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兮枝
距离上一次在老家过年,中间隔着遥远的十二年。
小学毕业时离开这里,再归来已是读研的年纪。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呛人的灰尘。那些贴在墙上的奖状,字迹斑驳,有的早已脱落。桌上那棵小珊瑚树那么黯淡,当初收藏了好多弹珠堆放在上面,如今不知去了何方。
那时最开心的时刻,是每周等爸爸回家。红砖砌成的围墙上留了小窗口,我总需要踮起脚尖才能透过它看到外面那条大马路。那时我觉得窗口外的世界于我而言好大好大。现在的我不再需要透过它去看世界,我已经走到了外面的世界。
过去那些街坊邻居的面貌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模糊,在街上奔跑嬉戏的新生命我全都不认识。在一片询问之中,读懂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句诗里的深意。
如果不是奶奶突然的去世,也许回来的这一天还要更晚一些。那天我坐在电脑面前码字,想写一个新年书单。收到表哥发的微信说下午做烤鸡腿吃,他还顺便买了茄子和鸡肉串。我兴冲冲地回了个“好”。
可惜这些美味一直没有等到我,没有任何一点征兆,奶奶就这样走了。生死,原来真的这般无常。本来已经准备好新年所有的细节,想着能过一个轻松简单的新年。而如今想来,终不能如愿。
关于奶奶的记忆不多,爷爷没有去世前,他们住在遥远的山坡上。逢年过节之时,妈妈会带着我和弟弟去给他们做饭做菜送东西。彼此之间没有太多的话要说,爷爷翻来覆去的那几句总是你要好好读书。临走之前,奶奶总会给我和弟弟一些钱。一切像例行公事一样持续了很多年。
后来爷爷去世了,奶奶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即使让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也不甚满意。隔三差五就要耍性子责难爸妈,时不时就要上演离家出走的戏码。和她生活的这一年多里,爸妈都累得够呛。
如今披麻戴孝站在时隔多年的老家迎接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总给我极不真实的感觉。死亡,还真是无法预料。曾在很多关于春节变化的文章中说到丧葬是无数不多能使人聚齐,具有仪式感的一件事情。我想那些作者一定没有作为当事人参与过,才敢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一段话。
因为濒临过年,入土安葬只能是年后再议。没有入土安葬前的每一个晚上我们都要守夜,我和弟弟一个晚上还能睡上两三个小时。爸爸妈妈在这五天里常常是不眠不休。那几日家里所有的灯彻夜不关,所有的门全部打开。爸爸说这是人死万门开。每到深夜,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手脚冰凉缩在角落盯着时间看,那时全部的希望就是天快点亮。天亮了,就不会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儿时在老家度过的新年,是记忆里最为热闹的新年。包粽子、磨豆腐、酿酒,这些旧式新年里的程序曾经都有。到了初一那天,要穿上妈妈买的新衣跟着爸爸一起去别人家拜年。络绎不绝的鞭炮声,来来往往的人群,构成了童年时期所有的热闹。
而十二年后的这个新年,大抵是我度过最为凄凉的新年。由于家里电力不足,除夕那晚的饭都没有熟,中午剩的几个菜也是冷的。头顶的节能灯只余惨淡的微光,再暗一点就成了彻底的黑夜。
外面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一直盛开到了十二点,第二天不到五点就响起了各家各户的鞭炮声。风一吹,鞭炮燃放后的气体和纸屑全都飘到了家里,仔细擦拭过的桌面很快就覆盖上了一层灰。禁放烟花爆竹这样的规定什么时候能推行到每一个角落?原谅习惯安静与干净的我喜欢不来用空气和噪音污染堆砌出来的热闹。
那几日所有的事情堆积成一团杂乱的麻,也让我深深地怀疑,这里,真的还是记忆里那片让我不舍的土地么?说什么六十年的亲戚,千百年的家族。这些家族里的人把整个丧事办得一团糟。安排好了做事情的人,到了点就来了一两个。事情没有做好也就算了,烟酒红包不能少还不能说他们。花同样的钱,完全可以去外面请到更好的服务公司。只是因为这里还没有人开这样的先河,如果我们最先这样做一定会引起其他人的闲言碎语。
然而他们做的全都是什么破事:暂且不说厨房做的菜味道难以言喻,尝一口没有半点盐味。就连菜的分量都不够,全都是半碗半碗的菜,几个人一人一筷子就没有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舍不得买食材。实际上办完整个丧事后,厨房还留了许多的肉和蔬菜,剩下的两只大肥鹅还养在我家的杂房里。说到底,他们只是嫌麻烦不愿意去做。
丧葬所具有的仪式感,大抵是跪出来的。别人前来祭拜要跪,棺木从家里迁到公厅要跪,出殡那日更是要跪一路。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一家人的腿都已废。丧葬所具有的团聚功能,看起来尴尬又无用。那些几年甚至十几年未见面的亲戚,不过是出于礼节性才跑一趟。悲伤只是我们几个人的,他们只是在礼品簿上登个名字出份钱。一下葬,大多数都迫不及待说要告别离开。连爸爸深以信赖的堂叔们都匆匆而别,把手头的事情全抛给我们。最后留下来是阿姨和表哥他们帮我们清点整理东西,血缘关系把亲疏有别诠释得淋漓尽致。
结束这一切回到家里,还得面对一地的垃圾。这里的习俗是出殡三日后才能清扫房屋,我和弟弟就是一扫把把垃圾和恶俗扫出屋子。谁能和垃圾在一起待三天,这样的习俗不遵守也罢。管外面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好了。
当听说我们要一并把公厅给打扫了,还在公厅里洗碗做事的人赶紧阻挠我们:使不得,使不得。那些鬼神论只能骗骗我妈,其余我们三个一个字都不信。刚刚出殡就把家里打扫完已经挑战了我妈在我家的主导地位,我们只得再等几日再去打扫公厅。
到了第三日,刚刚打开公厅的大门就能闻见一股恶臭。感觉自己进了一个垃圾场,花了两个小时才把所有垃圾清理出去。这些垃圾留上三日就能保佑我家大富大贵么?我还是选择相信事在人为。
此后还有许多繁琐的小细节,只有我妈在遵守。我们仨予以忽略,她痛骂我们是半点不受规矩束缚的人。那时我就想,等我死后不要这些繁文缛节,一把火燃烧之后就撒往大江大河。不占用土地,不浪费人力,也不必花那么多钱做一场戏给活着的人去看。生前好好善待过,死后也不必遗憾什么。
对于故乡,我曾以为是记忆里邻家小姐姐半夜里为我做的那一道菜,是和小伙伴在山上摘杜鹃花、钻岩洞的好时光,是一包辣条、一本故事书就能得到满足的每一个午后。可是长大后向往自由的我越来越不适应老家的条条框框,我质疑它们的合理性和实用性。这里的楼房越建越多,这里的思想却还停留在遥远的年代里。
把所有的一切安置好,便是离开这里的时刻。别人总是告诉我,这里就是我的故乡。我也曾以为这里是我的故乡,在过去很多时日里想念着这片土地。可是如今我才发现,我不在这里出生,我的户口不在这里,它只是存放了一段童年的回忆。再归来,于这里的人而言,我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在我现在住的地方,我一直都是一个异乡人。我也曾处于自我寻找、自我怀疑与迷茫之中。
如今我终明了,此心安处是吾乡。故乡和地点无关,和家人有关。不管在哪里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就让我心安,那个地方就叫故乡。
这段日子的经历让我们四个人身心疲惫,所幸不管好的坏的都有人一起陪伴着,相互扶持着。心安是深夜清洗碗筷累瘫在地上时弟弟给我的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是爸爸选择一个人守夜想让我们多睡一会的那几个小时,是遇到问题时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的画面。我们彼此嫌弃挑剔着对方,也彼此关心牵挂着。
有他们在的地方,才能叫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