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

1

人们问:

“你想去哪一个大学?你希望三年以后的自己成为怎样的人?”

谈及未来,谈及理想,我欲说还休。

2

从初中毕业已经三个月了,在高中学习也已二十多天,我依旧是游离在人群之外、心在另一个世界的少年。沉寂了一整年的笔尖重新生花,横线里的字迹龙飞凤舞,想要最快地、恣意地将这个传说描述出来。

身侧,同桌探头来看,被过于凌乱的字迹拒之门外。

回看的时候,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问:

“为什么?为什么写这么快?你在急什么?”

时钟在墙壁上滴滴答答地走,我在害怕流逝的时间,在畏惧所谓“学业与副业难以兼得”的流言。

3

以还说得过去的成绩考上了目前就读的高中,从未以为人生就此圆满,但也的确得以从紧绷的状态中抽身喘口气来。掏出尘封的电子产品,订上几张电影票,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做着每一个刚中考完的人都在做的事情。

直到要上衔接班的消息如晴天霹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我奋力抵抗,方法是依靠网课自学。

没有一天空闲,早早预定了高中教辅,只为能自由支配我的时间。

每一次,面对朋友的邀约,笑着婉拒时心里确实是苦涩的。告诉自己这是长久考虑,近百个小时的网课便也坚持下来,却没想到最终定夺命运的仍然是一场争吵。

他们所说的翻来覆去,不过总是同样的话。考上这所高中的成绩,说是还不错,其实占据着一个很尴尬的排名——恰好和这里每年考上清北的人数相近。往前看,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往后看,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因此我不知道该看向哪里,被挤在中间,颇有几分高不成低不就的味道。就我个人而言,随遇而安的性格,生命里很少有什么“绝对”和“必须”,能争取的也会努力一把,但绝不是拼命。只是这场被实力运气平摊的考试展现出的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所以才会在看到排名相近的同学在短短一天的假期里报着六个小时的课外班时慌得手足无措。他们变的暴躁易怒,就像家里那只易碎的瓷制花瓶,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抱着它的时候提心吊胆,还是没能改变它被我外套袖子扫到,从窗台坠落粉身碎骨的命运。

4

中考前那三个月,我仿佛活在一场很长的梦里。

为了冲刺几所高中的自主招生考试,离开学校去上补习机构的全托班。一周六天课都是小事,过着每天连上四节课每节两小时的日子,就好像每一天都是考试的前一天。我们都明白这场百中取一的考试的残酷,因此没人抱怨,只是在学到疲惫至极时相互勉励,望着理想的学校为自己打气。

那样的时间安排本来是为时长一周的冲刺而设置,可在我们身上,这场冲刺被拉到无限长。每分每秒都紧绷的弦,在考试结束之后怦然断裂。经历过这一次,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不论未来还有怎样的困境与迷茫,我都绝对不会再报补习班。

熟悉的面孔又一次出现在补习班的教室里,他们放弃了假期,收敛心思,按照和先前一样的作息预先学习高中知识。我在家里对着电脑,老师在屏幕里侃侃而谈,没有学生,只对着摄像的仪器他们也能将课讲得活跃充实,然而我如果想要听懂,要在关键处回放数次才能略窥一二。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失去自由自主却更安全可靠。虽然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却带着对自己的信任毅然决然地走上另一条。就这样吧,管他前途是光明还是黑暗,管他前路是不是能看得清摸得着,回望过去经历的一切,我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就是杀不死的勇士。

5

高中果然是一场战争。尽管才高一,雪花般飞舞的试卷和铺天盖地的新内容比起初三有过之而无不及,松懈一秒都有掉队的可能性。抄笔记时一个低头,总觉得耳朵同时也在听,但出现在作业里的一个知识点就真的被错过了。拗不过他们的指谪,我同意周末去上两科补习班,却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这个周末。

作为开学之后的第一个节日,教师节如期而至,只是上交了手机,又在周六下午才放学的我并不知道初中同学约好周五回学校看老师。数十个人涌进曾经就读的学校,熟稔的校园里,曾经的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那些年”这些听着都让人热泪盈眶的词语。那天中午我躺在宿舍没有睡觉,背着宿管看他们在社交平台上发的照片,依然能清晰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记得在每一个角落发生过的故事,历历在目的三年铭刻在我的血液里。面前,陌生的天花板向外延伸,是一整个陌生的环境。我来到这里,就应该接受、适应这里,我对自己说,就读于一所以优异成绩闻名的高中,就应该一心扑在学业上,所有犹豫都是阻碍。

我清楚地明白,可我看到那些照片时还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觉得心被什么揪住了,力道不重,却也足够让我喘不过去来。那个瞬间,我荒谬地明白了何谓“忠义不能两全”,选择推开一扇门,另一扇本身虚掩的便也悄悄合上了。

那个周末,我破天荒地逃了课。讲义已经在我桌上摆好,我把手机关了,在街上走得漫无目的,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只是再也不想让任何课本和习题出现在我的眼前。身旁走过许多结伴的学生,嬉笑打闹着不知要往哪去,我失神,面前的一切都不清晰了。扫开一辆共享单车,骑的飞快,不在意迎面灌注的风,恍惚中问自己,犯错的那个人、该收敛的那个人、没有决心去考那两所大学的人是不是我?是不是为了逃避辛苦才要远离补习,才要在本该抓紧时间写作业的时刻站在街头,假装时间已经静止?

似乎一直都在向前走,这条街真长啊,夏末秋初依旧闷热的下午,它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路过一家店铺时隐约听到乐声,执着地穿越风声袭来,终于穿透屏障抵达我的耳膜,清晰地捕捉到的不过一句:

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怀着一腔旁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心事,那些问题的答案其实我都明白,可是被金箍束缚着的我,又何时能将答案坦诚地说出来。

6

“你希望三年以后的自己成为怎样的人?”

看到周围伏案奋斗的他们,马上就要脱口的答案被我生生咽回肚子里。

在非常关键的初高中适应时期,我突然惦记起一个叫梦想的词语。大概真的是梦,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我依旧孜孜不倦地写着,得到的评价就是如果没人叫停,灵感枯竭之前绝不会停下来。甚至不敢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爱好,总是以编故事之类的话搪塞过去,然而每当没人注意到我的时候,只需要一支笔,一个本,或者一台电脑,勾勒出我的整个世界就是太轻松不过的事情。

已经不想去细算写了多久。初三那年暂停写作是迄今为止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因而升学的枷锁一经解开,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所有的空闲给了一方小小的本子和格子根本束缚不住的故事,笔速快到自己都看不懂在写什么,比跑八百时更心神澎湃。时间根本不由自己控制,嘴里念叨着再写五分钟,便又是一整节晚自习,铃声响起时才如梦初醒般放下笔。

一直以来,家人对我未来规划都有十足的信任,因为我从初中起就表露出对理科尤其是数学的兴趣,也清楚表明会选择相关专业。本来为如何说服我选热门专业而头痛的他们相当开心,自然以为这是我的兴趣所向,却不知我早就清楚的认识到——写作没有被阻止不过是因为成绩未曾下降,若说将其作为专业和一生奋斗的理想,他们会第一个跳出来阻止。经历了上周的逃课,他们对我很失望,我以太忙为借口躲过了那一次,却再躲不过接下来的。

“又不是真正的竞赛班,就是学着试试,要是觉得还行就一直学下去呗。”

现在他们一心扑在所谓“高通过率”的自主招生上,于是我硬着头皮去了。那堂物理课我仿佛踏入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老师直接从第三单元的拔高题讲起,基础知识都没听过的我匆匆抄着笔记,却不知这根本不是重点,公式记到一半,屏幕上投影已经切换成题目。十五分钟做题时间里,其他同学都奋笔疾书,只有我对着满目空白发呆,久久盯着同桌,不忍心打断他的思考,却还是小心翼翼借了他的笔记本,才就着凌乱字迹将剩下的半截公式补完。原来他们都提前学过,对他们而言,拔高才是最合适的难度。

何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从心底的煎熬,对未来的茫然和对自我的否定在我胸中汹涌,短暂的课间时间,我给远在北方出差的家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觉得很难,完全听不懂。

“听不懂就努力听懂啊,谁都是从听不懂过来的,其他同学就都会了吗?这个机会来的很不容易,你应该争取,明白吗?”

我的听不懂和他们的有本质差别。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更不知道要怎么说出“我要退课”这几个字来。

隔着话筒和扬声器,就是隔着两边近千公里的距离,他们看不到我,不知道攥紧手机的我早就泪流满面,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自主招生,为什么一定是数理化的竞赛,为什么不是将课内的学好再去拓展,为什么刚开学就要让自己的时间表被课外班填满?

我听见电话这头的自己声音颤抖,大概说了什么胡话,让那头的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想学数学了?想学文科?不是一直说好的吗,学数学、金融或者计算机,难道就是为了你那点兴趣爱好?那有什么用!以后能让你过上多好的日子啊?”

人们对文科的偏见和对写作这条路的刻板印象,在一向自诩开明的他们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我也任性了一回,妄想能与毕生所爱在专业上达成统一。纵然我明白,我早就不是最初那个不怕孤独、只凭着一腔热血就能一直冲的小孩子,现实的残酷早已蔓延到我所在的世界,爆点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击。太多太多热爱文学的少年怀着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的念头,就真的“走到黑”了,在黑暗中不可知的障碍物前撞的头破血流。每个走过的人的笑容背后,都是无数怀揣同样梦想却只能中途退场的黯然。我可能也只是被浪拍在岸边的水花,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呢?

7

记忆突然就串联到暑假,我靠着车窗,车子飞驰,窗外的景物被连成一条模糊的线。父亲在开车,母亲坐在前排,我坐在后排。我的胸口还在上下起伏,刚因为衔接班吵了一架的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于是周围安静的只剩下风声。小时候,我背着近乎满分的试卷回到家,妈妈总是笑眯眯地接过我的书包,按照老师的要求在试卷上签名,然后拍拍我的头,告诉我她不在意我考试的分数,只要用心学了,考零分都没关系。在这阵令人心悸的寂静中,我语气平静地将这件事讲出,谁知气头上的母亲又一次爆发:

“能不能别那么幼稚?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你不上大学?毕业以后不工作?不考进好大学以后能去什么地方工作?还天真呢你!”

我缄口不言。一瞬间明白了那一年,我语带骄傲地告诉同学“我妈不在意我考多少分,只要我认真”,他收起七八十分的卷子抬起头,几岁的孩子眼里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痕迹清晰的嘲讽。

他更早走到危急存亡的一步,因此比我更早明白大人嘴里哪些是谎言。

那一路,风声刺激得我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流动,仿佛数不清的往事样样掠过,直到现在我乖乖地上数学课,对那些的回忆也没有断过。昨晚写一篇小说到两点多,因而在老师停下讲课让我们做题的时候,我倚着窗子睡着了。后来老师把我叫醒,第一反应也不是落下课,而是浪费了学费。就算他们不说,我又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考虑家里的经济水平啊。

8

“如果可以,让我三年以后成为能像辛弃疾一样咏着‘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人吧。”

我终于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就算,其中夹杂着很多欲说还休。

校园里阳光灿烂,光线在雾霾里浮沉。十一假期的第一天,只有少数同学还坚守在校园里。我将迎来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可能是一场沉重的打击。也许我将不得不妥协,也许我将从事并非我真正喜爱、只是在他们眼里很安全的职业,也许我永远都无法鼓起勇气对别人说出我喜欢的是写作。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现在我还写着这些“无用”的文字,我应当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到肚子里,然后等待着——总有说出口的一天。

云轻飘飘地动了,没有让任何人注意到,但它将太阳遮住的一刻,树下那个就着日光看书的姑娘皱了皱眉。有人说北京大抵是没有真正的秋天的,初秋酷热而深秋是蔓延的北风。然而现在,天悄悄地阴起来,还有哪个目睹的人能否认这就是真正的秋天呢?未来裹挟在厚重云层里教人看不清楚,可它总有散去的一天。所以,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珍贵了。

天凉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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