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冬日星期天的早市上慢慢地溜达着,不经意间看到远处的蔬菜摊子前站立着一对亚裔男女。那熟悉的身影令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着他们走去。
随着那一对男女身影的不断放大,我渐渐地看到了他们面孔上那有些愤怒和紧张的表情,并且惊异于在这人声嘈杂的早市里,我竟然听到了他们那操着北方口音的争吵声。
“早啊,这么巧又见到了你们……”
争吵声戛然而止,两张仍然挂着焦虑和愤怒表情的面孔一起望向了我。
“哦,是你,我们……”
女士有些尴尬地说道,并转过脸狠狠地瞪了男士一眼。
我们一起绕过擦肩而过的人们,朝着市场旁的咖啡小店走去。男士闷闷不乐地跟在我们的身后,静静地倾听着女士对我讲诉着他们争吵的原因。
深冬的阳光照射在他那被染成了栗子色的头发上,他那高大的身材因为弓起来的背部而被压缩着,像是一位郁郁寡欢的儿童,静静地跟在老师的身后,倾听着老师对他的父母抱怨着他在学校里的种种不良表现……
一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应这位女士小娟的邀请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在那个婚礼上,小娟将这位头发被染成栗色的男士,Sam,介绍给了我:
“我的丈夫,Sam,从国内刚刚过来与我成婚。”
“Sam?他没有中国名字吗?”
小娟犹豫了一下,转过脸看了看身边的Sam,又转过头对我说:“他有,但是因为他热爱并向往着海外的生活,所以改了名字……你就……叫他Sam吧。”
我与小娟已经认识了好多年了。
小娟是因为与前夫结婚而来到新西兰的。
小娟的前夫比她大十几岁,他们是在中国的一家酒吧里相识的。
那时小娟的前夫在中国负责着一个她所在地区的畜牧业的合作项目,每天傍晚从牧场赶回城里的宾馆,一个人在酒吧里小坐,喝点小酒以解异国他乡的孤独。
小娟与前夫相识后不久就随着他回到了他新西兰的家乡。
前夫已经丧妻多年,他的一儿一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于是小娟与前夫一起恩恩爱爱地度过了十几年的幸福时光;无奈在三年前的一个早晨,前夫突发心梗去世,前后的发病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寡居的小娟从丧夫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很快便在家乡人的介绍下,认识了离婚独居的Sam,并且迅速地与他结了婚,帮他办理了移民手续。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幸运,这么快就移民过来了,还整天愁眉苦脸的……”
小娟愤愤地抱怨道。
“Sam不是很向往海外的生活吗?”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他这个人,在哪里都觉得不快乐,永远过着朝三暮四的日子;在国内的时候想着海外,终于来到了海外,却又念叨起国内的好来。这不,他三天两头的跟我吵架,说是这里太无聊了,他又听不懂英文……唉!他现在终于知道了,在海外生活可不是把头发给染黄,起个英文名字这么简单啊……”
“他没有去学习英文吗?我知道这里的移民中心有免费的英文课程,我可以把联系电话和地址找给你,你让他报个名去上课吧?”我建议道。
“嗨!他去过,可是学不下去。在这里想找个在葡萄园里摘葡萄的工作都得懂一点英文,最起码的交流都不会的话,他可真是寸步难行了。”
小娟叹了口气,与我一起走进咖啡屋里,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Sam放下了手里提着的蔬菜,闷闷不乐地坐在我们身边空着的椅子上。
咖啡和茶点被端了上来,浓浓的咖啡香味从杯子里冒了出来。Sam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手头的餐刀将盘中的那一块苹果蛋糕切成了三块,闷闷地说道:
“我要是知道海外是这个样子的,我当时就不出来了,还不如在家乡老老实实地做我的电工呢……”
他委屈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你可真健忘啊!还记不记得来这里以前,你对我抱怨过的那一些你在国内时候的不爽了?现在场景和地点换了,你把你的抱怨又带到这里来了。几乎每一个人在出国后都经历过一些坎坷和不适应,问题是不要老是把自己锁在自己的身体里,成天想着如何去抱怨啊。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英文也不行,可我并不像你似的每天愁眉苦脸地把自己关在家里。咱家的邻居就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师,还去过中国教过英文呢!人家主动邀请你去他家里作客,并愿意免费教你学英文……这么好的条件,可你却不去利用……唉!”
Sam涨红了脸,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因我的存在将那些话给咽了下去。
我拍了拍小娟的肩膀,示意她给Sam留一点面子。
确切地说,我同意小娟的观点,但是我也知道,将Sam从自己的身体里解放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Sam自己。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有过将自己装进自己建筑起来的监狱里的时候,特别是对于一位来到了不同的语言和文化里的异乡人来说,想走出自己的身体和心的监狱,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你要耐心些,给他一些时间和鼓励。你这样的抱怨不但不能帮助他走出来,反而会给他增加更多的压力,并且会打击他的自信呢……”
趁着Sam起身去洗手间的几分钟,我这样对小娟建议道。
“一个将自己关闭在自己的身体里的人,一定是孤独而又不快乐的;特别是对于一位正行走在中年道路上的男人来说,新的国家新的语言和挑战会带给他更多的压力和自卑感。在这样的时候,你可能是唯一的一位能够为他开锁的人。你的爱和容忍,还有鼓励才是那一双将他拉出牢狱的手。他的确需要走出自己建造的那一座监狱;他更需要的,是你的爱和肯定。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是你和他都要坚信他能够走出来,并且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
我的一席话让小娟深思了起来,Sam静悄悄地回到了坐位上。
“对不起Sam,我的态度太急躁了……”小娟低下了头,悄声说道。
隔着桌子,Sam将小娟的手轻轻拉住:
“小娟……你是对的。我知道无论生活在哪里,保持一颗快乐而又自由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我想我会努力地从心的禁锢中走出来,在这块新的土地上,好好地与你一起生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