉沉地盯着老鼠。我受不了。我这么洒脱阳光,怎么会和这种人不清不楚呢?你看他年纪一大把,一副斯文眼镜,天知道有什么些歪想法。”

    “你跟大山说过这事吗?”

    “说了。我跟他提过这事,但大山那人你也知道,他认为人家不是很过分,只是出于欣赏罢了。可我总感觉有问题。于是,我就开始有意躲着他了。”

    慵懒的咖啡厅又换了个轻快的曲子,淑芬仍旧不紧不慢地微笑着,她就是这个脾气,跟风风火火的阿琪不一样,性格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却一直搭得不错。

    “那天下午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让你这么过不去?”瞅着阿琪慢慢地平复了情绪,淑芬终于转入了正题。

    “那天下午……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大事。”阿琪定了定神,慢悠悠地回忆起来,好像把火苗灼灼上的平底锅里的烙饼翻个面。

    “那是上个月倒数第二个礼拜天,那天我值班。办公室里只我一个人,也没啥正事,搞搞卫生,填填表格,自在得很。下午大概三点多一点吧,那个家伙忽然发了个微信过来,问我今天也加班吗。

    ……唔……嗯……,我心里惊了一下,含糊地想应付过去。这家伙也上班?天知道他怎么晓得我在办公室。

    那我过来聊聊天?他回复得飞快。我们两个办公室离得蛮远,上楼下楼,快走都要十多分钟。

    我有事情都做不完哩,下次聊吧。我忙不迭地推辞。

    那边没了回音。可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定会过来。我想这办公室孤男寡女,多不方便,何况他又有那歪想法。略微想了下,我躲进了隔壁的休息室,手机按了静音,从里面反锁了门。

    十多分钟后,我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声响不大,在安静的走廊里,却一声催着一声。我心里紧张得要死,又侥幸地想着不是老陈。可这个侥幸的小心脏很快就被戛然而止的脚步声击得粉碎——他停在休息室门前了。

    咚咚咚,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清脆得几乎要穿透我的耳膜。我屏住了呼吸,两手冰凉,紧紧地抓住了椅子扶手,好像这样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

    阿琪,阿琪,你在吗?老陈的声音急切而坚定。我用尽全身力气,使劲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把缓缓升到嗓子眼的心跳,强行压了下去。

    开门,阿琪,开门,阿琪,开门! 休息室的防盗门被他锐利的眼光射穿了。我束手无措,我颤栗发抖,我恐惧万分,我万分后悔没有早点把你说的话放心上。他究竟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怎么会遇到这种穷追不舍的人!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的电话!幸好我提前静了音。

    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大了起来,明显不耐烦了。

    阿琪!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啦!老陈有点发怒了,门上的铁皮也开始颤抖了。

    我的头发昏,我害怕愤怒的他会不会破门而入。我感觉到身体里另一个我,慢慢地走过去,呼地一下子拉开门,面对着这个家伙,猛地拽下他那厚厚的眼镜,扔得远远的。我跟他摊牌,跟他怒吼:你个变态男,马上、立刻滚出我的视线!

    可是在现实世界里,实际上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里,周围没有一丝风,窒息得难受。我不敢。我不敢出手。我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单位里只有我一个人值班,鬼才知道他会有什么举动。我怕出去后没了退路。

    我下定了决心,决意不开门。休息室里暗淡无光,我在黑暗里咬牙切齿,出去后,一定要远离这个变态猥琐男。

    就这样,门上的敲击声时急时缓,仍旧不甘心,间隔不久又再次响两下。我想他冲不进来,门锁是年初新换的。

    又过了好久,我也估计不到有多久,时间如同凝滞了一样。敲门声终于停下来了。

    我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一定躲在一旁,厚厚的镜片后面,恼羞成怒地盯着猎物一样守着,因为我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脚步声终于响了起来,由近及远。可是我还是不能轻易相信,很有可能是他在使诈。我依然保持同一个姿势在黑暗里沉默不语,任凭两腿发软两手麻木。

    休息室里更暗了,估计外面天色也暗了。我尝试着小心翼翼地伸神手脚,竖起耳朵警惕地听了听,没有声响。我拖着僵硬的双脚,一步一步挪到门后面,耳朵贴过去,确实没有声音。这时我庆幸自己的听力还是如此正常。嘀嗒,我这才打开门,满心丧气地走了出来。我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公的电话,听到那边焦急的问询,我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出来,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大山说立马要去揍他。我拦住了他,那一刻我已经冷静了下来。我平和地告诉老公,他虽然过分,可究竟没发生什么。我先警告他,拉黑他再说。

    我擦了擦眼角,拉了拉衣角,深呼吸了三次,然后强装镇定地拨通了那个家伙的电话,

    老陈,你下午来过我办公室吗?我出去有事刚回来。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我就是找你聊聊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倒恢复得挺好。

    我定了定神,刚才的泼天忍耐,就是为了抢占这个主动。我十分郑重地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严肃的语调就像在拉斯维加斯的中美谈判一样。

    老陈,有个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今天咱们就说开了吧。我和我老公感情很好,我觉得我们之间没必要保持现在这种联系了,我觉得会影响我们夫妻的感情。等下我就会把你的微信和电话都删掉,我们再不要联系了。我一口气说完,语气始终冰冷冰冷,没让他插一下嘴。

    ……发生什么误会了吗?……微信没必要删除吧?我们一般朋友总有得做的。电话那头老陈欲盖弥彰,不过他已经毫无气力了,就他那个体格子,一下午折腾得也够呛。

    没必要了,本来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的。要不然我老公肯定会误会我们哩。我淡淡地回答后,挂了电话,打开手机微信,点开头像,下移,点击删除。”

    咖啡厅包厢里的温度好像渐渐降了下来,阿琪把沙发边的绿色外套拿过来披上,顺手端起面前已经温凉了的绿茶,喝了一大口。

    淑芬也长舒了一口气,“你这不处理得挺好的嘛。不动如山哩。后来呢?他有没有再骚扰你?”

    “有的。有一次他在地铁站拦住我,给我道歉,要我恢复微信。我没理他,也没看他,冷冷地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去了,就当作没听见他说话,当作没看见他。你知道的,我们在同一个地铁站台等车。自那以后,他有时还是会远远地偷看我,从那个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不过,我绝对不会再给他靠近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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