擀面棍的花朵
夜里下了大雪,天亮的时候,雪还在扯天扯地的下着。
哥哥姐姐和爸爸去扫雪,妈妈在做饭,我躺在被窝里,很想出去玩雪,又舍不得热被窝。
妈妈揭开锅,雾气嗖地冒了出来,一屋子的热气,我忍不住打个哈欠。
妈妈慌忙说:“胖胖,快进被窝,别冻感冒了。”
我钻进被窝,妈妈走过来,递给我一块山芋,热乎乎的山芋软软的,透着甜香。
“别掉在被窝里,胖胖”妈妈把一把蒲扇放在我面前,“别烫了牙牙,你换牙了。”
“嗯”我把山芋倒着手,在被窝里吃食物,全家只有我是特例,哥哥姐姐们没这待遇。
我一点一点地啃山芋,大口吃,最不上算,几口就没有了。
温暖的被窝,软糯的山芋,外面的大风大雪仿佛离我八丈远。
妈妈还在忙碌,妈妈像个陀螺。
我吃着山芋,看着妈妈在忙。
她在熬棒子面粥,她把玉米糊糊倒进锅里,水气又蹿上了,妈妈的脸红润有光泽,雾气朦胧,妈妈好美啊。
我吃完山芋,在被窝里撅起屁股,把脑袋伸出来,把周围的被子掖紧了。
大门打开了,三哥和二姐跑进来,每个人都像个冰块,他们跑了进来,四个手都扎起,都是红通通的。
“老妹子”哥哥姐姐说,“把被窝揭开,给我们捂捂手吧。”
四个手放进了我的被窝,我尖叫起来,又咯咯笑了起来。
这四只手,在我身上游走,又凉又痒。
我把脑袋缩进被窝,踢打着手脚,大叫着,又哈哈笑了起来。
“老妹子身上好热乎啊!”三哥说,“妈妈又给你好料吃了吧?”
“肯定!”二姐说,“老妹子嘴巴上还有山芋呢。”
“妈妈偏心眼!”哥哥姐姐说,“老妹子热热乎乎,给我们捂捂手吧!”
我又欢叫起来,在被窝里蹦开了。
“哥哥!”我叫唤着,像小猪吱吱叫,“三哥二姐又欺负我了。”
门打开,哥哥走了进来,一身的雾气,他的眼眉上挂了白霜,他的脸红润如玉。
翩翩的少年,虽然身着旧衣,挺拔的身材,是个天生的衣架子。
我在被窝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哥哥没有搭理我,他坐在灶旁,帮妈妈烧火,做饭。
他的眼神飘过了哥哥姐姐,他们两个从我的被窝里钻出来,施施溜溜进里屋了。
哥哥继续烧火,火光闪烁,他的脸依然在侧影里,这刀削般的脸,是全家的骄傲。
他长的这么漂亮。
他扭头看我,我乖乖从被窝爬出,自己穿衣服。
我从炕上跳下去,跑到哥哥跟前,让他帮我系好背带裤的带子。
他让我坐在炕洞前,帮我束发。
灶坑前真暖和啊。
我又打了个哈欠。
哥哥的手指划过我的头皮,痒痒的,簌簌的,舒服极了。
我扑进他的怀里,少年衣襟阴凉,带着冰冷。
滴滴水珠滑下了他的下巴颏,落进他的锁骨。
“我嫁给你吧,哥哥”我谄媚地说,我搂着他的脖子,“我给你做媳妇儿吧?”
“为什么呢?胖胖?”他觉得诧异,皱紧了眉头,“胖胖,谁给你的这奇怪念头?”
“爸爸和妈妈”我说,理直气壮,“妈妈嫁给爸爸,妈妈和爸爸不能离开了,对吧?”
“还有呢?”
“大姐嫁给大姐夫,大姐就不能回家了,对不对?”
“还有呢?”
“还有啊,小狗子说,他姐姐看上了你,想给你当媳妇儿。”我突然紧张兮兮,“小狗子的姐姐是个巴拉头,可难看了。哥哥,你不会要她当媳妇儿吧?”
“不要瞎说”他皱眉,“小狗子的姐姐不是巴拉头,她是头发稀少,营养不良。”
我看着哥哥,心里有点悲凉。
我的头发也稀少,人家说我是黄毛丫头。我的头发比小狗子的姐姐头发还要少。
我从哥哥的膝头爬下来,又钻进了被窝。
那天,我没有吃饭,我心里很难过。
我的哥哥,他宁可喜欢巴拉头,也不会喜欢我这个黄毛丫头!
“老妹子怎么拉?”大家问,“小狗子找她去玩雪,怎么不出去?”
我把脑袋缩进被窝了,捂住耳朵,不想听见小狗子几个字。
小狗子走了进来,把我的被窝揭开一个缝,露出一个洞口。
“胖胖,你怎么不出去玩雪?”他关切地问我,他也是个巴拉头。
他踢掉鞋,爬上炕,吸吸鼻涕。
“胖胖,你穿好衣服拉?怎么不出被窝?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他说,“我姐姐要嫁人了。”
我心理更是一片悲凉。
这个巴拉头姐姐要做我哥哥的媳妇,我该怎么办啊?
“我姐夫是个外地人,送我一串鞭炮,我们过年玩?”
“你姐姐不是做我哥哥的媳妇儿”我掀被而起,“她嫁了别人?”
“谁告诉你减哥哥要娶我姐姐啊?”小狗子很诧异,“减哥哥不会看上我姐姐的。”
我只觉得外面的风雪都像音乐,我冲动下抱紧了小狗子的脖子,勒得小狗子张大嘴。
“我们去玩,我们去玩!”
我慌忙穿鞋,“咱们去玩吧,去堆雪人。”
天还在下雪,一片一片的,从天上跌落,荡荡悠悠,灰色的天空,白灿灿的花朵,风几乎停住了哨声。
“减哥哥没有娶小狗子的姐姐啊”我很是兴奋,“我还是有机会嫁给减哥哥的啊!”
我快乐地在雪地里奔跑,摔倒了,又站起来,像个笨狗熊。
“胖胖”小狗子追上来,“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我斜着眼看他,又斜愣了眼眉。
“胖胖,”小狗子磕磕绊绊地说,“胖胖,你可真漂亮,大家都说你漂亮。”
我站住了,看着小狗子,觉得莫名其妙。
雪花攒成团,在雪地上穿梭,树木银妆,远处蒙蒙的,天与地都分不清界线了,雪花依然在飘,一片落了下来,又一片落了下来。
我小小的心里忽然苍茫起来。
“胖胖!”小狗子追上来,他手里拿着我束发的红绿布头,“胖胖,你小歪辫掉了。”
你小歪辫掉了。
你小歪辫掉了。
小狗子举着我的大舅妈布头,隔着雪花看着我,他吸着鼻涕,满脸的山芋粉,他的头上有几个巴拉。
你小歪辫掉了。
雪花突然密集起来,片片嘶吼着落下来,把我和这铁腕发小彻底隔绝开来。
那一年的冬天,小狗子一家去了外地,失去了音讯。
雪每年都会飘落。
我的热被窝没有了。
我和哥哥姐姐一样,到了起床的时间,我就会起床。
哥哥姐姐扫院落,我就扫院落,哥哥姐姐拾柴火,我就拾柴火。
我帮妈妈去烧火,不会提前偷吃任何东西。
仿佛一夜之间,我就长成了大孩子,不是小孩子了。
小狗子走的第二年,一个大雨的日子,减哥哥也走了。
有雨有雪的日子,我总会想起老家土炕上的热被窝,还有老家的擀面棍。
多少年了,我失去挚爱多少年了,我依然像老家的擀面棍,顽强地滚动,试图开放出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