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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了,往日沉寂冷清的村子突然热闹起来。散落在各个城市务工的人们呼呼啦啦大包小包地涌进村子,如同归巢的动物,无论这年赚钱多少,脸上总带着一份欢喜的颜色。扎在村里的老人迎来了儿女、媳妇,小孩子迎来了父母;村边新盖的二层三层的房屋也迎来了主人。开了锁,洞开两扇大门,不顾旅途劳顿,忙不迭地收拾这个家来,擦抹灶台桌椅床柜上面的厚厚灰尘,剿除角落处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大门口用竹竿挑起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略带黄色的滚滚烟雾中,小孩子抢到碎屑中去找没有炸掉爆竹。

上天似乎并不理会这种热闹,仍旧是冷冰冰的没有好脸色,阴沉沉的,毛毛细雨只顾一阵一阵地下,十几天日头也没露过一面。阴寒的空气像把无数锋利的小刀子,扎得人无处躲无处藏。上了年岁的人一天中大半时间像老母鸡一般窝在房间里,坐在小竹椅上,两腿下笼着火笼,用小被子或厚衣服压住下半身,弓着身子把双手插到里面,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动着,似乎是冬眠了。只有小孩子不顾刮风下雨,照样在村里乱窜,从这个房屋追逐到那个房屋。

村中的小卖部格外地热闹起来,老远就听得见稀里哗啦洗麻将牌的声音,到门口一看,十几平米的厅堂开了两桌,一桌麻将,一桌牌九,两张桌子围满了人。嗡嗡地一片嘈杂之声,站在圈外的人也不怕寒冷,抻着脖子往里面看,指手画脚嚷叫。茶英抱着一岁大的外孙女也挤在人群中,花花绿绿的票子堆在赢家面前,赌注也越下越大,站着的人蠢蠢欲动,有些人开始押注。她也很有几分跃跃欲试的神色,等摊开牌之后,众人一声惊呼,在一阵热烈的议论中,赢家把钱掠到自己跟前。怀中的小孩子不哭不闹,瞪着两个纯净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茶英的男人顺宗找来了,挤进来冲她嚷道,几点钟了,只顾在这里看牌,不做饭了?茶英便恋恋不舍地挤出来,跟顺宗出来。雨已经停下来了,地面泥泞湿滑。茶英似乎还没有从牌局中出来,笑着对顺宗说,这帮后生押注吓人,三千、五千的一把。听说一个晚上输赢十几万,他们哪里去赚这么多钱。

赚钱?赚鬼!城里的钱有这么好赚么?好赚个个都去县城买房了?一年到头剩点钱,过年不赌光总不甘心。操!如今后生有几个成器的?顺宗说着,一面把夹在耳朵上烟摘下来点着,抽了一口,鼻孔里吐出两串长长的黑烟。又用不满的语气说道,他们现在管什么,生了儿女送家里一送,自己在外面花花世界鬼混,到年底爷娘想用他两个钱,他们却丢在牌桌上。这话戳在茶英心里,她脸色顿时忧郁起来。想到自己的儿子,今年又不会回来过年了,七八年了,他们老两口总是带着孙子孙女过,冷冷清清的,哪有年味?

回到家时,孩子们都回来了,见面就说,婆婆,快做饭,饿死了。茶英盯着大孙女婷婷道,转过年你就十六岁了,连饭都不会热吗。

婷婷撇了撇嘴,笑道,我又不会用柴火做饭,柴火湿的,熏得人眼睛疼。

茶英道:你也出去半年了,外面有家里享福么?想过娇惯日子,看将来能嫁到一个好老公么!嫁不好,恐怕什么都要做,你爷娘是能指望得上么?能像公公婆婆一样帮他们。

婷婷把脸扭过去,十二岁的妹妹露露、十岁的弟弟宝柱嘿嘿地傻笑。婷婷冲他们怒道,笑什么笑,成天不着家到处疯,还不回房间写作业!

茶英把外孙女放下来,对他们说,看着你们妹妹,别让跌在地上,把衣服弄脏了。

露露蹲下来笑道,冬冬,来,到姐姐这里来。冬冬咧着小嘴笑着,蹒跚地跑过去。

顺宗坐在灶边的小木凳子坐下来。往灶堂填柴火,松枝受了潮,黑烟从灶烟漫出来,熏得他眼泪快掉下来。茶英用脸盆打水漂了白菜,一面洗一面摘,放到一个竹兜子里。桌上还有上顿剩下来的一碗肉,一碗鱼。在锅里热了,又做了一碗白菜。舀了一瓢水涮锅,把涮锅水舀到一个桶里,然后搬来蒸饭的蒸锅铲了七八铲饭到锅里拍散了、炒热了。孩子们不用叫,到时便来,碗柜里拿碗筷、锅里盛了饭,到桌边夹菜。

宝柱大约比较受宠,一面用筷子在碗里扒拉着,一面皱着眉头说,婆婆,又是这两个碗,弄点辣子菜下饭。

茶英说,晚上肉里多放点干辣椒。冬冬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喊道,吃饭,吃饭。茶英便冲露露喊道,露露,饭里泡点汤,喂你妹妹几口。

露露说,我才不喜欢伴汤呢,油腻腻的,端着碗走开了。

茶英发燥起来,怒道,短命的,没有一个听话的。弯腰抱起冬冬来,一手抱着,一手拿了碗盛了半碗饭坐在桌上。

顺宗坐在长条凳上,自己筛了半碗烧酒,一个人沉默地吃着,吃到中间,点着一根烟抽起来。花白的胡子茬使得这张脸更显沧桑。茶英在一侧给冬冬喂饭,其他三个孩子来回盛饭夹菜,吃饱了,把碗筷一撂就无影无踪了。

茶英看着冬冬说道,今年凤莲来了,让她把女儿带回去,叫她自己婆婆带,帮她带到一岁多了,也讲得过去。如今我们老了带不动了。将来万一短命的建生生孩子丢到家里,我们能不带?除非七老八十动不了了,能放过你;不然攀起来,大仔带大三个,带十几年。他一个都忙不了,还不得怨死你。

顺宗没说话,猛喝了一口,喉咙被烧酒辣了一下,一阵激烈的咳嗦。半晌才说,他要自己能娶到老婆,帮他带孩子苦一点也就算了,怕就怕不成器的讨不到老婆,光棍一条,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吃我们这两个老骨头。

两个都同时叹了口气,心事重重。

顺宗今年五十八岁,茶英五十六岁,生了二男一女,大儿子国生成家早,两口儿出去十五六年了,把三个女儿丢在家里,老两口从四十多岁便开始给他们带孩子,拉扯到现在;二女儿成家晚,在外面坐完月子,把孩子便丢过来了。三儿子建生去年刚从新疆石河子劳改农场释放,日前在深州混日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

平常子过日子不觉得,一到年底,看着别人家的儿子、媳妇回来,老两口心里便泛起了波澜,数不清楚的酸苦、忧愁便翻滚上来。

二十四是小年,清晨窗外还是黑洞洞的。冬冬在被窝里扭来扭去,睡在外面茶英伸手往她身下一模,被褥湿了一片,伸脚踢了一下顺宗,别挺着了,又尿了,起来抱着,把裤子换下来,回头冷病了,又会要我们半条命。摸着床头的电灯开关把灯打开。

顺宗腾地坐起来,屋里寒冷,他穿着毛衣睡觉,赶紧又套一件棉衣,茶英把冬冬裹好了递过来,顺宗抱在怀里,茶英在被窝里把冬冬裆里的尿布取下来,裤子也湿了,褪下来重新换上干燥的,小孩已经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外公外婆。茶英冲她嚷道,冷死你才好呢,有尿不会叫吗。隔着被子举起手掌照着她屁股拍了几下,冬冬嗷嗷地哭了。茶英把湿漉漉的尿片和裤子丢到地下,皱着眉头说,去你娘那里,不要在这里磨我们。找来几块干尿布铺在尿湿了地方。簌簌地穿衣服起床。

顺宗说,调点奶给她吃,要不又得哭半天。

茶英心里有气,说,你不会起来调吗?就知道使唤别人,看看你生出什么仔孙,当初你性子要是快一点,把他们管得老老实实,也不至于有今日。下了床,捡了尿布裤子开了门出去了。

顺宗性子温和,知道她心里烦闷,也就不说什么了,把外孙女放下,下了床,寒气侵过来,乞乞缩缩到桌上调奶,调好奶了,往小孩嘴里一送,立刻便不哭了。过了片刻,奶喝完了,奶瓶往桌上一放,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一看,才六点来钟。关了灯,重新躺下去。

茶英在厨房忙开了,因为养了两头猪,还要煮猪食。昨晚还来得及把猪草烂叶子斩烂。所以匆忙烧开了一锅水,一面用一个大木盆泡了全家的换洗衣服。然后量米放在外面的小锅里煮饭。趁着这个空档,在地上的木墩子上把猪草烂叶子斩烂了。

早上七点多,顺宗也起床了,冬冬已经醒了。顺宗帮她穿衣服,裹得像个粽子一样,两边的面颊像被寒风吹过的红苹果。头发有些沾手了,天太冷,不敢给她洗头。

顺宗的老娘住了一间耳房,转过年就八十岁了,身体倒还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聋。她独自一人过,挨着正房另有一间小厨房。一个人吃饭简简单单的,蒸半升米,炒两个菜,也够吃一天了。茶英回到堂屋取东西时,特意跟顺宗交代,叫你老娘不要做饭了,今年过小年,一起吃,别回头你三个妹妹以为我又亏待她们老娘。

顺宗听了找她娘说了,老人说要烧点开水,也要烧点柴火铲到火笼里烤火。顺宗把鸡窝口门板打开放鸡出来,七八之鸡钻出来,抖了抖羽毛,在地上缓缓地走动。

顺宗踩着凳子到神龛的里面,把供在神龛上的香炉插上电了,塑料做的一对蜡烛,三根香亮起来了。大约是怕烛火把木板燎着了,不知何时家家的神龛上都换上这种电香炉。神龛两边的楹联泛白了,写的是: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盏灯。神龛里面一张红纸上正中写着:天地国亲师五个大字,两侧写的文字是介绍家世源缘。这张红纸还是在这所房屋建好之初贴上去的,也有三十几年了,烟熏火燎,上面结了一层烟尘。正堂的木板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福禄寿三星的画,画的两侧是一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这画大约是五六年前换上去的。

顺宗看了看堂屋两侧贴的图画,心里盘算着今年是不是要换新的。转念一想,换了有没人看,不过把大门外面的对联、大门上的门神换了,好歹也算过了一个年了。

八点多种,饭菜已经做好了,孩子们还没爬起来,茶英在堂屋里喊道,都几点了,还不起床,一个比一个娇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完年都去你爷娘哪里,叫他们伺候你们。孩子们听出婆婆恼了,不敢再赖在床上,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茶英把手里端着的祭肉交给顺宗,一大块肥肉坐在碗里,上面插着一双筷子。顺宗踩着板凳把碗放到神龛上,以飨祖宗。从房间里那拿了一挂一尺多长的鞭炮,拆开头,打开两扇大门,用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着了,丢在屋檐下干燥的地方,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红色纸屑在烟雾中乱跳。孩子们都起来了,看着公公点了在大门口插香烧纸。

厨房两个面盆都被婷婷、露露占着,宝柱涮得一嘴的白色泡沫,紧着催两个姐姐赶紧洗脸,腾出来给他用。婷婷是个半大姑娘了,开始留意自己的打扮,对着水里不断地照。宝柱急了,走过去蹲下来,用手在脸盆里舀了一把,抹了一下嘴巴。婷婷急了,短命鬼,我打的水还没用呢。站起来一脚踢在宝柱的脚上,力道不重,可使满脚的污泥把宝柱崭新的牛仔裤蹭赃了一大块。宝柱把碗和牙刷丢在一旁,猴身上去跟姐姐撕扯起来。嘴里乱嚷乱骂,烂屄蠢屄地叫着,茶英赶来镇压,从灶边抄了一根树枝赶上去。露露喊道,还不松手,婆婆打过来了。两个慌忙松了手,各自走开。茶英没精力听他们争辩,一向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因此见她怒气冲冲杀过来,孩子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茶英在空中挥舞着树枝说,都走,都走,养你们这这么大,对得起你们,去你们爷娘那里,别在这里烦我,将来也指望不上你们,跟你们爷娘一样,十年八年不回来也没关系。

三个不敢吭声了,茶英气呼呼地坐在灶边。

顺宗抱着冬冬走进来,对婷婷说道:你都快进厂做工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不会让着你弟弟吗。人家琴琴大你一岁,赚钱供老弟上学。

婷婷圆脸涨得通红,争辩道,他故意把刷牙泡沫弄到我水里。

宝柱大声喊道,她把新裤子弄脏了,给我赔一条新的。

顺宗见了,责备婷婷,你不会把这盘水让给他么?弄脏他裤子做什么?

婷婷觉得委屈,撅着嘴巴带着哭腔说道,你们光知道说我,重男轻女。眼泪汪汪的,一赌气一甩脸从后门出去了。

茶英叹了口气。我前世做了什么孽,派你们来磨我。抬头对露露喊道,去喊你世婆来吃饭。露露去了。圆桌上摆着七八个菜,一碗肉、一碗鱼、一盘辣子清蒜炒腊肉、一碗藕片、一碗煎豆腐,一碗白菜,一小碗霉豆腐。菜有些凉了。不一会,老太太来了。在一面的条凳上坐下来,茶英抱着冬冬坐在另一边,顺宗挨着她坐下,露露和宝柱各据一面。茶英对露露说,去喊你姐姐来吃饭,大年过节地跑到别人家里叫人笑话,别回头到你娘那里说过小年饿饭,虐待她女儿,更会恨死我。

露露不动,顺宗推了她一下,去呀。

露露一推条凳,起身来,嚷道,她有手有脚,饿了不知道回家吗?就会使唤我,我是好欺负的吗?气鼓鼓地去了。

茶英瞪着眼珠说,白眼狼,养这么大了一点恩情都没有,脾气又臭又硬,跟她们娘一模一样。

宝柱梗着头,夹了一块豆腐往嘴里塞,说,提她做什么,等我长大了孝敬公公婆婆。

茶英苦笑道,那敢情好,老弟,你发狠读书,将来等你考出去赚了大钱,看你公公婆婆有没有这个寿。

老太太说,我去喊她吧

茶英大声冲她说,不要你去,饿了总会回来,路面滑,回头跌一跤亏多了。

顺宗起身从炉子上把锡壶提起来,问她娘:吃点水酒吧,筛了半碗。给茶英筛了一碗,问宝柱,你要不要,宝柱摇摇头,有点酸,我不要。顺宗说,那你就光吃菜!还不盛饭去。

过了一会,露露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带着一股寒气,一屁股坐下来,说,她在小卖部,不来。饿死活该。

顺宗喝了一口酒说,不像话,我去。茶英说,你去哪里能请回来,我要不去,那口气且出不来呢。把冬冬递给顺宗,起身去了。

见儿媳妇没在,老人问儿子,国生两口子也有七八年没回来过年了,今年回来么?

顺宗冷笑道,回来?他们哪晓得还有这个家,什么人都不顾,只图自己轻快,除了一年寄万把块钱。连个电话都懒得打。看了看宝柱道,将来你上县城读高中,你婆婆是不能跟过去跟你做饭吃,到时候你去求你娘,看能不能回来照顾你。

宝柱说,我用不着她。有钱还没出吃饭吗?

顺宗笑道,好大的口气,娘爷挣钱多少钱?!

露露冷冷地插一嘴,我爷欠了一屁股债,不用我们三个还就阿弥陀佛了,公公,你看今年还会不会有上门要债的

顺宗不说话,点着一根烟抽着。老太太喝了一口酒,又问,建生回来么,一个人在外面吃什么呀。

顺宗说,吃喝还用你惦记,除了好吃好喝他心思不会放在其他地方。身上有一百块钱就会去买中华烟抽。

过了一会儿,茶英回来了,婷婷跟在后面,沉着脸梗着脖子。顺宗问她要米酒么。她把头摇摇,碗柜去了碗,蒸锅里盛了饭,挨着露露坐下,默默地只顾吃。

顺宗想说几句喜庆的话,思忖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家人在一种肃静的气氛吃饭小年饭。

吃完饭,三个小孩撂下碗筷一溜烟走得没影了,老太太自去房间烤火暖和。茶英对顺宗怅怨道:这样的仔孙个个懒得像条蛇,我们像这么大时,什么不会做,做饭、喂猪、砍柴、栽禾、割禾。他们连洗碗扫地都不会帮你干。以为理所当然公公婆婆就该伺候他们。

顺宗提了木桶去灶边舀猪食,一面说,如今的小孩都是这副秉性,虽然生在农村,跟城里小孩没什么两样,干过什么农活。舀了一桶猪食,从灶台上提下来,提到装糠的木桶里,舀了一勺糠在猪食桶里伴了几下,斜着身子提着桶出门去猪栏喂猪了。

茶英喂冬冬吃了一碗粥,把她放地上,盛了碗饭坐在桌上吃,几只鸡在桌子边啄食掉下的米粒。小姑娘像只企鹅走路一般去追赶鸡。过了一阵,顺宗提着木桶回来了,把木桶放在墙壁,牵了冬冬的小手,跟外公去堂屋。领着孩子离开了厨房。

茶英吃完饭,把碗筷放进锅,火炉上提烧水壶倒了半壶热水,添了几瓢冷水,水温合适了,把碗筷洗刷干净了,碗放进碗柜,筷子放进筷桶里。喘了口气,把泡满衣服的大木盆拖到门边。水已经冰冷了,提来烧水壶,把衣服扒拉到一边,倒了在里面,调到水温合适了,把烧水壶拿回去水缸里重新添满了水,放在火炉上。碗柜上面摆着肥皂盒、刷子、搓衣板。拿了,又拖了一个小竹椅子坐在木盆边洗衣服。每年冬天,茶英的双手总是冻得红肿,今年更有几处开裂,浸在水里一阵疼痛。在衣服上打了肥皂之后,茶英弓下腰来,用力沙沙地刷衣服。

厨房门对着是隔壁莲英的厨房门,莲英跟她岁数差不多,正抱着六个月大的孙子在门里走动,走到门槛边问茶英:吃完饭了,这么早?

茶英停下来,扭过头去说,早上冬冬尿床,我就起来了。你做好饭了。

莲英把头摇道,哪有这么快,刚刚焖上呢,菜都没来得及做,小家伙醒了脱不开身,一会儿老头弄菜,九十点才能吃上早饭。一个晚上起来三四回,吃不消了。老头整天喊累。回头吃了饭,等小家伙睡觉我也得补一觉。

茶英把椅子调过来面对莲英说,你们还好,总是禄生最后一个,带大这个就解放了,带大这个不就到头了,我们不一样,又要帮仔带,又要帮女仔,将来万一建生结了婚,我们能不带么?

莲英问,华生两公婆回来么?建生回来么?

茶英叹了口气,不会来也罢,眼不见心不烦。这样的仔孙要他做什么?像你们家的福生、禄生多省心,扎扎实实地在厂里做工,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把工资全部攒下来,几年就能自己盖房子。

莲英摇摇头道,我们家的子弟太老实,不活波,在外面就知道卖苦力,像人家调皮一点的做生意一年赚十几万。

茶英道,活波有什么用,我们家的两个不活波吗,都说人是聪明,就是尽做蠢事。当初国生进厂一年就提为班组长,管十几个人。他自己好高骛远,见人家卖蛇赚钱,也跟着去卖蛇,见人家卖螃蟹赚钱又跟着去买螃蟹,见人家开饭店赚钱,又去开饭店。又好赌博,又要吃好的,亲戚们都被他借遍了,欠下一屁股债。建生就更不用说了,提起来就伤心。说着,茶英眼睛红红的,有点哽咽。

莲英安慰道,建生如今吃了苦头,也是三十来岁的人,总知道走正路,坏事也是好事。

茶英道:但愿会这样,离了不三不四的那些人,进厂里踏踏实实地做工。建生初中毕业便去了东莞,从来不肯正经八百在厂里做活,总是跟着乡里过去的二流子鬼混。跟着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七八年前跟一帮混混去抢人家东西,不想碰到一群厉害的,开了车紧追,撞死了二个,凤连以为建生被撞死了,带着村里人带现场收尸,结棍发现他混在人群里。其后,建生老实了一阵,在厂里做了半年工,故态复萌,跟一帮玩伴去楼房偷,他在外面望风,被警察一网捞走,稀里糊涂被判了六年,家里有没钱给他请律师,虽然觉得判得过重也没有办法,由着他去劳改。

莲英又说,你们家的琪兰也够心宽,七八年也不回来,她不想子女么?

茶英顿时愤怒起来,全村没见过这么狠心做娘的,就算我仔不成器,我们不是还帮你养着仔女,不说你什么。你倒好什么人都不要。一年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来。我跟建生说,离就离了,反正两个早就分居了。听人家说她早就跟其他男人搞上了,要她做什么。仔孙不争气,还指望她会回心转意。我的心早就凉了。

莲英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只图自己好过,我们家那个大的,要不是分开来过,早上睡到八九点还不起床呢。怀里的孩子嗷嗷地哭了几声,莲英赶紧哄他。

茶英冲她说,怕是饿了,一会儿我用你洗衣机甩下衣服吧,扭过头去洗衣服。

莲英说,来吧来吧,带着孩子往屋里面去了。

年二十九,天难得地放晴了,阳光照着地面,似乎罩了一层红晕,晃人的眼睛,风也格外小了,暖融融的。人们吃饭早饭都出来晒太阳了。老人们拖了椅子坐在日头下干燥的地方。村中的一片场坪集聚了一大群人,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扯着。这天是山砀镇年前最热闹的一个赶集日,过了这日,一直到元宵才会慢慢地复市。没有准备完年货的人们通常会在这日把年货采买齐备了。九点来钟,不断有人骑着摩托车去赶集。邻村荷塘村也开蹦蹦车进村来接人,上了年岁的、没有摩托车的也愿意做这种车代步,一趟两块。也车厢站得满满的。顺宗家的年货还没备齐,因此在门槛上铺了木板,把摩托车推出来,他明显感觉推摩托车比以前费力了。露露和宝柱吵着也要去赶紧。顺宗说,我可没钱给你们买吃的。一面把木板拿进屋去。被两个孩子缠得紧了,只好答应了。

从村里到集市十几里路,如今村村通路,虽然路面已经破损不堪了,毕竟比黄土路强的太多了。摩托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摩托车疾驰起来,马路两侧的松树林往后面掠过去。路上的小车明显多了,挂着各地的拍照,车身被溅满了黄泥,司机开得很凶,水里泥里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从挡风玻璃望过去,车主明显带着炫耀的神色。顺宗小心地控着车,生怕别小车刮了或溅一身泥水。穿过荷塘村、流坊村,走不远便到镇上。马路两侧盖满了二层三层小楼,各村有点钱的人家都跑到这里买地皮盖楼房了。

全镇各村的人们似乎都赶过来了,马路两侧乌央乌央全是人,马路上的汽车摩托车如流水一般。集市的入口的坪地停满了摩托车、小汽车。露露和宝柱很兴奋,在车上左顾右盼。顺宗找地方停好摩托车,两个小孩跳下来,早钻进人群了。顺宗锁好车,从车厢里去了一个蛇皮袋子,随着人流进入集市。

大约在十年前,镇镇府为规范管理,专门搭了一个大棚,又用木板搭了一块一块的摊位,比之前在路两侧随意撂地摊显得高档一些。集市大致分了一些区域,比如买衣服的、卖蔬菜水果的、买糖果的、卖香烛春联年画冥币的、卖鱼肉的等等。另外棚子两侧和大路两侧也有不少商铺。人们挨挨挤挤,在铺位中间蠕动。买卖双方用粗大的嗓门和夸张的表情砍价。顺宗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买了四副春联,八张门神画。再买了一些糖果、称了几斤苹果,几斤大棚辣椒。便挤出来了。

两个孩子守在摩托车傍眼巴巴地望着他。顺宗便猜中他们看中了某样东西等着向他要钱呢。便故意说,逛够了吧,走不动了吧,回去吧。

宝柱腆着脸笑道,公公,借我们一百块钱吧,等姑姑给了压岁钱,我们一定还给你。

一百块?!顺宗快跳起来,你们以为赚钱这么容易?!

露露说,人家琪琪和素素的爷爷一下子就给二百呢。

顺宗怒道,别人的爷娘寄回来的钱还多呢,打电话叫你们爷娘寄钱来,一年总共寄过来没有万把块,刨除你们的学费、生活费、杂七杂八还能剩下什么?要不是你婆婆养几头猪,年都过不去呢!

两个孩子瘪着嘴巴,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顺宗心里不忍,慢慢吞吞地从兜里摸出一叠钱来,十块五块一块的,分别给了他们几张。用教训的口吻说道:一人二十,就这次了,下次就没有了。

两个似乎并不满意,接了钱神色怏怏地挤进人群。

顺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样的仔孙!

很有几个熟人看见他过来寒暄,问及两个儿子的状况,顺宗心里不自在,脸上很有些挂不住。乡下地面,子孙出息了,赚到钱了,父母脸上也有光,说话底气也足。尤其是春节,时回乡显摆实力的时候,人们格外喜欢议论,诸如某某的子孙赚到钱了,某地买了房,买了车。某某的子孙无能,混得不如意,在外十几年都没本事盖房。

午饭罢,场坪里有聚集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讲着外面的见闻,通常是瞎侃大乱吹,过了一个人的嘴巴就夸大了,比如说赚了几个钱的小老板很容易传说成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人人似乎都是讲故事的高手。顺宗蹲在石头上抽着烟,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谈话。冬冬跟其他几个小孩蹲在地上玩枯树叶子。

两辆摩托车从村口驶过来,人们望过去,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是村子里人。摩托车到人群中停下来,前面一个骑在车上问,张国生住哪里?

顺宗没搭腔,经验告诉他,年根找儿子的,没好事上门,十个有九个是要债的,经历多了,心里一点也不慌。

村里有人问了句,找他做什么?

那人说,没什么,一起的玩伴,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村里人说,七八年都没回来,你可以打手机问他。

那人回头看了看同伴,问:你记得他是那个屋么?同伴摇摇头,说,到前面找一个小孩问问。

顺宗知道躲不过,站起来说,后生,找国生什么事。

那人问:不相干的人说不着,你是国生什么人?

顺宗苦笑道,什么人,每年年根都有好几拨人找上要赌债、生意债,不管什么债,做爷娘的管不了,去找到他要。

那人道:下了车,走到顺宗面前,他同伴也过来,说,你是国生爷吧,叔,说话要讲道理,你仔欠我的不是赌债,硬打硬的钱从我们手里借出去的,白纸黑字写着,到那里都赖不掉。从口袋要掏纸条。

顺宗摇摇头道,给我看也没有,我又不清楚怎么回事。他早就分家出去过了,十几年都没管过家里。有仔没仔一个样。他在外面杀人放火我们也管不了。

那人急了,叔,你这样说就有点赖皮了,我们的钱又不是打水漂来的,年底我们急用钱呢,你怎么着都的想办法凑一点给我们。

这时茶英来了,对他们说:你们借钱给他或者跟他赌博应该想到他能不能还,你们年轻人在外面打工也好,做生意借钱也好,欠债也好,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们老人家在家里种地带小孩,哪里有来钱去替你们还债。你们吃亏也好,得赢也好,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你问问你们爷娘是不是这个道理。就算去法院打官司也是这个道理。跟爷娘有什么关系?!

村里人也帮着说,吵嚷了半天,两个恼羞成怒威胁要拉辆车人来住他们家。茶英冷笑道,来吧,又不是没人来过。

两个知道讨不到便宜,悻悻而回,临走时撂下狠话,别让他逮住张国生,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茶英、顺宗似乎并不为此担心,正是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一般,每年有人来闹上一回,习惯了。村里人也习惯了。人就是这样,难受的事情你接受了,慢慢地就不觉得难受了。

晚饭前,国生打来电话,顺宗劈头就问他是不是又到处找人借钱。

借什么钱,你们不用管!我现在做金融行业,做好了一年稳赚一二百万!

金融?!你初中都没毕业还做金融,越来越走火入魔,仔呀仔,找个厂子好好做工是正经。

哎呀,跟你说也不懂,等赚到钱了,让你们享福就行了,我现在跟着一个大老板做,他手里随便漏一点就够我发达了。

顺宗还欲再问什么,国生便不麻烦了,哎呀,你不懂,说了也没用,不用管,宝柱呢。

顺宗喊宝柱接电话,宝柱说另外一个房间看电视,说没工夫。喊露露说在写作业,喊婷婷来,接了话筒说,有什么事。

国生说,婷婷你现在也大了,在家也帮着公公婆婆干些活,要懂事一点。

婷婷把嘴一撇,要你管?!没事挂了。啪地挂上了。顺宗说,你好歹也跟你爷聊几句。

婷婷说,有什么好聊的。不知道说什么。还不如不聊呢。

大年三十,鸡鸣不久,村里第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没多久,全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狗们躁动吠叫声。再过半刻,似乎有不少人家同时约好点鞭炮,密集的爆竹声震天动地。这挂鞭炮俗称开门爆,视为各家迎接新年第一天的宣告,因而不能太晚。

村里的规矩三十早饭是过年的正餐,称作含年饭,女人们早早地爬起来,不顾寒冷,开了灯在厨房忙乎开了。顺宗点了爆竹看看外面还是黑咕隆咚,带上门去睡回笼觉去了,村里的男人们一般很少去厨房帮忙的。

天色放亮之后,家里的老的小的都起来了。茶英已经杀了两只鸡,用开水泡着,两座炉子里的炭火烧的旺旺的,烧火壶里的水滋滋地响。灶台上放着昨天晚上刮好的芋头、泡开的香菇、切好的几样菜。只等下锅煎炒。顺宗自来帮着收拾鸡,把鸡毛都扯赶紧了,用刀剖开鸡肚子把内脏整理好了,装在一个大碗里。茶英把鸡提到灶台上,在砧板大卸八块,配上香菇放一同装进一个大沙钵里,放在炉火上炖。这是含年饭的主菜。

八点多钟,饭菜做好了。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婷婷、露露这一代的小孩平素每餐有鱼有肉,吃得多了,对过年的吃喝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期待和兴奋来。倒是一个劲地吵嚷着要辣子菜吃。茶英用鸡汤给他们拌了一碗辣酱面。三个小孩便眉花眼笑。早早地上了桌,下了筷子。茶英冲他们嚷道,去叫世婆来,一面又说,你姑姑打电话说今天来,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含年饭。三人推磨似得推了两圈,露露起身去了。没过一会儿一阵风似得冲进来,喊道,姑姑来了。三个小孩呼啦一下出去迎了。

顺宗、茶英夫妇听了也很高兴,脸上露出喜色来,提起这个女儿来,他们心里还能找到一些安慰和骄傲,村里一起出去打工的女人当中,凤连算得上数一数二能干的了,做人做事都叫人竖大拇指的。干练麻利,进厂做了二三年,自己便卖了几台机器做给服装厂、包厂子做拉链,雇了八九个人,生意好时一年赚十几万,不好时候也有七八万。茶英曾经感叹道,凤连要是个仔该多好,女儿毕竟要嫁出去,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能干、赚得再多也是别人家的。茶英冲冬冬喊道,乖孩子,你娘来接你来了。牵了她的小手拉着往外面去。

凤连从镇上打了一个车过来,司机打开后备箱把她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放在门槛上,她自己的手边挎着一个黄色的手提包,付了司机车费。正跟几个围上来的媳妇说话。茶英见女儿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件紧身的牛仔裤。带着围巾,短发、齐眉的刘海,脸比送孩子来时圆了不少。大概又胖了一些。

凤连一眼看见抱着她娘腿的女儿,便小跑上去蹲下来,喊道:乖乖宝贝,想死妈妈了。小孩吓了一跳,缩到她外婆身后去了,茶英便转过身去拉她,宝宝,她是你妈妈,快喊妈妈,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么。

婷婷、露露、宝柱在傍边一起喊道,冬冬,这是你妈妈,快喊快喊。小孩似乎受了惊,张开嘴巴哇哇地哭了。茶英把她抱起来,哭什么哭,这么没用,见了自己亲娘倒害怕。凤连脸色惨然,媳妇劝道,小孩都怕生,过两天熟了好了,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到什么时候都会跟你亲。

一家老小坐下来吃年饭,碗里筛了滚烫的水酒,大家都有几分高兴,桌上的气氛热闹起来,吃到中间。凤连从包里取了红包来发压碎钱,给奶奶一个六百块的包,给三个小孩一人三百,把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凤连对茶英说,包里没带多少现金,等回头到县里银行取了钱留给家里。茶英说,随便什么时候,要是手里转不开,也不用给家里留钱。

冬冬见桌上来了陌生人,把头只顾埋在外婆的怀里,给她夹菜吃也不转过来。凤连气哼哼地说,女儿长得不像她,这样胆小,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这顿饭一家人吃出过节的感觉来了,饭后,三个小孩为了在姑姑面前表现,特意把冬冬带出去玩。老太太自去墙根晒太阳。顺宗则到房间去看电视,带小孩睡得早,他很有些日子没怎么看电视了。母女两个则在厨房说体己话。顺宗多喝了两碗水酒,熏熏的有点上头,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声,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正待纳闷,吵嚷声持续不断,越来越激烈,仔细一听不是电视里来的,却是厨房出来的。顺宗吃了一惊,慌忙赶到厨房,只见茶英站在灶边,凤连站在桌边,两个相对着,脸红脖子粗,都是气鼓鼓的样子。

茶英见他来了便说,顺宗,你来得正好,跟你女说说,有没有本事帮她带女儿。

凤连不等他说话,抢着说,我晓得你们的心思,嫁出去的泼出去的水,我是外面的人,论起来你们两个仔帮家里做了什么?前几年国生在深圳被人一拨接一拨的堵着要债,要不是我替他还了七八万,早就被人打得断手断脚了;建生有事不是我跑前跑后?!我当姑娘的时候,那一年不往家里拿一万八千的。整个村子有做得比我还好的么?为了这个家,我结婚拖得这么晚。如今厂子也不景气,剑锋(她男人)整天在外面跑业务,我们一月背着七八千块的房贷,正是最困难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就扯了梯子撒手不管了,分明见不得我们过好日子!伶牙俐齿的,像连珠炮一般射过来。

茶英说,不是不忙你带,我跟你爷吃不消了,你让你公公婆婆接着带。凤连道,帮仔带十几年从来没说过带不了,帮女带你一年就带不了,村里几多六七十岁的人也照样带小孩。我公公婆婆病病殃殃的,自己都要人伺候,怎么带小孩。要不是受家里拖累,我不晓得找一个条件好的,早点结婚,早点生小孩,用得着求你们!

茶英跺脚道,你不要说这样没良心的话,孩子刚过满月你就丢过来了,哪里晓得养孩子的辛苦,晚上缺了多少觉,白天还要忙田里的、家里的,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你帮家里不假,结婚晚能赖到我们头上们么。我们辛辛苦苦帮你带小孩,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上门先跟我吵架,有这样的子女么?叫人多寒心。

凤连怒道:不带就不带,横竖我自己想办法,不信养不活女儿,这个家让我伤透了心,以后再也不想来了。扭头一赌气出去了。

茶英心脏突突地一阵急跳,眼泪流出来了,原以为女儿会通情达理,不晓得照样没良心。感到一阵眩晕,扶着墙走到房间,掀开被子躺下去。顺宗这会酒有点醒了,到床头劝自己女人:你们母女都是急脾气,气头上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茶英捂着心口,说,生了这样没良心仔女,前世造了什么孽! 一辈子都要受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眼睛流下来,哼哼哈哈地喊疼。

顺宗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怎么会说话,一时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婷婷露露跑进来报告,姑姑把冬冬抱走了,要往镇上去。

茶英睁开眼睛喝道,她愿意争气由着她,看看带小孩有这么轻快么。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要紧,这样的脾性,老了还能指望她。能干一天算一天,不能干了烂在家里算了。

顺宗说,说这样的绝情话有什么用?!难道还因为这个断了母女关系。凡事打个商量。我们也要体谅她的难处。

正说着,隔壁莲英的男人文宗进了堂屋在房门外喊,茶英在么?顺宗走出来问。文宗说在山上碰见凤连,气呼呼带抱着孩子往镇上赶,孩子哭得嗷嗷叫,问她也不理人。因此过来告诉一声。

茶英听了,从床上坐起来冲顺宗喊道,还不快去追回来,她一天小孩都没带过,又没带奶带水,路上有个闪失,怨恨我们一辈子。

顺宗听了,铺木板推摩托车出去,下槛时,被摩托车往侧面一带差一点跌翻了,亏得文宗扶了一把。

到荷塘村的村口便追上了,孩子受了惊,脸都哭花了,顺宗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责备道:气性怎么这么大,你老娘累了一年不过想抱怨两句,你好言好语哄两句不就行了,你有困难说清楚了她真能甩手不管么。过去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几句就不哭了。等了一会儿茶英一路跑着也到了,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把夺过孩子搂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凤连见了也是眼泪涟涟,三代人哭成一团。

一场风波很快过去了,母女吵过架也不记仇,很快便亲密起来。到了初一冬冬也不害怕亲娘了,由凤连抱着也不挣扎了,凤连忙着给她用手机拍照、录视频、传给在东莞的丈夫。带着她往村里各处去。

茶英再也不提带不了外孙女的事情,带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私下对顺宗说,带完一年算一年吧。

按照习俗,初二开始亲戚之间便开始相互拜年了。初二这日一般是女婿到丈人家、外甥到舅舅家拜年。顺宗过世的父亲有兄弟三人,他二叔一直单身,十几年前便过世了,三叔倒是儿女众多,却都不在身边,有在外成家的,有赶不回来的,有在县城过的,年节只有两个老人自己过。顺宗的叔伯姊妹有六个,女婿们上门来也能凑够一桌。初一晚上茶英对顺宗说,三叔公三叔婆病病怏怏的,都是一条命剩不下几口气,弄自己吃的都费劲,怎么去给客人弄饭。你去告诉他们一声,来客不用管了,都在我们家吃。她指的是共同的亲戚,比如女婿、外甥之类的。如今拜年不比从前,村村通水泥路,有手机有摩托车,阔气的有汽车,先通一个电话告诉什么时候来,摩托车很快就到了。主人家好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仍旧是个大晴日,远处的山岭上的松树林郁郁青青的,几处被野火烧了地方黑乎乎的一块一块,如同被剃了头一般。顺宗一早就起来了,阳光从屋檐切过来,射到大门口,顺宗抽着烟,墙壁两边新帖的对联和门神看,对联两边没有对齐,右边门上的尉迟恭明显有些歪了。这是大年三十上午差遣婷婷、露露、宝柱三个做的,做得毛毛糙糙的。

管他呢,等老一辈人走了,兴许他们就再不贴对联门神呢。顺宗心道,抽完看,喊三人起床,问他们要不要去给外婆家、舅舅家拜年。三个不情愿地爬起来。茶英从厨房也过来了,腰里的围裙上擦了两把手。问婷婷说,问下你娘老不要去给你外婆、舅舅家拜年,别回头怨我们不让去。

婷婷到房间给她娘打电话,半天没通,出来说,肯定又打了半夜的麻将,还没爬起来呢。他们又没有回来,我们小孩子去做什么。

宝柱嘟噜着嘴巴说,才懒得去,外婆和舅母不会做菜。又没地方玩。

茶英对顺宗说,往年婷婷还在读书,不去拜年也说得通,现在也大了,要到外面去务工,再不去叫人家挑理。总是包几个红包,叫他们三个去吃一二顿饭,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顺宗点头道:是这个礼数。茶英便去房间用红纸包红包,包了四个交给婷婷,交待哪个红包时是给哪家的。

以前拜年除了包红包,还得提着一些东西,比如饼干、香烟、红糖、蜂王浆之类的,提过来提回去,无非是面上看看,主家也不会拿。包多少钱、回多少钱,要不要落一点钱都有规矩,家里年长的女人都一清二楚。弄糊涂了会叫人笑话,被视作不懂礼数。年轻的一代便不甚了然了。后来为了彼此方便,干脆包个红红做做样子。如今有些人在外面不回来,有的在县城或省城买了房,亲戚间也就渐渐地不走动了。拜年的客也就渐渐的少了,女人们做几桌菜就招待过来了。

三人绝不愿走路去,缠着公公去骑摩托驼过去,茶英喝道,你公公送你过去,进不进你外婆家,进去说什么,不进去又惹她怪,不会自己骑自行车去么?

三人无奈,家里有两台自行车,有借了一辆,满不情愿地骑车走了。

顺宗因为要去给丈人、大舅子、小舅子拜年,等到八点多种,骑着摩托上路了,路上正碰上赶来吃饭的几个妹夫。

六个女婿加上四五个外甥揍在一起,满满的一桌,在一起吃喝倒热闹。吃完饭在空地支了一张桌子,在阳光下打麻将。中午又吃了一顿,到太阳快落山之时,收了麻将,各自骑着摩托车回家去了。

到初五初六,各家拜年都差不多了,人们或聚在村中的场坪聊天吹牛或钻到小卖部哪里打麻将赌博。初七初八的,外出务工的人们呼啦一下都走了,村子瞬时又空了。凤连在初八这日走的,出门时,顺宗点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足足响了两支烟的工夫。茶英抱着冬冬往村口送,到村口,凤连搭了一个顺道的摩托车,眼睛红红地走了。茶英回到房间,望着摆着桌上的一大箱奶粉发愣,这是女儿来时带过来的。

元宵节后,能出去的基本都出去了,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又是一年开始了。小卖部却从来不缺打麻将的人,茶英也爱在站在桌边看看,时间长了,冬冬竟然能认出一些牌来,坐在她手上小手一指桌上的牌,这是六饼,这是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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