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工程的最怕过年。
从早到晚,要钱的电话接了不下四十个,怕被工人围堵,我和老公开着车连夜往家赶。
一路上,每个服务区老公都要停下车给老良打电话,对方一直关机。
“这家伙,太不仗义了!”
“咋了?”
“公司把钱都打给他了,让他给其他小分包转一下,他倒好,自己独吞了不说,还一直关机。”
一路上,老公都在嘟嚷老良。
“那你们当初为啥要选他的队伍嘛?”
“老良这个人还不错,队伍大,有资质,相对正规,好签合同。都是被他那儿子毁了。”
三十年前,西北的黄土高原上有一个村子,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老良,另一个是老良现在的老婆淑芳。
老良那时还不叫老良,别人叫他小良子。
小良子和淑芳两家相邻,两个孩子天天一块上学一块放学,互帮互助,时间长了,同学们拿他俩开玩笑,一见俩人在一块就叫“小良子和他媳妇来了小良子和他媳妇来了”,小良子一边捡土块扔他们一边心里窃喜,他早就喜欢上淑芳了,淑芳又漂亮又聪明,他想着俩人一块努力,考上大学离开村子,到大城市生活。
小良子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肚子里一团花团锦簇就是说不出来,所有的盘算都埋在心里,除了淑芳,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
淑芳也感觉到了小良子的心意,心里暗暗高兴,等着拿到高考录取单两个人把这层窗户纸戳破。
谁知天算不如人算,计划再好赶不上变化。
高考那一年,淑芳他爸病逝了,爷爷奶奶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双双病倒,家里家外只靠淑芳妈一个人。高考、上大学泡汤了。淑芳退了学,准备投奔深圳的大姨,打工好供给弟弟上学。
临行前一晚,俩个人在村口的土地庙里见面。
“梁子,咱俩这一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我想把第一次给你,也算是对咱俩这么多年感情的一个纪念。”
梁子正沉浸在和心爱的姑娘分离的痛苦中,俩个人懵里懵懂抱在了一起。
自此一别,近二十年没见面。
小良子变成了老良,打工的变成了老板,但是淑芳从来没从老良心里消失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流淌,淑芳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那段感情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老良心底。
老良一直不愿结婚,可能内向的人都有点轴,有点执拗,他妈说“犟得像驴一样”,反正弟弟们都结了婚生了子,梁家算是有后,他结不结婚影响不大。父母说了十几次,老良充耳不闻,无动于衷,父母慢慢也不提这事了。
十年前的春节,老良和父母通电话,说自己有事不能回家过年,打了两万块钱回去,注意查收,注意保重身体。父母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正当老良不耐烦准备挂机时,母亲说,“淑芳回来了。”
一句话让老良改变了行程。当然,决定回家前老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见还是不见?见了说啥?
他想到自己半生就爱过这么一个女人,分别后近二十年没见过一面,下一次再见不知道等到啥时,万一再也见不到,每想到此处,老良心里就像油煎刀刺一样难受,好歹见一面吧,知道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时隔二十年,老良和淑芳在老良家里见了面。
弟弟们结婚后搬出去独住,剩下父母住在老屋。早些年,老良出钱把老屋重新修缮了,新式楼房,高屋大院,窗明几净,父母早早躲了出去,他们知道老良的心结,想着让儿子多少了了心愿。
淑芳还像以前那么开朗大方,她含着笑看着老良,“二十多年没见,你也有白头发了。”
“嗯。”
“你一直没结婚?”
“嗯。”
“早点找个人成家吧,身边有个人照顾,叔和婶儿也能放心。”
“你呢,你过得咋样?”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老良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话。
“还行。”淑芳回答的很干脆,又简短。
之后俩人聊了些不尴不尬不轻不重的事,好象有很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心里的情绪一个劲往上涌,就要从嗓子眼冒出来了。
“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改天有空再聊。”像是感觉到他的激动,淑芳迅速结束了话题。
老良在家多呆了几天,每天坐在院子听着隔壁淑芳的说话声,心里多年的块垒在慢慢消融。
临走前一晚,向往年一样,和父母坐在屋里说话,叮嘱些保重身体、小病不要拖、不要受累,有事打电话之类的话,临了一阵沉默。半晌,父亲突然说,淑芳命不好,嫁了个丈夫爱赌钱,输了钱就打淑芳打孩子,竟然把淑芳当赌注压出去,真是个畜生!淑芳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离婚了,她兄弟也在城里成了家,她为家里,把自己这一辈子给耽误了。
老良一直低着头抽烟,一根接一根,烟头像火星一样直亮到天亮。
之后事情的发展太戏剧化——第二天老良就回了城,开始装修房子,买家具。两个月后回家,告诉父母他要和淑芳结婚。
年迈的父母听完一句话没说,第二天就请人到淑芳家求亲。
当月,俩人结了婚。
结婚后,老良和淑芳,还有孩子,一起在城里住着,逢年过节才回老家。他不怕村里人说闲话,他怕淑芳和孩子受不了。
说起这个孩子,大家都觉着奇怪,孩子和老良长得有点像,性格上也特别投缘,虽然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但很听老良的话。
老良让孩子先跟着自己练手,干活谈生意都带着他,手把手的交,孩子很机灵有眼色会来事,早早改口叫“爸”,爸长爸短的亲热得很,鞍前马后,提包倒洗脚水,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老良越来越享受有儿子在身边伺候的感觉,朋友们说“老良,你有福啊,半道上捡来个大儿子,还和你这么亲,你老小子,有福啊!”看看别人家那些一事无成胡吹冒撂动辄和父母吹胡子瞪眼的儿子,老良觉得,这个儿子真像自己亲生的。
儿子啥都好,就一样,对钱抠得紧。钱只要到他手里,就别想再弄出去。
老良不止一次对儿子说,钱要流通起来才能钱生钱,光攒着不流通挣不到大钱。儿子点点头,回头还是抠得紧。淑芳说,可能是小时候苦日子过怕了,每次问他爸要钱母子俩都要挨顿打,给娃的印象太深了,手里没钱心里慌,娃现在不是攒钱是在攒安全感。说得老良心里酸酸的。
因为儿子的爱钱,老良生意也多少受到了影响。工程款打进来,买材料、给工人付工资、交保证金、打点关系时儿子总是抠抠算算,能少付就少付能不付就不付,时间一长,合作方都对老良有意见,老良想着儿子受过的苦,觉得不是个啥大事,和对方打哈哈,慢慢地,和老良合作的人越来越少了。
合作少了钱回来得就少,儿子更抠得紧,一轮一轮,恶性循环。
今年,公司早把一百五十万工程款全部打到老良帐户上了,当天,老良儿子就打电话问,为啥没有支付全部的工程款,因为后续还有些维修业务,加上公司年底收到的工程款不足,领导决定所有合作单位最多支付百分之八十,这些情况老公都告诉了老良儿子,这一百二十万还是从领导那里争取来的,早超出本应支付他们的金额,多出来的部分请他转给那些挂靠在他们公司的小分包队伍,工人们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呢,好话说了一箩筐,老良儿子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说不定不是老良关的机,是那个儿子把老良给把控了。”我推断。
“有可能。再这样下去,过年后他们公司的尾款先暂停!老良再不管管,我看他们公司也干不长。”
我一直操心着这件事——没办法不操心,三十晚上还有工人打电话要钱,工人何其无辜,公司也尽力支付了金额,老公更无辜,看走了眼,都是老良太心狠。
东拼西凑,做了无数的承诺、保证,总算清清净净过了年。
十五过后,要钱的电话又开始了。
老良的电话终于打通了。这回是老良媳妇接的。
老良住院了,开车出车祸,不严重,就是人老了身子脆,骨折,最少得躺三个月。
人家都进医院了,不好再逼。老公和公司协商重签合同处理其他小分包的费用。
过了几天,老公回来,一脸神秘的样子,进门就说,“我就说,他那儿子迟早惹出事来。”
“咋了?”
“老良那儿子么,对钱看得太紧,过年工程款的事情果然是他搞的鬼。老良早就让他把钱给小分包转过去,这小子不愿意,怕把钱给别人了,自己的钱最后拿不够,把老良手机藏起来,老良后来被朋友们骂得狗血喷头,都绝交了。”
“该!”
“还有你想不到的呢——老良一气之下和儿子吵起来,拿了电话要去找朋友们解释,去的路上出了车祸。”
“原来是这回事,那你回头再好好和老良说说,让把小分包的钱给人家转过去吧,人家总找你也不是回事呀。”
“唉——现在这事不好说——”
“??”
“奇事还在后头——老良进了急救室,需要输血,他的血型是很少见的RH阴性血,血库里存量不足,他老婆直接把儿子拉过来,让输他的血。原来,这儿子就是老良的亲儿子!“
“啊——”
我都惊呆了,这剧情急转直下三千里呀,比电视剧里还演得精彩。
“这儿子就是三十年前老良和淑芳分别前一天晚上种下的。老良这会儿才知道真相,正沉浸在父子相认的喜剧里呢。估计他悲喜交加,一时半会是顾不上其他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