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诛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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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诛妖》

一、

    未遇朱元璋时,胡惟庸住在定远老家。因年轻气盛,在岁试中顶撞了学政,挨了几板子,褫夺了秀才头衔。

断了用往圣绝学换取功名的前途,亦丢了在乡下教私塾的体面生计。好在家传一点纸扎的手艺,一边靠着纸牛纸马维持生活,一边慢慢等待时机。

薄薄的云,层层摊开,月亮蒙上黑纱。毛烘烘的光渗出月晕,洒在窗纸上,照见一把锋利的剪刀,在微弱的油灯下,沙沙地游走。

墙角的阴影里,站了几个纸人,睁大空洞的眼神,盯着虚掩的房门。

窗外枝头的乌鸦呱呱鸣叫,油光摇曳,房门无声地拉开。一张娇美而苍白的脸,探了进来。

胡惟庸冷漠地瞥一眼,继续低头剪纸。

女子约三十余岁,一身瓷白色的窄袖衣,罗髻插着一支银簪。

剪刀不理不睬地曲折前行,女子杵在门口,指尖拘谨地绞动襟角。

剪刀停下,一张头颅的轮廓铺在桌上。推开砚盖,提起毛笔,砚池干涸见底。女子伶俐地凑上前,尖起嘴巴,轻吹砚池,池底泛起一层白霜。细长的手指磨动墨锭,化开白霜,吐出浓浓的墨汁。

胡惟庸愣了一下,随即捏笔入池,蘸饱,在桌上勾挑点抹。

“夫人为何事而来?”

“小女新嫁,缺一些钗钏步摇。闻先生大名,特来求取,装点排面。”

“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奴婢夫家唐氏,不过蓬门小户。今日上门,还有一件要事相烦先生。”

黑汁描眼眉,朱砂抹红唇。指尖捻起纸片,凑向油灯轻扇。灯光随风明灭,投到脸上,像蝙蝠扇动薄翼,在黑暗中窥伺猎物。

女人圆润的下巴、微翘的鼻梁、细挑的蛾眉,在锐利的眼神下,走马灯般一屏一屏地转出来。

“小生若能办到,定举手相助唐夫人。”

“多谢先生。”

“迎娶之家,是山里的积世望族,在朝野中颇有些势力。小女出自草野,如此白身出阁,恐遭夫家轻视。”

“想借先生文曲之笔,为吾家撰写一张“敕牃”,以壮门面。奴家定重谢先生。”

胡惟庸轻扇纸片,沉默不语。

木桌叮当压响。柔白的手缩回袖筒,桌面绽放二道灿灿的金光。

胡惟庸斜瞥一眼,随手放下纸片遮住金光。

“敕牒嘛,倒是不难。”

“在下自蔽浊室,久未出外远游,问道访贤。藉此良机,想到大山里透透气儿,见识一下山里的风俗人情。”

女人怔了一下,杏眼微眯,仰颈打量胡惟庸。脸皮似未熟透的桑葚,半红半黑,三角眼凌厉,豆大的瞳仁,如白水银里涵养着两粒黑水银,滴溜溜转。

“先生是睿智之人,应该觉察到所求之物,会用于异世之礼。为了一桩山野陋俗,不怕沾染不祥,压了气运,折了大好前程?”

“中原大地都拔光了麦禾,改种了牧草。孔孟子弟在长生天眼里,不过蝼蚁,还奢谈什么前程。”

窗外枝头乌鸦悲鸣,女人面有戚色。轻叹一声,荷囊里取出一截竹节,指长,骨白色,挥散淡淡的麝香。

“此灵香有开窍通幽之功,明晚子时三刻,先生燃香为令,奴家准时来摆渡。”

胡惟庸轻轻点头,女人捏着一张“提督学政”的字牒,碎步后退,慢慢隐入灯光背面。房门咣当合上,墙角的纸人收回目光。

雄鸡唱晓,天色初明。捡起桌上两根轻飘飘的“金条”,举到窗前。晨光剥掉伪装,褪色的方纸块散着腐臭味。胡惟庸眉头微皱,眼神冰冷。

二、

太阳沉入地平线,纸金条点燃灵香。剪掉烛花,压灭灯芯,剪刀放入怀里,侧身躺在床上,静待子夜的来临。

月白色的香雾,倒流而下,似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沿桌角流淌,笼罩在床铺上空。片刻,床上响起轻微的鼾声。

吱喳喳的纺织娘,吵走月亮和繁星,夜色浓稠,阴风绕着屋檐吹得苇箔簌簌作响。

窗外乌鸦扑楞楞惊飞。一条小舢板穿过窗纸,划入屋内,悬停在架梁下。木桨轻敲舷板,沉闷的梆梆声,直入心神。胡惟庸猛地睁开眼睛,翻身而起。

“先生,子时已到,随奴家进山观礼吧。”

桨尖朝下,斜搭到铺上,权作跳板。唐夫人垂手相邀,胡惟庸矮身登上舢板。

抽回木桨,桨叶轻划,舢板在屋内巡游。女人掏出一张渔网,凌空抛洒,纸人、纸幡、纸盆、纸花打着旋儿,悉数入网,鼓涨涨地挂在舢艉。桨叶插入香河,向后轻拉,荡起月白色的波纹,艏部向前,冲过窗纸,轻悠悠地浮上夜空。

越过树梢,飞出城外。舢板轻捷如浮槎,乘风而行,仰望夜空,下弦月咬掉阴云,露出半张脸。俯视脚下,蜿蜒的池河水波光闪闪。

舢板越飞越快,飞向马蹄形的岱山。胡惟庸负手站在船尾,唐夫人桨叶轻点,舢板稳稳地驶向山腰。山风吹拂,龙爪槐飘溢清香。

两根丈高的石柱,像没有檐顶的冲天柱,立在一片槐林中央,撑出一扇嶙峋的明间。

艏尖嗖地划进明间,槐叶旋落,舢艉没入黑暗。

三、

降了八度的唢呐调子,奏响凄厉的迎亲曲,灌入耳中,撞得胸腔回荡闷响。唐夫人神色如常,胡惟庸急忙捂紧耳朵。

舢板落地化成一段槐树皮,停在一座府门前,八路门钉,气派非凡。渔网撒开,纸人捧着纸盆纸幡,沿着一条金边白毯铺成的甬路,鱼贯而入侧门。

大门紧闭,额枋下吊着一对宫灯,灯罩绢色惨白,掩映黑色的喜字。

门前了无生气,不见鼓乐吹手,亦无迎亲轿夫。喜乐依旧震耳,从脚底,从头顶压迫而来,胡惟庸眉头紧拧。

唐夫人扭头看了一眼,轻轻拍手,乐声骤然舒缓,若有若无,似无定河边的乡魂在梦中呻吟。胡惟庸放下手,松了口气。

唐夫人没有从侧门而入,静静地站在大门前,胡惟庸有些不解。

“先生乃贵客,岂可入旁门,稍后亲家会打开正门相迎。”

话音刚落。八路铜钉镶嵌的大门,札札作响,门扇缓缓内开,将及一半,一阵爽朗的笑声扑面而来,声震钟鼎,虎啸山林。

“天相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矢敬,失敬。”

门口闪出一个虬髯大汉,环睛上翘,阔口宽肩,身披大红氅,格外引人注目。

“这位是亲家寅将军,亲迎先生。”

“姻家唐夫人纸鸢传信,言及先生莅临犬子婚礼,和夫人商议后,决定请先生为两小证婚。天相星亲证姻缘,将来定会姻缘美满。”

胡惟庸三角眼内敛,脸上挤出笑意的褶子。

“见过世间的于归之好,还想见识一下,大山里的秦晋之盟。幸夫人邀约,蒙将军亲迎。”

“请!”寅将军大手挥向正门。

胡惟庸抬头阔步而入,唐夫人低头莞笑,微屈膝行万福,紧随其后。

繁如恒河沙数的萤火虫,点亮绿油油的光,织成两条光带,飘浮地面几尺高,引向前方。目力所及,一座高大的花楼,披挂大红绸,耸在鸦青色的幕下。

一对纸人飘过来,引领大家走向花楼。

“吾家小的们笨手笨脚,今晚观礼的贵客多,恐折了礼数。唐夫人建议向先生讨些纸器,方便接待众客。”

胡惟庸木然地点点头。

花楼前摆放一张圆桌,围坐几个怪模怪样的人。一个瘦高的年青人,像块劈开的木头柈子,直挺挺地站在圆桌边。

走到近前,年青人躬身施礼。

“父王大人。”

“岳母大人。”

瞥见布衣旧鞋的胡惟庸,怪眼翻出轻视的眼神。

“这位是胡先生,特邀来证婚。”

围坐桌上的几人,起身拱手作礼。年青人不情不愿地微躬身。

胡惟庸含笑回礼,眼睛扫到年青人,迸闪一抹寒光。寅将军不动声色,唐夫人蛾眉微颦。

“今晚是犬子与唐夫人令嫒大喜的日子,特邀来熊山君,特处士,常大王及胡先生观礼证婚。拜完天地,喝过合卺酒,就永结姻缘了。”寅将军清了清嗓子大段道白。

众人注目大红花楼,神色庄重。唐夫人眼含喜色,转身递出一张贴有“提督学政”的雁书,寅将军点头收下。

鼓乐瞬间震耳,红绸随乐飘舞,亿万萤火虫漫天而降,搭成一条光灿灿的登楼舷梯。年青人准备登梯上楼,背新娘下楼,拜天地喝合卺酒。百年好合即将在一箭光阴中完成。

四、

突然,尖利的啸声,划破黑幕,挟重威而贯。喜乐慑服,戛然而止。

无边无涯的深处,一架野藤绞织的抬桥,挂着两条白绸带,从贪婪的暗夜饕餮口中,悠悠吐出,漂浮在楼前半空。

轿中嗖地掷出一张简帖,悬在众人头顶。仰观上面,狰狞一列敕书,“此女选为孤王明妃,即刻上轿归寝。”

舷梯坍塌,萤火虫哄散,花楼寂静。

年青人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突。寅将军面沉似水,唐夫人眼含悲愤。众人溢出怒色,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胡惟庸扫视一周,静观其变。

“这匹老妖实在欺人太甚。”

“平日欺压我们就忍了,今夜竟然强夺新娘。”

“卖友求荣,淫辱弱小的恶獠。”

熊山君、特处士、常大王恨声低骂,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胡惟庸低声询问。唐夫人扭头看了一下,眼睛喷火的寅将军。哀叹连连。

“此为异域禁地,受酆都节制,寅将军等人驻于此间,分辖人世间江宁府的轮回接引。百年来,兢于其守,一直相安无事。”

“崖山一役,蒙元代宋,天柱崩断。一个老妖趁天道混乱,窜入此处,压服我等,做了此间之主。”

“邪魔外道趁乱插大王旗,酆都不问,天庭不理吗?”

“问了又怎样?真理在强权刀剑之内,我等申诉无门。”

“此妖为上古遗物,天庭剪其羽翼,惧伏在大荒。当年大禹治淮水之患时,与水妖无支祁大战,一时难分胜负。此妖为入天籍,投水妖所好,拜为兄弟。”

“大禹再次与无支祁激战时,此妖凭借日常与水妖厮混,摸清根底。暗中带领应龙、庚辰潜入老巢,杀水妖措手不及,一时失神,被金铃穿鼻、铁索锁颈,镇在龟山下。”

“事后天庭嫌其不义,仅漂去妖籍,弃之不用了事。此妖不甘,用水妖洞府中搜刮的宝物,打点门路,拉下老脸,认武曲星君的外甥为舅,在雷霆都司谋了一个功曹的职位。”

“天道混乱之际,此妖嫌位卑职小,没油水,趁乱下界,占此域为王。我等虽抗争,然此妖法力强大,不得不屈服其淫威。奈天庭改称长生天,懒得管此间之事。此妖奸滑,踏遍十层地狱,称兄道弟,酆都顺人情,更是撒手不理。”

“我等稍有不慎,轻则叱骂,重则鞭笞。家中妻小稍有姿色即掳走,凶残淫恶堪比董卓、朱全忠。我等敢怒不敢言,苦其久矣。”

“哈哈哈……哈哈……”胡惟庸大笑,仰天长笑,摇头苦笑。

“世间苦。百姓娶亲,蒙元人强取初夜,视四等的南人为草芥。想不到此间也沦为如此。”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尔等皆当世豪杰,难道就眼睁睁地甘心受辱?不去联手受压迫的众多义士,揭竿而反吗?”

胡惟庸止住笑声,怒声质问。众人对视一眼,默默垂下头。

低频的嘶吼,从遥远的黑暗穿越而来,音色悠长,音调短促,呜……呜……像博浪沙掷出的大铁椎,刺入耳膜。众人忙捂耳朵,后退一步。

花桥受到催促,猛地飞向楼上待嫁新娘的房间。

年青人大吼一声,飞身扑向花轿。

盘绕相缠的轿杠炸开,射出一根藤条,疾如飞蛇捕猎,锋利的藤尖,闪电般穿透锁骨,在脖颈上缠了几圈。

远处的嘶吼,逐渐尖利高亢,藤条勒紧,倒钩剌入皮肤。

年青人脸色青白,双手拼命地撕抠藤锁。藤条上倒生的斜钩,割开皮肤,刺穿手掌,不停地生长,片刻时间,手掌割裂,鲜血四溢,胳膊软塌塌地荡在腰间。藤条吸饱了鲜血,瞬间长粗,愈加勒紧脖颈。

年青人吊在藤条下,因疼痛而挣扎,像只荡在蛛丝下的垂死昆虫。

摇荡趋于静止,大红的喜袍慢慢褪色,向上蔓延,露出毛茸茸的虎尾…耷拉的虎掌…黄底黑纹的虎腰黯淡无光……

“请先生出手急救。”唐夫人急切地求助胡惟庸。

“吾本潦倒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搭救?寅将军法力高强,爱子遇难,何不上前?”

“寅将军前几日伤了元气,现不过虚形于此,根本无力搭救。先生所揣纸剪,乃阳世利器,合天相之蕴,定可剪断藤条,救下新郎。”

“夫人怎么知道纸剪揣于吾身。”

“此禁地不容阳世金铁之器,过冲天柱门时,喜乐已用秘调暗中示警。先生乃贵客,所以叫缓喜乐,让先生安心进入此间。”

“请先生速速出手,喜服褪过头顶,新郎就没救了。”

胡惟庸面皮微红,瞥了夫人一眼,慢吞吞地走向藤轿。

胡惟庸负手而立,仰头观察悬吊的年青人。

藤条嘶嘶缠动,年青人七窍溢血,舌尖挤向下颏。喜袍褪至脊背,年青人眼球开始翻白。胡惟庸脸色泛黑,眼睛掠过一丝寒光,静静地看着蛛丝悬吊,似在欣赏刚剪成的纸扎。

“请先生速掷金剪救命。”唐夫人带着哭腔大叫。

“恭请先生搭救。”熊山君等人嗡声齐喊。

“救下犬子,老夫必重酬先生。”寅将军抱拳躬腰。

褪至脖颈,纸剪飞掷,矫若惊龙。锋刃闪光,柄环开合,咔嚓剪断藤条,年青人扑通摔在地上。

藤条如断尾的毒蛇,急速缩回触手。藤轿向来路疾退,地上留下腥绿的黏液。

五、

暗色深处传来阵阵怒吼,大地震颤,猩红的血光,从远方一点点蚕食夜幕。

众人面色大变,寅将军脸色惨白。

“出了什么事?”胡惟庸低声询问。

唐夫人蹲在昏迷的年青人身旁,停住包扎脖颈的手,仰头深深看了一眼胡惟庸。

“藤轿是老妖豢养的魑精所化,今晚受伤,老妖震怒,会陆续派出魅怪、魍妖、魉鬼报复。红云噬天,正是几个妖物要出动的前兆。”

“区区几个精怪,即便寅将军受伤,其它几位也抵挡不过吗?”

“先生有所不知。我等几人虽法力平庸,对付几个山精野怪还是绰绰有余。”

“老妖护短。故意派出法力低微的爪牙出手,意欲羞辱我们。”

“我们若投鼠忌器,不敌精怪,定会遭到十倍羞辱与责罚。若放手一搏,奋起反抗,打败打伤精怪,老妖就会亲临。我们会遭到百倍的凌辱,甚至丢命销魂。老妖睚眦必报,狠毒异常。前几日,常大王忤逆了老妖的信使。老妖杀尽了常家男丁,女性全掳到妖窟,做妾做奴做肉干。常大王此次前来亦是观礼,也是避难。刚才大家不敢出手,是怕遭到同样的报复。”

“此妖究竟有何等神力,竟压得你们不敢抬头。”

常大王低头双手握拳,指骨攥得咯吱作响。抬头瞧见瘆心的红云,手指又无力地松开。

“我等修炼千年,虽还未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但凭法力镇服三山五岳的草头神,不在话下。此妖虽来自上古,法力强大。我等单打独斗可能不敌,若联手,亦可挑尔落于马下。”寅将军豪气顿生。

“何不合力放手一搏?是怕天庭怪罪,还是怕酆都追责。”

“我等出身草莽,杀过地府,抗过天兵,阴律天条不放在眼里。因家口越来越多,才接受的招安,镇守一方。即如此,也是听调不听宣。”特处士追忆往昔,颇多感慨。

“我等忍辱老妖,除了法力不相抗外。还因肩负秘职,不能争以意气,坏了大事。”熊山君语焉不详。

“老妖阴险且有心计,从天庭下界时,在兜率宫盗了一点息壤。当时天庭正为玉帝与长生天谁是上界之主,争得不可开交,对丢失的一点息壤无人问津。”常大王道出痛处。

“此壤为先天至宝,天地初辟时,从混沌中孕化而来。老君煅器之铁,就是从此壤中炼出。”唐夫人娓娓道来。

“此壤自生自长,无穷无尽,能掩埋万物。任何法力在它面前都会失效,大罗金仙来了,也得土淹过顶,难逃一劫。老妖祭出此壤,淹杀我时,我夺得先机凭土遁之法脱逃,即如此,也被此壤褫夺了九层法力,勉力逃到此间避难。”常大王想到惨死的家小,泪流满面。

“天道之源,万物相生相克,就没有克制此物的法宝吗?”

众人闻言呆住,黑脸逐渐臊红。

猩红染到头顶,阴风惨惨,阵阵鬼哭狼嚎,扰动暗空。魅怪魍妖魉鬼,裹着腥风飞速扑来。

寅将军长叹一声,手掌怒拍桌角。

“时间紧迫,也顾不上脸皮了。长话短说。此异域为羽山之底,鲧亡后,灵魂上天,一点碧血葬于山渊。春神句芒路过此间,不忍鲧血消亡。种下一颗通天衡木的种子。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只要摘下一片叶子,就能克制老妖带来的息壤。”

“即有克制之道,何不取来制敌,甘心忍受屈辱。”

“说来惭愧,此木与息壤一样,皆为先天之宝,能令任何术法失效。此间之底,有一座孤岛,碧血在岛心化一池,建木生于池中。岛外冥河环绕,只有一条长达数丈的铁索相接,索下熔岩翻滚。我等也尝试过进岛摘叶。却无一次得手。”

“那里任何法术不灵,腾不得云,驾不得雾,若强施法力过界,轻则伤本元打回原形,重则坠入索下熔岩,骨肉汽化,元神强销,永世不得超生。前几日,我暗中施法强渡此索,结果被击穿胛骨,功法丧失一半,幸逃得及时,才没有坠入索下。”

“老妖也知晓此木的存在吗?”

“知道。”

“因为你们无法取到,所以才有恃无恐。”众人皆沉默不语。

“就没有办法吗?”

“需要世间一个有大胆略的人,抱阳世之威,负星宿之蕴,获上天之允,才能顺利摘取先天神叶。而先生恰好符合所有条件。”高壮的寅将军忽然有些忸怩不安。

“哈哈哈…哈哈哈…”胡惟庸仰天肆笑。

“原来如此,一开始就充满了算计。”

“结阴婚,哪里买不到纸人纸马。借官衔的托词,更是古怪。所以我才要借此入山,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万千萤火虫,实为幽魂所化。吾多少读了几卷书,稗官野史还是知道一点。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你终于倒出了实情。”

“先生天降大任,请劳其筋骨,取出神叶降妖。我等脱此困境,定当图报,助先生在阳世一展宏图,位极至尊。”寅将军低头抱拳。

胡惟庸嘴角微抿,不为所动。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老妖杀来,我们不得活,先生也难脱死劫。”熊山君冷哼一声。

“威胁我喽。”胡惟庸撇嘴嗤笑,冷霜浮冻脸上,三角眼迸出冰碴的寒光。

“先生息怒。先生是有高远志向的人杰,无畏生死。但是先生不想以胸中的万卷经纶,驱鞑虏复汉土,建立功名勋业,彪炳青史吗?”

“若埋身于此,岂不成为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李义山,空留未捷先死的遗憾。”唐夫人紧盯胡惟庸滴溜溜转的黑水丸,动容之情溢于言表。

“好吧。神木之路何往?”

“由奴家带先生去。寅将军等自能抵挡一阵,时间紧迫,我与先生快去快回。”

唐夫人抽出一段槐皮,掷到地上,浮起一艘小舢板。急拽胡惟庸上船,桨叶猛点,舢板呼地拔地而起,冲到半空,跃上花楼顶。

一支方天画戟,破空斜刺,戟尖越过舢艉,直刺胡惟庸后心。

花楼喜帘呼地上翻,一支丈八蛇矛挑出,呛啷一声,架住画戟。舢板趁势跃过楼顶,疾若流星,遁入黑暗。

门框碎裂,跳出一个身裹红衣红裤短打扮的俏女子,眉眼神似唐夫人,横握蛇矛,飞下高楼,与靛蓝脸的执戟魉鬼战在一处。

寅将军、熊山君、特处士、常大王各操兵器,与魅怪魍妖斗成一团。

六、

茫茫黑暗,闪耀一抹绿意盎然的光点。舢板急速向下,奔向生命的绿色。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千年万年;不知云霾穿过多少,也许天高地厚。

当站在熔流环绕的孤岛前,胡惟庸震撼地瞪大了眼睛。

炽热的熔流融切出柱状的孤岛,相连的铁索下,深蚀百丈,极目下眺,亮白色的岩浆,在橙红色的蒸汽下翻滚。阵阵热浪升腾,扑到脸上,烤弯毛发。

铁索尽头,孤岛中,竟汪着一池碧水,一颗丈高的大树,挺生池心,拍着鹅掌形的树叶,惬意地沐浴红彤彤的热浪。

“先生所见即为孤岛神木,过得此锁桥,摘得一片叶子,即可解息壤之困。”胡惟庸闻言走到铁索前,迈步欲行。唐夫人站在熔岸后,嘴唇嗫嚅起来。

胡惟庸蓦然回头,心中微跳。

“夫人有话直说。”

“先生莫怪。神木乃先天至宝,一叶可伏息壤,二叶可遮日月,三叶成舟,可直通天宇。但此索桥,仅能承二叶之重,过多摘取,索断坠……”

“知道了。”胡惟庸白了一眼,扭头踏上铁索。

脚底隐隐炙痛,热浪烤焦眉毛,刚走一段,铁索荡悠悠,走在上面,几乎随时会掉下铁索,坠入熔流。胡惟庸亳不畏惧,眼睛盯着神木,一步步坚定地通往铁索彼岸。

“一个不珍惜自己性命的人,还会珍惜别人的性命吗?真是章惇重生啊。”站在岸边,望见满不在乎过铁索的胡惟庸,心生感慨。

神木妖娆舞动,飞天般飘逸出尘。站在面前,胡惟庸瞬间觉得自己庸俗的如同一粒沙。

手伸向树枝,鹅掌形的树叶羞涩地躲开。一把薅住来不及躲闪的树叶,滑到叶柄根部,轻轻摘下,放入袖口。

神木刹那抖动,树叶卷成筒,斜尖向外,弓着身体,搭箭防范来敌。

毫不顾忌,猛然拽下第二片卷成筒的树叶。

枝条挥动,树叶啪啪擂响,树冠上空骤响震耳的雷鸣,道道蓝光划破寂空,铁索下的熔浆鼓涌成华盖,如驮山的巨鳌,要吞噬一切。

“先生宜早归,不要贪取第三叶,强逆天道,会损毁一生气运。”

胡惟庸瞟一眼神木,冷哼一声,转身踏步奔向索桥。一只脚刚踩上铁索,砰地一声断响,铁索从中间崩断,坠入熔渊,瞬息融蚀不见。身后雷霆震怒,蓝光爆闪,神木遁入池底,池水挥发,孤岛随即皲裂崩塌。

岛盘条条剥离岛心,跌入熔岩,白浪翻滚,逸为红蒸气。唐夫人跌坐对岸,绝望的眼泪簌簌流过下颏。

胡惟庸倒吸一口凉气,眼珠滴溜溜乱转,快速思索对策。身后的地面很快坍至只有一臂之遥。

掏出卷成筒的树叶,掷在脚下,前脚踏上叶片,后脚猛蹬,借力滑翔在两岸之间,熔流之上。

筒叶伸展成舟,乘热浪逐炙涛,载着胡惟庸,渡过熔岩河,安然泊靠在唐夫人的脚边。

叶片触地缩回原形,胡惟庸弯腰想拾起叶片。树叶机灵地连翻几个筋斗,翻出岸边,跳入熔流,消失无踪。

来不及惋惜。唐夫人掷槐皮成舟,拽着胡惟庸上船,一声呼哨,腾空而起,急急返程。

七、

花楼下死寂。触目一片血污。

常大王直挺挺地躺在圆桌上,身体从腰际横切成两段,一群拳大的铁甲虫,上窜下游,啃吃骨肉与内脏。

年青人的脖颈,彻底勒断,身首分离,胡乱地抛在花楼角落。熊山君满脸血迹,趴在地上,画戟穿掌钉入地面。特处士手脚尽断,沤在一洼血塘里,痛苦地哀号。

寅将军屈膝在一张藤椅前,神色委顿,脑袋摁进尘土里。

一个马脸汉子,头生双角,身披烂银甲,横搂一个短打扮的红衣俏女子。青黑色角质的四根手指,狠狠地揉搓怀中的粉脸。

“唐夫人别来无恙,何必大费周折,让孤王亲自驾临。即刻自缚双手,降在孤王脚下,乘轿回府同侍本王。”马脸汉子咧嘴露出锯形利齿,厚颜无耻地淫笑。

“孤耐心有限,若不服从号令,剥下尔等之皮,鞣成皮帐遮雨。”唐夫人眼露鄙色,纹丝未动。马脸汉子有些恼羞成怒。

“这个生人是谁?”马脸汉子狐疑地翻眼细瞅。

“原来是南斗星宿故交,望不要掺合其中,此间事了,孤自会送你全身而返人世。”

唐夫人杏目喷火,银牙暗咬,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挽个剑花,刺向马脸老妖。

老妖呵呵蔑笑,指甲轻弹,挠出厉响,左右胁侍的魅怪魍妖,各挥斧棒而迎。

金铁交鸣几个回合,软剑迅猛如电,削断斧棒,卸下胳膊大腿。魅怪魍妖丢掉武器,哀嚎在血泊中。

马脸老妖惊异地瞪大眼睛,一把推开怀中的俏佳人,踹倒跪地的寅将军,跳到唐夫人面前。

“想不到柔柔弱弱的唐夫人,身手竟如此凌厉,道行这么高深。扮猪吃虎,你的真身究竟是什么,是谁派你潜伏于此。”

老妖金睛睒睒如灯,扫描唐夫人全身,片刻,吃惊地后退一步。

唐夫人一改柔雅的外表,负剑而立,眼溢杀机,身姿飒爽,英气逼人。

“原来你是……”

“怪不得。孤选明妃这一桩小事,竟引来至圣垂目?地府十殿阎罗之外,独设这么一个道场,原来是专为凤阳……难道是天道循环,日月要同辉了?”马脸汉子恍然拍额,悟出些法门。

“住口,休要泄露天机。若说出由来,锉尔成灰,神魂贬入九幽,永世不得翻身。今番取尔妖命,以谶大道。”

“哈哈哈…就是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能奈我何,何况是你。”

老妖不再答话,单掌一扬,花楼下磨盘大的石桌面,凌空翻滚,横扫唐夫人。

似闪电光,弧线划过石桌,一条桌边齐刷刷削断。如击石火,剑尖反挑,桌面呼啸风声砸向老妖面门。

唐夫人御风站在半空,衣袂飘飘,宛若天降女神。

老妖怪叫一声,四爪张开,猛力一抓,石屑飞溅,握住切削的边缘,反手化用为斧,斜劈唐夫人。

轰然巨响,利剑未削动石桌分毫,唐夫人震退五丈开外,蛾眉紧锁。

老妖马脸冷笑,石桌在指尖旋转,手腕猛抖,石桌旋飞。巨口张开,喷出一团黑气,助推桌尾。石桌越旋越大,桌沿锋利如钹边,切开空气,旋嚣哨声,撗扫玉立半空的唐夫人。

唐夫人绛唇急咒,葱白剑指抹过软剑,一道金光流淌剑身,溢出剑尖。深邃的暗夜,传来悠悠龙吟。

地崩山摧,石桌碎裂,黑气消散。老妖败退数丈,转身欲逃。粼粼剑光,伴着龙吟疾追。

寅将军鱼跃而起,抽出暗藏的一口朴刀,斩向老妖下盘。俏女子扭腰腾空,抖出一条红绳,缠向老妖脖颈。

四顾不暇,金光透肩而过。老妖口吐鲜血,双掌猛挥,扯碎红绳,拍断朴刀。寅将军、俏女子甩到胡惟庸脚下。

金光返游,直削老妖脖颈。

一声暴喝,老妖腾空而起,张口吐出一只指高的瓷瓶,四爪捏碎,凌空抛洒。

黑黝黝的泥土,带着混沌初开的亘古气息,压顶而降。

寅将军眼神空洞,脸色惨白;俏女子盯着年青人的尸首,哭哭笑笑;熊山君苦笑一声,绝望地闭上眼睛;特处士吼出最后一声不甘,咬舌结束痛苦。

“胡惟庸尔还在犹豫什么?此时不拿出神叶,更待何时?”唐夫人蛾眉倒竖,厉声怒喝背手看戏的胡惟庸。

粒粒黑尘重万钧,压落半空中的唐夫人,埋没地上的众人。

滋养万物的黑土,向上生长,越过布鞋,攀上小腿,游向膝盖……黑黝黝的黑土,即将覆盖黑洞洞的黑暗,成为新暗黑世界的统治者。

八、

“我们不得活,尔也难独生。离不开这里,你成王拜相的野心,也一并埋葬在这里。”唐夫人半掩在黑土中,怒视胡惟庸,眼神凌厉。

“哈哈哈……休听妖女惑心之言。人间富贵有什么意思,上不过人臣,下不过小民,整日受贪官污吏狗皇帝的鸟气。吾可助先生位列仙班,一日游遍三山五岳,做个快乐神仙,岂不逍遥自在。”

黑色的生命爬到胸口,下半身麻木,胡惟庸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胳膊尽力抽出,拳头放在噌噌上涨的黑土上。

“如果我是皇帝,还用受那些鸟气吗!”胡惟庸轻声狡笑,拳头松开,一片翠绿色的叶子,落在土上。

像干涸的鱼儿游进大海,像脱困的雄鹰搏击长空。

神叶钻入泥土,迅速发芽生根、抽枝散叶,须臾之间,一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大树不停生长,根系万万,割碎土壤,吸干养分。黑土地轰轰坍塌,溃成一盘散沙,被大树牢牢地摁在地上。

众人解困,长舒一口气。

枝叶蔓蔓,生生不息。一枝树干飞挑,小枝横生,织成一张网,迅速将马脸老妖网入。网越收越紧,勒得老妖蜷成一团,眼珠暴突。一团黑气四散,网中现出一条无角的四爪蛟龙。

唐夫人召来软剑,飞身直刺老妖咽喉。

九、

“阿弥陀佛。婺女星君手下留情。”

一声佛号唱响,剑尖止在喉结上。

一轮圆光,照亮黑暗,一位头生独角的老僧,托钵自空而下。

“原来是谛听尊者驾临,有失远迎。”唐夫人收起软剑,众人起身,恭敬地双手合十。

“佛祖慈悲,劝众生放下执念,消解嗔恨,以六和为敬。”

“婺女星君,贫僧有一事相求。”

“尊者言重了,请您明谕”

“天道循回,此物应运而生。佛家本不该参与世间更替之事,但佛陀怜悯苍生万物。此孽与佛家有缘,地藏菩萨遣老僧到此,将尔捉回,押入海眼,思过百年,消其戾气。再回九华道场,做个护教伽蓝,护佑佛法永传。请星君高抬贵手,阿弥陀佛!”

“愿听从地藏菩萨教诲。”唐夫人合掌低头。

老僧面含微笑,扫视众人。看见胡惟庸,眼波微闪。

“施主好威相,日后善待众生,必结福报。”

“多谢尊者警言。”胡惟庸眼眉低垂,恭顺地还礼。

老僧走到网前,伸手弹指,树网松开,蛟龙啪地摔在地上。铜钵倒扣,一道白光射出,笼罩老妖。蛟龙蜷缩身体,越盘越小,似一团卷曲的蜈蚣。铜钵奏响明净悠长的声音,白光返钵,蛇龙随白光吸入钵内。

老僧转身唱咒,地面上的黑土,逐渐缩向神木,包裹树根。土团越缩越小,神木如影随形,降低高度,收缩枝条。

拳大的泥团,托着掌高的神木,飞向铜钵,栽成一个盆景。

老僧走到花楼前,手指一点,三个光点从年青人、常大王、特处士尸首中冉冉升起。摘下一片神树叶,托载三个光点。轻唱佛咒,弹指送飞树叶。

“枉魂接引翠云宫,地藏菩萨度化解脱,亲送轮回。”

“此间事了,老僧告退。”

独角老僧托着盆景,起手作礼。众人慌忙回礼,目送。

一轮圆光,飞向顶空,愈来愈小,化成一点光斑,消失在黑暗中。

十、

安葬好年青人、常大王、特处士等人的肉身,留下俏女子照拂受伤的熊山君。

唐夫人掷下槐皮,起轻舟,载上寅将军和胡惟庸,驰向冲天门。

到冲天柱前,唐夫人,寅将军跳下小舟。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先生,此间还有些琐事未了,奴家就不相送了。过了冲天门,盏茶功夫,就会到定远贵宅。此舟识途,自会将先生安全地送入房内。”

“此役赖先生之力,挽回败局,匡扶了天道,救了大家性命。吾有言在先,送一件礼物,予先生作酬。”

“何须客气。只想瞧瞧此间有什么稀罕的物件。”

寅将军与唐夫人相视一笑。怀中掏出一个方木盘,上面摆了三个物品。

一个怪模怪样的大蟾蜍,蹲在盘角,鼓涨圆眼,冲着胡惟庸呱呱咕叫。

胡惟庸眉头一皱,沿盘下扫。

一张碗大的粗面饼,生着几块霉斑,搁在盘中。胡惟庸捏鼻而过。

一丛翠绿的细苗,如箭争锋,勃勃向上,生机盎然地生在一方瓷畦中。

胡惟庸眼眉舒展,饶有兴趣地端起绿畦,正打算凑到眼前细观。忽然啵地一声,绿意消散。

胡惟庸有些诧异地望向寅将军。

“哈哈…此乃神品,先生慧眼不凡。此物自端起一刹,已归属先生了。日后先生自会品得此物的妙处。珍重,不送。”

唐夫人吹了一口气,催动小舟。船头起翘,穿过冲天门,驶向定远上空。

“冥冥中自有天注定,胡惟庸选了翠韭为赠礼,他日必会官运亨通,升迁迅速,超越文武勋贵,位极人臣。”

“韭菜长得太快了,主人会割掉下酒的。”

“哈哈…唐夫人见解独到。”

“听说寅将军,一盘有四件宝物,谓之名扬四海。最后一件怎么没摆上来。”

寅将军掏出一枚镶了金角的玉玺,放在手心,轻轻摩挲。

“若送与他,怕他无命消受,再次遗失此宝啊。”寅将军盯着远去的小舟黑点,眼射冷光。

寅将军转头碰见婺女星君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相视长笑。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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