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回到老家,突然听妈妈说隔壁的刘奶奶要结婚了。
我甚是诧异,以为妈妈是在逗我。刘奶奶已经年近九十,丧偶多年,膝下有一儿一女,连曾孙子都抱上了,怎么又要结婚了呢?于是妈妈递给我一张纸,正是他们家送过来的喜帖,红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还要请我们婚礼那天去吃席。
我有些好奇,连忙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在妈妈的解释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刘奶奶年轻的时候,和邻村的一位老爷爷相恋。当然,那时候的老爷爷还不是老爷爷,不过是年方十几的年纪,也算个壮实敦厚的帅小伙。两个人情投意合,在那时的环境下,能和对方相遇相恋,也算是莫大的缘分了。
只是当时战火纷飞,更兼连年灾荒,不仅地里颗粒无收,地主收租也更为苛刻。农村普通家庭的男儿,空有一身劳力,可老天爷连口饭都不肯赏,种不成地也只能去当兵了。老爷爷走的时候没有告诉刘奶奶,他想自己这一去生死未知,战场上刀枪无眼,说不定哪天就葬身在哪个乱坟岗子里,这份念想还是断了吧。
可是刘奶奶不依,听说他走了之后自己躲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天,连饭都没吃,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时的通讯方式只有寄信和电报,但是他去哪了都不知道,寄给谁呢?都走了好几天,自己一个女孩子也追不上。要怪只能怪这世道,穷人的命贱,吃不上饭就只能去卖命,卖命都卖不成的就只能饿死,那还顾得上什么爱不爱的呢。
刘奶奶也是个懂事的姑娘,明白事理,知道自己也是家里的一个劳力,做饭洗衣照顾弟妹下地干活都用的上自己,喜欢的人走了,日子还得照常过,不然也对不起爹妈十几年的养育不是。于是哭了几天,也就算了,虽然不像以前那么活泼开朗,但是干活却更勤快了。
就这样过了两年,仗打完了,新中国成立了,刘奶奶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可是老爷爷还没有回来。又过了两年,村东的桃花开了又谢,檐下的燕子筑了新巢又飞回南方,可是老爷爷还没有回来。再过了两年,一起长大的小翠孩子都能算数了,弟弟也要娶媳妇了,可是老爷爷依然没有回来。
家里人虽然没有说破,但是刘奶奶也懂。打仗不就是这样么,诗人还能写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感叹感叹,村里人呢没文化,难受难受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自己呢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也不会一直养着个姑娘,既干不了多少活也受人背后指摘。六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即便忘不了也没什么执念了。
于是刘奶奶便经人说媒,嫁了出去。虽然后来丈夫早逝,她一个人辛苦将两个孩子带大,但是如今孩子孝顺,子孙满堂,生活也算美满。
本来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只不过生活往往峰回路转。原来那位老爷爷并没有葬身战场,而是在49年随国军去了台湾。那时两岸关系紧张,书信不通,他虽然想家,但也无法可使,过了几年,也只好断了回家的念头,在对岸成家立业。
后来两岸关系转暖,大陆逐渐向台湾居民开放回家探亲。只不过他先是俗事缠身,后来又罹患疾病,便一直没能动身。这两年身体终于好了点,他觉的自己年事已高,再不回去可能就没什么机会了,便执意要回来一趟,家人执拗不过,只好应允。不过年月已久,家里早已经物是人非,他认识的人大多已经去世,亲人也不知去向。他失望至极,正想回去之时,突然看见了已经八十多岁,在街上颤颤巍巍去打香油的刘奶奶,他突然心里灵光一现,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刘奶奶的名字。
那是已经深藏在他心里几十年的名字,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不敢触碰却也从未遗忘。刘奶奶已经不记得有多没有听别人喊过这个名字,她慢慢转过身,于是一场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离别终于画上了句号。他曾经健壮高大的身躯已经略有佝偻,她满头青丝也已成白发,岁月的风霜侵袭他们的身体,但是心,始终没有改变。
重逢、相认,决定结婚,这几件事情几乎是在瞬间完成的。他们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经接近终点,这份命运补偿的礼物无论如何都要接受。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在家里尚有权威,决定的事情子女也不敢忤逆,只在被问及时说了一句“我欠她的”。她的儿女本来反对,但是见到一向温和的母亲此时竟十分坚决,再加上孙子孙女的劝导,也就同意了。
婚礼那天,两位老人一袭红衣,九十岁了但依然精神矍铄,双目对望,仿佛他们年轻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想起《暗恋桃花源》里江滨柳对云之凡说的那句话:
“老了也很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