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同学吴维福结婚那天的照片,感觉那时还是蛮帅的,哈哈哈。感谢照片提供者乔丽娥,感谢乔金兰同学辛苦传递!)
第六节
曾祖父曾经见过我,可能那时我不到三岁吧,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照片。曾祖母是我见过的直系亲属中辈分最大最年长的老人,她也是我有生以来,亲眼看到人面临死亡时,那种无助状态的第一人。
那时我上初一。
按照当地的方言,称呼曾祖母为“老嬷(ma)”。
跟曾祖父截然相反,她没有文化,我五爷爷家的四姑曾经这样评价,“大字不识一个”。曾祖母对社会的改革和变迁等,思想上没有任何波澜,好像这事儿压根与她无关。一个从清朝末年走过来的老人,出奇的适应这个新社会,包括这个社会上的所有一切,依旧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且身体康健。
就是到了最后,她依然能看清自己碗里的饭菜颜色,只是耳朵聋了,需要大声才能听见。她喜欢喝白糖水。七十年代的农村家庭,白糖算是奢侈品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走亲访友,也就是用两包白糖和几封饼干充门面。吃饱喝足后,客人临走前那个客气啊,表情严肃,像说真事一样,硬让人家把那点少得可怜的东西从破包里拿出来放下(可自己为什么不拿出来呢);主家也很硬气,微笑着拒绝,家里不缺,你还是拿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孩子吧,闲的时候忍忍躁(忍躁是方言,这里的意思是,实在闲的蛋疼的时候就随便吃点点心,喝点糖水)。其实双方都明白,如果真的留下了,这个亲戚估计以后也就真的不敢再走动了。白糖还好说,那封饼干啊,一个正月下来,都颠簸成粉末了,却最终成为孩子们的美食,兴高采烈的用热水一泡,还没喝呢,那哈喇子就已经在嘴边成了两行,趴在碗边深深的闻一下,香里带甜,这可是惦记了整整半个月的东西,昂着头,眯上小眼,哦,那回味啊,走过那个年代的人,自己想想吧。
我经常跑到老嬷的屋里,去吃她的白糖,她也喜欢我到她的屋里。大人们除了送饭的时候一般也是不过去的,曾祖母吃喝拉撒睡都在那一间屋里,即便天天打扫,屋里还是有股很难闻的味道。老嬷不能走动的好多年,一直由五奶奶奉养。之前住在哪儿,我都没有记忆。
记忆中老嬷好象没有说过什么话,只是用手摸我的脸和手。摸脸是为了知道我是谁,摸手就是亲昵了。看得出来,她确认是我之后,脸上就会有一种安详,显得很知足,一脸幸福的样子;不停的摸着我的小手,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怕我很快就走,从后背藏着的角落里拿出白糖。我的另一只小手,就会用勺子将白糖可劲的往嘴里塞,直至口干舌燥。
奶奶不喜欢老嬷,奶奶从不愿意去她的屋里,也劝我不要去。奶奶在老家的日子本就不多,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她从来没有去过曾祖母的房间,至少我一次也没有没有看见过。别的人去看望老嬷,也是在屋里聊上两句就走。
但我总是偷偷的过去,跟老嬷说话,她耳朵聋,而我又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在这里,所以多数是自己轻轻地自言自语,那样她也高兴。只要她感觉到我小嘴一张一合的跟她说话,她就会高兴。那双只剩下皮和骨头的粗糙的手,不停的抚摸着我,一会摸一下我的手,一会摸一下我胖嘟嘟的脸蛋。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她太寂寞。
是的,她确实是太寂寞了。
在当时,一家能有块收音机就算是很好了。但怎么也不可能将收音机,放在一个耳朵聋的老太太屋里。那时没有电,家家点煤油灯,晚饭后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全家一起坐在炕头上或者是院子里,喝茶,听收音机,收音机里的广播也单调的要命,多数是新闻,唯一的娱乐节目就是京剧,后来又有了评书。
寂寞的老嬷自然有寂寞的原因。
老嬷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和我一起又到了老嬷住的那间屋里。我自从初中后,已经好久不曾过来了。
屋里已经有好多人,远在吉林的六爷爷,倒了两班车赶了回来,和五爷爷一起守在老嬷的身边。五奶奶在屋里上了香。上香的目的就是遮蔽一下屋里的异味。
好像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医院里的大夫说让回来等着。全家人就在她身边等着,等着她离去。老嬷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只是面色有点灰暗,气息浮若游丝。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老嬷还是那样。她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了。屋里的气氛压抑的喘不过气来,不知是谁先开了腔,屋里人的脸上开始有点缓和,不再那么沉闷。
我只有站在一边,听一些我无法听懂的大人的话,自己却在瞎想。
难道六爷爷回来的目的,就是坐在自己母亲的身旁,等待生他养他的母亲的离去?
其余的爷爷怎么没有回来呢?……
我找不到答案,也不敢问其他人。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没多长时间我就打瞌睡了。
“带他回家谁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不要打盹,再陪你老嬷一会!” 父亲抚摸了一下我的头。
父亲的这句话,现在想来依然是那么令人揪心。是啊,再陪一会。亲人相聚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啊!
我没有想别的,死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知道人死后还会不会活回来。我只是想,怎么可能呢,老嬷和平常一样,好好的,没有什么别的不一样的地方啊。
不敢问,只能听,又听不懂,也记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昏暗的煤油下,也看不清其他人的脸,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父亲把我抱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我依然照常去上学。
老嬷去世的具体时间我不知道,也没有人将这些事情告诉我。
放学回来的时候,看到五爷爷家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烧纸。我知道,老嬷走了,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据说,老嬷是九十六岁寿终的。
村里人说,老太太命真好,这几年算享福的了。
我不知道享福在村里人的心里是什么概念。
是有人伺候?是可以自己在屋子里寂寞的“享受”晚年?我不知道。
但我一直认为她是不幸福的,是枯燥的,是无味的。她死后才是真正的幸福。
那个世界不寂寞。她去了一个有山有水有声音的地方。最少,还有早在那里等他的曾祖父,他们可以一起去河边溜达,曾祖父网鱼,老嬷摘鱼;他们可以一起唠嗑,还可以一起听京剧和评书;那里的白糖不用花钱,那里有的是美味佳肴。只是不知道,老嬷会不会想那个经常去吃她白糖的胖嘟嘟的曾孙子。
在给老嬷送葬的过程中,我都忘记了有没有掉过眼泪。如果有,也是看到别人哭的样子才掉的。因为我觉得,她去了一个好地方,我替她高兴呢。
但我在这群人中,是最爱她的,可惜,只有她自己知道。
对于人生,我第一次感到迷茫和无助。
人,就这么走了?
是的,就这么走了,无任何征兆,无声无息。
走好!
(本节完)
父亲临终前,要求安葬在村西的坟地。只是因为,那里有曾祖父和曾祖母。坟地与潍河东岸大约150米,紧挨着防堤林。
我想,父亲是去伺候他爷爷奶奶去了。挨着潍河,打鱼网虾什么的,有个酒肴,也方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