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路

夏日的乡村尤其是这样的傍晚,总是清风徐徐,青翠蓊郁,蝉声阵阵,天地是落日余晖泼洒成的橘色,恬淡而又苍茫。

年逾鲐背的聋爷木拐杖紧握在手,呆呆望着南方。聋爷名聋耳不聋,只因年轻时为避免被抓壮丁,装聋而得名。和聋爷一起得名的还有因装结巴的二结子,去年哮喘死了。因装瘸的,二瘸子,村里的五保户。而此刻聋爷的人生应该似此刻的景,曾经会有躁动的蝉鸣,而此刻是这日薄西山的凄凉。

房子坐北朝南,聋爷倚靠在这斑驳的老墙下,风蚀掉的红砖粉,在夏风中飘着。南方是氤氲着青烟的水田,一片连着一片,聋爷孙子小禾子和他娘正在田里忙插秧。还有纵横在田间的羊肠小道以及水田南边的一条扬着尘土的公路。老人望着远处的路而不是傍晚家家屋顶袅袅娜娜的炊烟。邻居路过门前,低声到:“这聋爷怕是是在望路吧!”这是人之将死的预兆。望路望的是他归去的路,好将那一条条走过的路画在心里,走时能够记得,走得安心……

“望路”在乡村被认为是人之将死时,将回家的路记于心里,是为了头七回家时不迷路。所以聋爷这几日蹲坐在自己做的木凳上,倚靠在这斑驳的红砖墙下呆呆着望着,从晨曦微露到夕阳偏斜。小孙子小禾子将骨瘦如柴的爷爷搀扶进房间,一步一蹒跚。躺倒床上的聋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似风箱般。

在这幽暗的房里,四壁的土墙散发出阴郁的气息,床头墙壁上煤油灯斜斜靠着,周围被烟熏得黑黢黢。整个村子里可能也只有聋爷的卧室还点着煤油灯,而且是他自己亲手用玻璃药瓶和棉签做成的。那时候家里的煤油灯都出自聋爷之手,现在只剩下这一盏和聋爷一样残喘着余生。

“小禾子,你三叔今天来过没?”聋爷的深陷的眼窝里填满了泪光。“没有,还想着他了,上次来的时候咒着你早点死了……”小禾子声音接近嘟哝,“他忙着自家田里的水稻苗了,没有时间往这跑。”三爷禾孝住在后村,是聋爷最后的依靠。小禾子他爸排行老四,上两年撒手人寰,撇下他们娘俩走了。老大50几岁的人半痴半傻,老二到西赵村做了上门女婿。聋爷将沟壑纵横的老脸转向了一边。“爷,中午还吃狮子头吗”小禾子将门板门轻轻地掩上了。聋爷也不搭话。

傍晚时分,红霞满天。小禾子裤管高卷,一身泥水,提着滴着水的几捆稻秧,推开咿呀的木门。聋爷在屋里并没有像往日如灯箱般哼哼两句。小禾子扯开嗓子:“爷,今晚吃啥啊?”半掩的木门寂静地立着。小禾子怯怯地推门,走到老木床前。“爷……”聋爷毫无反应。聋爷蜷着身子,背对着小禾子。小禾子拍了拍聋爷的瘦骨嶙峋的后背,晃了晃肩,聋爷一动不动。坏了,爷死了,俺妈还在南边的稻田里插秧,小禾子快步跑出家门。踅进邻居家,迎面而来的阿婶看小禾子神情慌张,便开口道:“咋了,你爷走了?”“像是,唤他,拍他,晃他都不应。”“莫慌神,我让你禾志叔去上瞧个仔细。”禾志叔,丢下未饮尽的酒盅,大踏步出了厨房。待禾志叔回来,一脸凝重低语道:“聋三爷走了,快去村后唤你三叔。”小禾子呆呆地立在原地,阿婶厉声道:“唤什么三叔?小禾子赶快回家,莫声张,去你爷床上好好寻寻是否还有些钱?”阿婶压低了声:“你妈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你爷卧病在床权杖着你娘俩,他禾孝来过几次?”“是呀,白瞎了你爷的一片苦心,”禾志叔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赶快去寻钱,我去后村通知你禾孝叔!”

小禾子踅进屋内在床上摸了半天,在聋爷的枕头边摸出来用塑料袋包裹的几百块钱,还有沉沉的硬币。小禾子心里由慌到愧,爷这几日嘴边念叨着禾孝叔,怕是想把这钱留给禾孝叔吧!小禾子将这个皱巴的袋子塞进了自己的房间的箱子时,心里像是在擂战鼓。

小禾子斜靠在门外的老墙上,后背满是红砖粉。禾孝三叔跟着禾志叔大步踏来,行到小禾子面前并无半分戚然,禾孝三叔方脸阔腮,人高马大,满脸的络腮胡子将半截香烟盖的严实。“你爷了?”禾三叔将半截未燃尽的烟深吸了一口,两侧腮帮子下陷。“在屋里床上躺着了。”禾三爷几个箭步便已冲到了昏暗潮湿的房子里,禾三爷立在床边,愣了会神,将燃尽的烟头弹落在地,用沾满泥水踏下脚后跟的解放鞋碾了碾。禾三叔摸遍了聋爷的口袋,只摸到了硌人的瘦骨。

半掩的木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死者为大”在禾家村这是每个人都坚守的信条。志孝婶肥胖高大的身躯挤在人群里掐腰扬指地吼:“禾志孝,你不要不知好歹啊,赶快去请志正大哥过来操办丧事。”“你没嘴啊,要我请,没看我忙了啊。”志孝三叔将塞满破衣的枕头掏了干净扔在了地上。志孝婶努努嘴悻悻地去了。“我就不信,一分钱也没有,难不成长翅膀飞了?”志孝叔翻遍了床上的所有破衣烂衫,枯棉败絮终究一无所获。小禾子也在人群中透门看着,心里既恨又怕。“小禾子你爷死的时候,没和你说啥?”禾孝叔望着门前的小禾子没好气的嚷嚷。“没,我回来时爷早就咽气了。”小禾子说话时头也不抬。“志孝,你怎么不把土墙缝里瞧一瞧,聋爷卖了一辈子油,还能没几个钱?”人群里的单身老汉王大扯着嗓子,怕自己的声被人群给挤散了。禾孝叔阴郁的脸上竟有了丝光彩,寻到铁锹在土墙上奋力地铲着,块块墙土哗啦啦的掉在地上,挂煤油灯的钉子被连根铲起,灯啪地碎了一地。屋子里尘土混杂着煤油味,熏得木门前的相亲纷纷捏着鼻子。

到操办丧礼的志正叔赶来前,志孝叔除了让自己和躺在床上的聋爷落一身的土之外,啥也没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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