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小城之春
北风就从今夜开始吹起,我的心灯火闪忽明忽暗,怎么说清怎能说清,这漫长迷茫的夏季,当那聚会要散去时,该谁远行,谁不醒……
这就是让我迷失的那座城市,舞步如梦般恍惚,醉的人们呀举起杯,笑着眼里都是泪,谁在晚餐后老去,像迷雾里我的心。
——朴树《九月》
苏颜,哪一条未来之路会给我们带来更好的生活呢?人类幸福的全部含义是什么?美好的生活里还有比内心体验更重要的东西吗?多数时候我和你一样无比厌倦生命的单调。我经常在思考,究竟该怎样活着,才算不枉此生。
苏颜,广州的天空跟拉萨很不一样,它没有拉萨天空中那份纯粹的蓝,它就跟我在这里遭遇到的眼神一样,它们迷惑、黯淡、漂移,总是找不到焦距,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霭。深夜里,我对着电脑,看着屏幕上很多素未谋面的人去世界各地旅行,沙滩、沙漠、峡谷、城堡……我明白,我羡慕的并不是他们身后的风景,而是他们生活经历的丰富。
苏颜,有人说文学的其中一个功能是对抗遗忘,可人类的本性就是关注未来胜于铭记历史啊。我常常听到有些长辈说:“我们现在忍受痛苦,辛劳一点,就是为了你们能活得轻松一点,获得更多的快乐。”就像我的父亲现在这样,他每天下班后还要去店里帮忙,经常都要很晚才回家。有时深夜我起来上厕所,会看到父亲喝醉酒在客厅看电视。他是个内敛的人,向来不胜酒量,一喝酒就上脸。看着他坐在沙发上眼神迷离、难得糊涂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很矛盾。他是个苦命的人,这些年背井离乡的生活已经磨灭了他所有的脾气了!
苏颜,其实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也要做父母,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知道能给后代留下些什么。
我知道,每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追求和困惑。于我而言,我终其一生无非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苏颜,你愿意一辈子生活在被人安置的空间里吗?生命里真正值得拥有的是什么?
苏颜,今天在图书馆里看了一上午的书。广州的这个图书馆很大,比我上大学时候还要大,我想我穷尽一生也没法读完这么多的书,古人所说的汗牛充栋,应该就是我眼前看到的样子了。而更恐怖的是,印刷厂还在不停地生产书。
苏颜,多一本我的书在这个书架上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图书馆里是安静的,但是在里面阅读的每个人,他的意识世界却是丰富的。有人可能在读一本小说,被其中的情节所牵引;有人可能在脑海里设计一栋很美观的建筑……而在一个喧闹的场域则恰恰相反,所有聚集在一起的人,头脑不约而同地空白,丧失了意识能力,被动地接受信息,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于是,我总是钦佩那些在人群和喧闹中仍能独立思考并独立决策的人。怎样才算活出了自己,大概就是这样吧。
虽然我至今没有出版过一本书,但我仍然跟很多人说我是一个作家——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骗子。我觉得作家在这个时代的作用之一就是梳理人们的精神世界,同时给人的行为赋予适当的意义,让人们在多元的生命状态中找到与客观世界联结的命题。但首先,我得对自己这么做。
苏颜,我不想一个人对着食物发呆,不想一个人看书听音乐,不想一个人写心情日志,不想一个人对着陌生的面孔神情呆滞,更不想一个人背着背包游走在各个站台……我想这一路上最不能缺少的便是你,有你便有风景,有你便有欢笑,有你便有另一个世界,可你偏偏又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世。
苏颜,我的孤独,我的思念,将会如影随行,它们独特的气味将遍布我走过的每一站。如果有一天,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它们漂到你的耳畔和你遇见,请记得想起我。
广州的天气很暖和,刚过完年没几天花市便开了,群芳争艳,好不热闹。小艾来看我,但看他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忍不住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脸色这么难看。”
“她可能要走了,机构嫌她学历低。哎……总觉得人生无意义!阿福,爱的后面是什么?为什么我们常常会陷入这种困惑里面,总是反复地觉得无意义,总是反复地寻找意义?如果有一天,我们再也不用怀疑了,再也不用寻找了,那该有多好。”
我冷冷地说:“爱和信仰都不足以拯救这种怀疑。”
“阿福,我不去中山了,但我还是希望去爱,只有经历才能拯救,一种尝试。”
“那你可以去尝试。”
“我没有办法,生命如此:等待爱情,爱情赋予人命运,这种等待就是命运。”
在我家吃过晚饭,我给他看我新写的小说《异乡人》。
看完后,小艾说:“怎么说呢……我对孩子,没那种感觉。但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什么的会去追问,还没想到孩子呀那些的。”
“你的小说里,她和龚凡拥抱时,我想到了《寻找素颜》里那个张子墨和‘阿福’的告别。我觉得,离别的时候应该要有个拥抱。开始你说龚凡已经死了,我以为说的是杨柳,我是读到最后才知道的我误解了……”
“是洛颜死的时候,在湖边。而且,她死后是被苍鹰和乌鸦吃掉了。”
“怎么说呢,杨柳应该没我那么绝望,也就是说,你内心还是平衡的,究竟杨柳死不死,就看我俩的造化了。”
“但宿命的东西不可说。”
“是呀,就像我的诗、湖、泪,以及她的归宿,但我想我还是杨柳,因为生活还在继续,我们都是杨柳,承载着生命中的某段残缺,而又在这残缺中寻找某些答案和意义。我感觉到了你的文字和我的文字不同和相同之处,也就在关于生活的主要观点上。我是否认你的一些观点的,不相信,即使相信也会去抗拒。王尔德说‘人生模仿艺术,远过于艺术模仿人生。’其实这两种情况,无论如何我都是不能接受的,命运应该是其他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历史不是一条线或者河流,这些是人的认识的错误,语言或思维的一个危害。所以我不会想象自己要把最远古的一端与现在的最末端焊接起来,我们可以是其他的许许多多东西,生活也是。因此最引人之处就是最平淡之处,如荷尔德林所说‘于显微之处的神圣’,但要去掉‘神圣’之词,这是可能的。因此,我没有归宿。这并不是说我害怕,想去除天生的寻找,而是如佛道所言,我们就是‘无我’、‘无名’。从哲学步入诗性根基的我,没有什么可言之处。”
他接着说,“你写的小说之类的文字,说的缓慢一些,我写的诗是一些萌发,却都是在思考——通过心。你会写‘承载着生命中的某段残缺,而又在这残缺中寻找某些答案和意义’我一般不会说,而直接感觉。怎么说呢,感觉很奇妙,我觉得你离我这么近,和我是一样的,某些部分。”
“你说不定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知己。”
“只能说我们呼吸同一个嘴,寻找同一颗心——不是寻找,是本来就是。你怎么那么熟悉呀!”
“熟悉什么?”
“这就是我此刻想说的话‘这个林妹妹我好像在哪见过’真的,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你才是林妹妹呢。”
“我们相识的这些年就是前世,现在又遇见了,贾宝玉和林妹妹只是一伙的,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封建礼教,或者说,俩人源自那些个时代,源自曹雪芹,就像我们两个,所以是知己。明白吗,贾林根本没有性,有的只是那样一颗心,在大观园和茫茫大地。”
“我懂的。”
“谢谢你的小说,我从昨天又迷上了顾城,应该从某个人开始,从自己开始,继续生活。聊着聊着就不想停下来,但想着她呢,也真不想睡,又自然而然睡了。”
第二天,他接着回社工机构上班了。
足不出户,把自己锁在家里一段时间后,我决定出去走走。没想到在公园读书散步的时候,我遇到了在丽江认识的兰心,还有那个曾经让她苦恼失望的长发男人——他们竟然结婚了。见到我,他们都很惊讶,兰心:“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这些年你还在路上吗?”
“我刚从拉萨回来不久。”
原来,我离开丽江后没多久,这个曾经四海为家的歌手便一路追到了广州,在这座他原本陌生的城市定居下来。结束了流浪生涯的他目前在越秀区开了一个音乐体验馆,每周都有三天时间教一些音乐初学者弹吉他或者尤克里里。隔三差五他也会到附近的酒吧唱歌,周末便和老婆一起陪孩子。而兰心则开起了花店。
我撞见他们的时候,这对夫妻正在陪女儿一起玩旋转木马。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也曾带着我一起玩过,现在那些相片都已经发黄了。
我们在公园附近的茶餐厅里聊了很久,送别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背影,我竟有些羡慕。苏颜,我知道我不够潇洒,总是没办法活在当下,在路上的时候渴望家的温暖,回到家又想念路上的风景。
从公园回来,我打电话给小艾:“我好像突然想清楚一个问题,无论是文学也好,其他艺术也好,都不应该过于苛求自己拿这个东西对社会有多少帮助。因为这些本是来源于生活的,如果他们在生活中也能有这些体悟,根本就用不着我们。能形成文字或艺术的东西,如果只在文字或艺术上,那便只是一种消遣,可有可无。所以,有时候实践比书本更重要一些。”
小艾说:“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啊,只是我们不停地在寻求理解罢了。”
“估计你以后见到我,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什么样子?”
“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人,就是我。”
“不,在大街上我找不到你,因为你小子比他们都矮。”
“其实,我还是很羡慕你那么洒脱、自在的样子。会写诗的人,比普通人多了一双眼睛。”
“我可不想当怪物!”
新年刚过不久,我发短信跟苏颜说:“我一直害怕承认一个事实,会不会我们只是拿梦想做借口,去逃避那些我们本该承担的责任。我一直害怕面对父母的目光,害怕回应他们的牵挂和问候。”
她问我:“你动摇了吗?”
“我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
“我也是!”
我鼓足了勇气跟她说:“苏颜,我可能不去骑川藏线了,你安安心心在武汉老家相亲吧。”
她说:“我理解你。”
可是世界依旧不太平,胡琴在五月份就开始追问我:“阿福,我们今年还去不去西藏了?我要提前做准备啊!”那时候她刚考上研究生不久,刘翠明也被保送读研究生。小艾不久也辞职了,但他并不是很想去西藏,而是想去云贵地区走走,问我有没有兴趣。
而我呢,我已经在广州工作有一段时间了,生活平淡如水,行尸走肉,郁郁不得志,隔三差五就收到出版社的退稿信息。
面对他们的追问,我只好搪塞过去:“我也不知道。”
最后,易向阳也打电话给我,他也问我今年还骑不骑川藏线,我闪烁其词,跟他说:“我今年状态不是很好,要不我们明年再去吧?而且,七月份又是雨季,那边还在修路,路况不是太好,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你也知道,川藏线上又不是没死过人。”
他的决心很坚定,不遗余力地想要说服我:“明年同样会遇到很多困难和阻力,如果今年不走,你觉得明年就走得成吗?谁知道我们明年会在哪里?会是什么状态?”
这种状态一直纠结到六月中旬,某一天,唐越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看电视:“你的偶像上电视了!听过他在法国拿了个文学大奖回来,正接受专访。”
我打开电视一看,还果真是。电视里的煜钦和在梦里见到的有些差别,至少没那么老,他比我想象中的要开朗许多。
主持人:“恭喜煜钦老师获得国际文学界这么重要的一个奖项。”
“谢谢!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鼓励。”
“现在也有一些年轻人开始从事写作,听说您著作等身,他们都很好奇,这么多年下来,您是怎么坚持写作的呀?”
煜钦:“坚持?写作从来不需要‘坚持’啊,享受就好了。当你觉得做一件事情需要坚持的时候,那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扭曲人性的事,它一定不可持久!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个人的事情,它必须先取悦作家自己,才能取悦读者。”
主持人:“这么多年来,难道您就没有动摇的时候吗?”
“说实话,我曾经也焦虑过、彷徨过。一方面质疑生命的意义,另一方面又急于取得成功。曾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属于我自己的表达方式,不停地读书学习,终日而思,就是为了这种表达。但后来我发现,治疗焦虑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停地去写,尽心去享受创作过程中的快乐。其他的,都没有意义。”
主持人:“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您的作品影响了那么多的人。”
“因为死亡。死亡的确定性和不可预见性,会使我们脱离人生理想的轨迹。它让我们一生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无意义。”
我从头到尾看完了煜钦的专访,兴奋地打电话给苏颜:“苏颜,有人跟我说,人必须对生活有一种渴望,无论你是对金钱的敏感还是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又或者是对未来的憧憬,这份渴望都会给你的人生注入一份别样的色彩。它让你在最低谷的时候坚韧地活下来,也在最得意时看到更远的、未完成的梦。我现在开始相信这句话了。”
“我知道,你这种人经常都要死要活的!”
“你相亲结果怎么样?有对上眼的吗?”
“我没去。老娘跑了。”
“苏颜果然威武。”我鼓起勇气,“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不能等……我不知道我的艺术生命到底有多长,说不定是在很久以后,但也有可能就终结在下一秒,然后我就一句像样的文字也写不出来了。作家应该保持一份脆弱的敏感,可我发现随着经历的叠加,自己正渐渐丧失这份与生俱来的敏感。我不想这样——像一口老井一样,等到彻底干涸的时候才想起我那些曾经想做的事情都没做完。人总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不遗余力地去坚守自己想要走的路,如果就这样放弃了,我会不甘心。你说呢?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这个世界上,有大部分人都是无休止地在重复着同一种生活,我不想原地打转,我想迎着风往前走。”
“你又要做什么决定了吗?”
“那个,我……我准备今年去骑川藏线了。”
“你年初的时候不是跟我说今年不去的吗?你个混蛋!从东莞回来的时候,老娘存了几万块钱就等着和你们一起走呢。然后你说你不去了,我就把钱都花了。等我没钱的时候,你又跟我说你们要去了……”
苏颜就这样骂了我一夜,但我知道,她骂归骂,听到我准备重新上路,她心里还是开心的。第二天,她回电话过来:“阿福,你个混蛋!你给我听着,你一定要给老娘活着回来。我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拔了你的皮。”
我说:“遵命!”
挂了电话,我终于按耐不住心中沉寂已久的热血,跟易向阳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就对了嘛,其实我们五年前就应该骑的。”
小艾说:“让远行赐予我们勇气和力量吧!李白万岁,杜甫万岁,庄子万岁!所有自由的灵魂万岁。”
决定了之后,我告诉父亲,我要骑车去西藏了。没想到这次他却没有反对我,只说:“你在路上小心点。”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易向阳遇到的阻力比我大,他此次出行的钱全是从他部队的战友那里借来的。
苏颜,其实我们的心一直都在远方,但要踏上征程却需要超越现实困境的勇气。遇到一群可爱的人,便会看到一些可爱的风景,在可爱的风景中游荡,人也会变得可爱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