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珠子只露四分之一,眼皮子、眼角、眼睑还有眉毛揉紧紧地拧巴在一起,半张左脸仿佛受了什么诅咒似的,拉着嘴角向上;右半拉倒是正常,但饱受沧桑,也整日耷拉着。
就这样,他的脸一半向上,一半向下。因此,他也成了我童年里的“阿西莫多”。
听母亲说,由于他小时候贪玩儿,掉进了化学厂的废渣坑里,脸被毁成了那副鬼样子。
据说他的脖子,还有后背全是左脸那样拧巴着的,我是未敢细眼瞧。
大老远儿的,只要见到那人,或者类似那人的人影儿,我立马就“哇”地一声儿跑开了,不单单是我,还有方圆百里的大小孩子们。
以正常人看到怪物的反应,暂且在这里给他取名为“阿西巴”吧(听说韩语里“阿西巴”是“哎呀,WC!去死吧”的意思)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写文章的好处了!有一点就是:你可以给你笔下的人物起名字,用新的代码来取代他的名,将他的生命轨迹彻底杂糅在你的文字里,你的情感里,大胆地将你们的交集画个妆,拿出来给世人看!
更有趣的是,这一切发生,那人全然不知,若是阿西巴知道了我给他取得名,定会拿书砸我的,顶着一张更加拧巴的丑陋的脸,摇头晃脑,骂骂咧咧地,恶狠狠地,砸向我!
若给他砸我的这一幕拍成韩剧,就此定格,那他抡起胳膊时,嘴里定会喊一句:“阿西巴”。
阿西巴是个小区里收垃圾的老头儿,原来和我同村儿,至于他的年龄,我不大清楚,但对于那样的怪物而言,谁会在乎他的年龄呢,正如谁会在意一只蛤蟆的年龄呢!
如果你早上六点钟出现在我们小区的花园里,你就能见到他。
腰间系着一根脏脏旧旧的破红绳,提溜着一个迷你录音机还是什么,嗯嗯啊啊地响着豫剧,他摇头晃脑地跟着唱。
唱到激情处,也会停下来,抬手做动作,时而上阵杀敌,时而素手拈花,但我没见过。
我见过的最多就是摇头晃脑,拧巴个小眼睛,提溜着个没出息的破裤裆,大步流星,咿咿呀呀地,像个要饭的叫花子。
但……在某个朦朦胧胧的大冬天,我猛诶撞见他,瞅他也像是画本儿里走出来的“济公活佛”,或是唱戏疯魔了的戏子。
直到后来,我在一节美术课上看到毕加索笔下的那个尖叫小人儿,我满脑子都成了他。
就他这么个形象,竟满足了我读过的所有文学里蹩脚的悲剧形象。
母亲和他也算是老相识,每次见面都会打个照面,阿西巴也会点头哈腰地回母亲,但他不怎么会发音,嘴里呜噜呜噜的。
听说他掉进大坑里,工业硫酸灌进了鼻腔、嗓子,肺腑都被灼烧了,救起时浑身冒着刺鼻的白烟,头皮上都是血肉模糊的,能活下来都已经是奇迹了。
母亲也是听人说,因为她原来在村里做干部,整个村子里的低保户都是由她敲章办理的,阿西巴也是一名吃低保的。
他的老母早年跟人跑掉了,父亲是酒鬼,整日不着家,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但也都不管他,其中有一个兄弟还是开了陶瓷厂的,那样的富贵人家,吃肉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哥哥的脸嘛?
嗐……不好意思,我一股脑已经写出来了,我在自己的文字里,也憋不住文字,主要是母亲在给我讲他的时候,她也很愤慨,就因为厂长的哥哥这个身份,村委会一致不通过阿巴西的“低保户”。
后来,他被拉陶瓷的大车撞了,大腿严重骨折,也没钱手术。
夏天的高温下,他就躺在屋子里,大腿上的褥疮竟然生蛆了,邻居看不过,跑到村委说了说,母亲也跟着说情,最后他才吃上“低保。
就因为这个事儿,阿西巴每次见到母亲都是点头哈腰地呜噜呜噜,那拧巴的面庞,再一微笑,就更拧巴了,可怕极了!
他在小区里捡破烂儿,也收破烂儿,顶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脸,总在阳光下垃圾桶旁,垃圾堆旁忙碌着。
他攒了很多本子,不分年级,但都是干干净净的,捆啤酒瓶用的红绳子、白绳子扎得整整齐齐,拿给一楼的王大娘、李大婶儿,他们总是会给他免费送纸箱子塑料盒油桶之类的给他,可能也觉着他可怜,就白送了,我也看见过李婶儿给他递过刚买回来的烧饼,他把本子整理给她们,因为她们的小孙子上学可以用,我也用过他给的本啊书啊的。
还记得初二那年,学校老师要求借课本儿,预习下学期的课,母亲打电话挨个儿问,亲戚哥哥姐姐都没有,不是卖了就是已经借走了,那个年代还不流行某宝,还不流行网购。母亲路过阿西巴的简易棚时,随口就问了一句,他“额额啊啊呜啦呜啦”的点了头去找,垃圾大棚的最里面有面帘子,一拉开全是书,两面破架子整整齐齐地码着书啊本啊的,母亲也惊叹他这里的“藏书量”,只见他一捆一捆得把书从架子上搬下来,给我翻,我刚开始还不敢,但看他那么认真的查看着,数着,搬着,我有点不好意思,一想起老师布置作业的语气,我赶紧埋头找书,终于翻到了一本版本不太一样的,但我记得老师说过也可以用的课本。走得时候,阿巴西还给我母亲拿了一打本子,母亲推搡着不用不用,但他质意要给,还呜噜呜噜的嘱咐我让我好好写字,我心里想: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娃娃,拿这拼音本作什么?我拿着书,母亲提着本,我们一起走出他的垃圾大棚,回来的路上,母亲跟我讲,阿西巴申请低保的时候拿了一摞自己上学时候的奖状,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他上得残疾人学校,学习按摩的,可能怕自己的样貌吓着别人,出来后就去捡垃圾了,若是没有那张脸,想必也能混出个高材生,母亲惋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