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岭南和他的地质课
方舟
在始兴，草木有本心
无论是风生还是水起
草木都生长葳蕤，无关地气暖
君子皆岁寒心造化。它们望月怀远
向高处，一寸寸抬高自己的海拔
在始兴，西日向山隐
北风乘夕流，岁月无声
鸟兽有名，被形容于林间与山岗
命运跌落的涧边，溪水更清
它的回声轻于大海之重
又向大海透支了波澜
在始兴，物类有固然
中途消失的事物会自动返回
如雁过瘐岭，舟驶浈阳
一首诗经过感遇和发酵
又回到天才的童年之地
像时光的风度重新发生和繁殖
在始兴，良辰不可遇
你从荆州归来，我从虎门起程
君子们闲坐于深山鱼形背脊
可以论人生长短，世态炎凉
当你使用一些嘹亮之词
天色就从远边暗了下来
风，也乍起，还往山谷里吹
2018/1/9中午
谒张九龄故居
抄小路步行，绕入。
围墙如圆，新式青砖仿制了
时间的历化。故事在里，和谐于外。
所谓山地形迹，世代安详。
屋脊分三，龙刹有二，
凤刹居中。黄昏的逆光
让建筑恬静，步入者满面生辉。
众诗家以老祠为背景，
姿态随意，说着唐室无双士，
南天第一人。
门前古塘微澜，杨柳无声，
唯官墩斑驳，旗杆石风化。
折回祠前老路。一群农家鸡，
比客人更深谙自由生活。
立怀不乱，神态自若
咯咯咯地高一声低一声。
还有，它们的毛色比众时代的
羽毛，更为油亮。
2018/1/12
和梦亦非们车过车八岭
梦亦非和梦亦非们在虚拟自己
交战和雄辩。场景被他一次次转换
他以论者的身份附身于
N个他者，模仿另一种表达的
策略，也让自己成为巫的陷阱
和反讽的歧义词
他指涉了唐的风度以及当代的变异
他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却朝我方舟身上
投掷鲜花和温柔的石头。他试图复活
一些词语，但他必须借助并委蛇于
庸常之态，向相反的边际突围
我和更多的人已在梦中。车八岭
收藏了深重的阔叶林，窗外黑暗
无边，光明的行迹尚未到来
这是一种让人安静的速度
信任，在真实的颠簸中迅速蔓延
“我们都要鼓励梦亦非重新出场”
“梦亦非是今晚突然发明的梦子
也是在明天会消失的非子”
他的独角戏正沿着众生的梦意
我突然睡意全无，却内心荒芜
今天欠这个世界的一次发声
正被他悄悄命中，并变成
梦亦非式的有着贵州口音的路演
像一部行驶的车，替黑暗说出了
风声。还有早已噤声的鹤唳
2018-1-8下午
在梅岭古驿致古代诗人
你要带上玉佩
带上一颗同心的圆
带上可以摩挲的心
你要选择向南
南方以南是大海的牧场
南方的波涛里有牛羊和马匹
偶尔出现海市蜃楼
你要祈祷，稍后的风
会吹开天空的假面
如果你已经涉险
你要咳嗽，晕睡，节省力气
想像远方，但一定要拒绝死亡
你要找出祖传的秘方和剑
遍尝百草，刮骨疗伤
与草木同命，对每一滴
经过深夜的露水充满敬畏
你还要怀抱诗歌，集腋成裘
但你要改掉咬文嚼字的坏毛病
偶尔歌唱山水，但不可以雪月充饥
你要记下苦难的离音和斑驳的方言
你要折叠好那件泪洗的青衫和香具
你至少要三五次的写到梅或五谷
你要相信未来与时间的反光
教授者会在书院里经济一生
然后在耄耋之年发表，故国原语中
有隐形的修辞术和柔软的狼毫
最后你要在水濂飞溅的山麓修葺茅舍
在天亮前诞生儿子，在黄昏时唤紧女儿
你要放弃功名，相忘于江湖
你要像圣徒者我一样，勤于耕作
练习腹语。在每一次目睹大地葬礼之后
重新出现在沦陷的路上
2015-12-29夜
过梅关古道
我扯着旗
模仿一场战争的大转折
开始冲锋
然后，不得不停了下来
上下八百米
路上挤满了远劳的古人
还有心花怒放的诗客
走梅关
你要快一点
你要兴奋一点
你要坚定一点
那些开凿的古人
面朝大海，披荆斩棘
为的就是让越来越多的车马
快速通过
走梅关
其实你还可以慢一点
悠哉一点
踌躇一点
那些流寓他乡的人
俯首梅花，愁肠百结
你要退还他们的想像
借用他们用过的手杖
让越来越空乏的心
横亘于世道
越过瘐岭
你就可以休养生息了
在时间的下方躬耕垄亩
重新开基，建屋
收集粮食和种子
替没有过关的人，重新活一遍
在珠玑巷
经过百姓牌，我在密密排布的姓氏里
寻找祖先的代号
我的祖先没有经过
我的光荣的祖先
把事迹播散在江西在湖南在四川
在更早的年代
他们一定生活在一起
狩猎，围垦，繁衍，厮杀
每一个末代，他们流离，悲伤
然后毅然开始伟大的行旅
在仿建的土屋里
我依然盘桓于这些毗邻的姓族
他们身体的温度
存留在族谱的文字里
他们遗落的耕具、筐箕
在继续维持对土地的崇拜和向往
只是我是另一支孤独的族人
在火车时代，隐身雾霾深重的江湖
一张暂住证注册了临时的生活
用大海一样的笔名写下大海的余波
用堆积如山的语文包裹失传的身世
我是第二个原始的蚩尤
野蛮生长的蚩尤，在民间遮遮掩掩
行走的蚩尤
缅怀者。寻根者。一次次聚拢
又一次次散开。像莞草头顶的积云
只有我又一次从队伍中选择了折回
在堂堂的周氏宗祠门伫立良久
我知道我无法隐身
在周氏后裔认捐簿上
端端地写下自己真实的姓名
我的身后，一代又一代的人
开始聚拢。他们从远方来
他们又要到远方去
明天我就也要去砌自己的珠玑巷
在异乡取土伐木
在高高的门楼上
用珠玑绦环为自己加冕
在瑶塘村致故乡
在韶关瑶塘村，我对妻子和女儿说
不再北上湖南了，很多人都没走出广州城
——题记
这些年，我羞于说到故乡
只有手机里存着的视频并没删除
老屋墙面已裂，屋瓦破损
有雨水贯入，地基在继续下沉
年代久远的搪缸、器皿、银制饰物
和老弹匠做棉花衣被早已不翼而飞
披屋的猪圈里没有猪叫，空空如也
灶台已釜底抽薪，不熏腊肉也不生炊烟
旯旮的粮仓空空如也，门前对换的
七分秧田堆满准备施工的砂石和水泥
晒谷坪上杂草众生，一条
三面绕屋穿行的乡村公路已经硬化
只有已经生锈的门锁，遵循着
只防君子不防飞贼的古旧人心。
这些年，我不再捯饬不可逆转的事物
这些年，我没有想过将父亲送回故乡
故乡的阳光兀自茁壮，植被在迎接寒露
异乡也是。和故乡相比
它隔着一层汽车挡风玻璃上的朝雾
2020年10月10日星期六
云雾茶
在皇后山命名一种茶
要扼要道出它的精髓和历练
有一些古老的茶族是泡过霜雪云雾的
身体里存着流动的气象与凝问
有一些鲜嫩的叶片是承接过清风雨露的
晕染了无怨的眼神和光明的访问
气温骤降，茶树们一垄垄
盘绕在山腰，没有走动的意思
巅峰之上，神仙们把自己想像成
真理的原形，在云雾里口若悬河
只有如在的茶树们缄默如初
你想到了天上闪电过后的羊群
它们发配凡尘，逶逦而下
但早被封口，不许说出身体内的冷
也不许走下山去，和人间有过多的附议
那就一一悬置。你只能慢慢采摘
烘干、煎炒，在沸水中给它撞身
你才能看见它迁徙的指针录和奔腾的心
再说一遍——
山连山交界处，何尝不是一种索引
皇后山云雾茶，冰绿冰绿的
2020年12月30
写在御水古温泉
世上有很多流逝的水，去向不明
有的化为气，有的结为冰
但大多数为人所不见
它的消隐是一个迷
只有温泉是例外的返回和流露
带着自身的温度，从地质的缝隙中
涌出，它无核、透明，成分复杂
但天然、本质，抵达并拥抱凡尘
接触它，沐浴它，彼此交换
时间的脉与冲，造化的积附与针砭
有沧桑之痕和磅礴之音
在肌肤间叠加，试着细细解析
在御水古温泉，发现者留下诗文和墨迹
前朝的石头们早已通灵，成为书法和词典
新沐者弹冠，新浴者振衣
将息者围而论道，昂首者参见星辰
当世纪的人啊，流连于冲浪池和亭榭
在阔大的戏台前，敞亮地从身体内游出
琥珀一样的心，在取悦于水的过程中
将自己浇灌成一朵清洁的莲、盛开的莲
2020年12月23日
想起凤台秋霁的诗人
经过莞城文化广场
我常常想起凤台秋霁里的诗人
凤台诗社原址就在附近
诗人们藏在古籍里谈笑风生
他们热爱梅兰竹菊不舍昼夜
经过几家线装的灯火炊烟
就能把拂晓的鸡鸣带进诗里
他们比秋风还朴素
比旷野更谦虚，比仙人还关心
芝草，比上清观壁上的题名
更打动脚下的泥土和城池
当年的秋天就是这样被邀请的
人们集中在山下生活，琢磨粮食
并偶尔传习道教和祈祷，只是
他们多了几许醉意，放眼就可以
隐喻前面的河流，为风暴瘦身
为两岸石头打开艰涩的记忆
与一些高贵说话的树木相比
所有的马车都兢兢业业地留在故乡
山雨降临时，他们才喊醒柴门
并调整理自己呼唤，他们解释过的农谚
让一座城市提前进入了白露
或者在荷尔蒙里提前打断春分
他们就是那个时代游吟的书生
他们绑着伟大的心脏手语和走路
他们一定也对自己的祖国发过脾气
痛斥颓败的制度和图谋不轨的婚姻
但最后都在虚构的蓬莱里放逐自己
他冲锋陷阵所释放的词语尾气
五百年后，还能为他们重塑的铜像
上下镀身，金光闪闪
我常常将在铜像前留影的人
误认为前朝的诗人，他们也
谈笑风生，只是留下一串神色可疑的
逗号和手机信号，而六年前
这里的一场现代诗歌会
我不能不说，早已走漏风声
值得
值得给一片海滩取一个浪漫的名字
给静谧的椰树林准备无比透心的摇曳
值得给临海的窗户以辽阔且变幻的远景
也值得给中央浴缸以陶质和心型的内容
值得给水泥预制的大渔船以休憩之所
它犁过巨涛、海狼，挽过浩翰与天际
——吃水线以下的龙骨
锋面和膀头是海水腌制而成
斑驳如久远的漆画。如今它裸露危立
像斜插的旗帜，却抱紧了孤独与自由
值得给复位的大海和兰舟重新命名一次
当你从远方来，又准备朝远方奔去
还有。当太阳西行，你和大海推杯换盏
海上的明月，值得你把它揽进怀里
认作人间可靠、光明不二的情人
2020年12月23日
深夜，一个人在海边散步
这是浪漫海岸的午夜
你要找到自己的倒影，光的源头
一些声音在荡漾、弥漫
它有影响它的可能装置和道路
请录下这一片海
从浪花第一次拍岸开始，到它的结束
它连贯喘息的激情，被后浪推起
它衰减与遗失的部分有多少回笼的朝向
还有，这条长长的弯弓和孤线
要多少次往返才能让海岸浮动
内弦满弓，然后用无影之箭
转身射向大海，它从不现身的耙心
一个人在海边散步
明显让大海有了些许紧张
音乐吧的歌手，突然放弃了歌唱
天涯尽头，收起了它黑色的床帐
2020年12月23日星期三
中年书
舌头是敏感的，会触别事物的微量成分
嘴唇是敏感的，合与闭，相爱或不相爱
眼睛是敏感的，沙子进了会揉出眼泪
如果接近一根鸿茅，目光会端详而且不可回避
睡眠也是敏感的，夜里骤冷捂紧被子也感到凉飕飕
蝴蝶是敏感的始作俑者，它欢快吸食扇动的翅膀
正改变空气以外的伟大系统
一根稻草会成为敏感的杀手，它轻微的重量
会压垮那个正在艰难做梦的异乡人。还有
转向器是敏感的，旅行车正慢慢驶过事故多发地
海平面是敏感的，一艘驶往神秘岛的
探索轮正在谨慎测试自己的吃水线
说或者不说，一点一捺都是敏感的
它埋伏词意的歧路口，甚至驶过正确的临界点
字词的呼吸是敏感的，要选择隐喻、放弃、不出现
或通过内心的暗道。组句和段节是敏感的
它局部沉入或整体一笔勾销
作为慢性咽炎敏感症患者，我的声音从来很低
而且我的左臂最近一直抬不起来。不能触摸高处的光
和阻止世界坠落或陷入混沌
2018/4/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