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真正的淑女,不会流眼泪

【民国女子系列】梅娘:黑夜中寻找光明

初识梅娘,很多人会被“南玲北梅”所吸引,会慨叹一位与张爱玲齐名的民国女作家竟会被历史遗忘至此。

2014年5月18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在梅娘逝世一周年后,刊登了谢其章的一篇文章《梅娘自编自演的“南玲北梅”》质疑了“南玲北梅的真实性”,谢甚至慨叹自己失去了对梅娘最后的敬重、同情和理解。

我识梅娘,不拘泥其作品,而窥之一生,从名作家、右派到平反昭雪,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梅娘始终坚韧不拔,如是品质已然令人折服。

我们可以对历史质疑,谢其章有理有据地揭露梅娘的自编自导,或许更能使我们全面地认识梅娘,但不影响我们佩服她坚韧不拔、乐观冷静的性子。

面对政治运动带给她的灾难,或许她也曾有过迷茫、犹豫、彷徨、无助和些许的妥协,但她仍在摇摆不定中坚守自我,用迎难而上的勇气和坚强筑起自己强大的内心,她曾说:“真正的淑女,不会流眼泪。在心里挖口井,充足的盐分会滋养强壮的生命。”

于我而言,欣赏梅娘,是因为无论现实对她文字多有误解,她仍旧选择用她的文字来爱这个世界,晚年的梅娘笔耕不辍,用心守护文字。

梅娘

梅娘的前半生

梅娘,原名孙嘉瑞,1920年出生于被沙皇俄国割据的海参崴,成长于“满洲国”(东北沦陷区)都城“新京”,父亲孙志远曾是东北实业巨子,后因拒绝担任“满洲国”的中央银行副总裁和“通产大臣”的职位,举家搬迁至华北。梅娘亲生母亲为偏房,在梅娘两岁时,被正室赶出家门。

年幼无知的梅娘以为正室是自己的亲娘,亲近正室,喊她娘亲。有一次,年幼的梅娘不小心踩坏了狐仙堂供奉的泥塑狐仙的尾巴,正室便用鞭子使劲地抽她,自此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因为哪有亲生母亲会对自己女儿这般狠厉。

知道真相后,备受打击的她为自己取名“梅娘”为笔名,谐音“没娘”,暗含她童年时期因为爱而不得承受的痛苦。梅娘文章《我没看见过娘的笑脸》深刻地表达了一个小女孩对母爱的渴求。

所幸梅娘有个疼她爱她的父亲,父亲孙志远是白手起家的典范,在他身上书写着一个山东少年一跃成为东北富贾的闯关东神话。一个有本事又疼爱自己的父亲,使得梅娘四岁开始跟着前清老秀才读经写字,跟着老教员学数学,跟着俄国老太太学习英文。那时的她被父亲被父亲当成大家闺秀培养着。

梅娘《长春旧忆》中记载了父亲买来胜家缝纫机,梅娘三下五下就在缝纫机上哒哒地踩踏起来,引来了姨娘们和姐姐们的诧异,也掀起了父亲计划开办一家铁工机器厂的想法。但天不遂人愿,九一八事件发生了,日本关东军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给中国军队,日军以此为借口炮轰沈阳北大营,此后不久,东北沦陷,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傀儡政权。梅娘父亲实业救国的壮志被粉碎,也结束了梅娘无忧无虑的童年。

父亲拒绝出任伪满洲国要员之后,携全家前往华北,他联络石友三、韩复榘等各地军政大员共谋反满抗日,终无结果,后被迫回到被日军占领的故土。

1936年梅娘父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向来崇拜父亲的梅娘倍感悲恸,那时的她觉得家“像墓地一样空旷和死寂”。

次年,梅娘在父亲生前好友张鸿鹄的帮助下,与弟弟妹妹一同远渡东洋留学。吉林女中的日本副校长村田琴给东京女子大学写了一封推荐信,在信中她称赞梅娘是自己教育出来的“满洲淑女”。

抵达日本后,梅娘进入东亚日本语学校高级班学习。该校的创办人是松本老人,他是一个中国通,并极力反对日本侵华的行为。松本老人对梅娘说:“日本进满洲,是趁菩萨瞌睡,小鬼偷吃了供奉给菩萨的油豆腐。”后来,梅娘回忆说:“侵略者造成的各种伤害,是嵌在我们的骨髓之中的。松本老人给我的启迪,至今难忘。”

赴日留学期间,梅娘在神田街内山书店闲逛之时,遇见了自己的此生的爱人柳龙光。柳龙光,北京人,彼时的他在早稻田大学就读经济学。一心想将梅娘嫁给长春当地军阀儿子的孙家,对他们的恋爱十分反对。梅娘坚定地认为柳龙光同自己的父亲一样,爱她且有本事,值得托付终身,她不顾家人反对,离开了孙家,并于1938年与柳龙光结婚。

此后,梅娘跟随丈夫再次东渡日本,在日本期间,梅娘最具代表性的水族系列小说《蚌》、《蟹》、《鱼》问世,三篇小说像是跟大家族阳关三叠式的告别礼,小说中的女主角都有着梅娘过去的影子,她们像水生动物一样活着,却最终钻进那张早就铺好的网。她在小说《蚌》里写道:“与其卖给一个男人去做太太,还不如去做野妓。”

梅娘水系小说系列

1942年梅娘与丈夫回到北京,柳龙光当时在日伪文化机构身居要职,是“东北作家协会”干事长,也是北京文化界出版界实权人物,同时,他又与中共北方局保持某种不为人知的活动,暗中支持抗日活动,营救进步青年。而梅娘受聘于北平《妇女》杂志,把大部分的精力花在写作和翻译上,以书写女性为主,绕开政治,在官方倡导和个人兴趣之间平衡得小心谨慎。

1943年梅娘的作品《鱼》获得了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赏的“赏外佳作”奖,次年同系列小说《蟹》也获得了第三届打动也文学者大赏正赏。

梅娘领受文学赏

谁也不会知道,这些荣誉带给梅娘的除了名声大噪,还有伤痛委屈。

梅娘将奖金捐给了一家报社,作为一次短篇小说征文比赛的奖金。她以为如是一方面可以不得罪日本人,另一方面可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可惜,历史不给她辩解的机会。

日本战败后,柳龙光成了国民党政府通缉名单上的“汉奸”,他向外人委婉地揭露他中共地下工作者的身份,使得他暂时躲过了国民党政府的抓捕,但是躲不过1949年1月27日那一场著名的海难,他成为了上海开往台湾“太平轮上”近千名遇难者中的一员。

对于这段时光,梅娘的大女儿柳青曾在回忆录《未曾忘记的》写道:“弟弟是暮生,三个月前带着我和妹妹在台北等待爸爸来过春节,不幸爸爸乘坐的太平轮在台湾海峡遭海难丧生。太平轮是一艘由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使用的货轮改造成的客轮,往返上海和台湾基隆港之间,战乱期间一票难求。轮船超载。爸爸并不是和国民党一起撤退台湾去,而是带着北方局刘仁给的特殊使命:说服他的好友,内蒙古政府陆军参谋总长乌古廷起义,为和平打通河西走廊,解放大西北而奔走。他正是陪着乌的家眷去台湾的。得知爸爸的噩耗,妈妈选择不留台湾。虽然她有可能留在那里,或者接受日本大学的聘请去教书。但是她选择回到大陆,回到新中国。这一选择,不仅决定了她的,也决定了我和妹妹,还有肚子里怀着的弟弟的命运。”

太平轮

梅娘这次的选择使得她在后半生承受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苦难,也使得三个孩子备受磨难,所以后来柳青始终无法释怀母亲的选择,梅娘也平静地说,她能理解柳青。

梅娘的后半生

1949年梅娘谢绝了去日本执教的邀请,回到大陆,在农业电影制片厂做编辑。那个时代,梅娘曾为“沦陷区”作家的身份,使得她被认定为“汉奸文人”。1952年在忠诚老实运动中,又被认为有资产阶级腐朽思想遭到批判;1955年在肃反运动中又因丈夫柳龙光的身份和个人历史较为复杂被打为“日本特务嫌疑”;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革命分子,“文革”期间,梅娘又被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公职,写作权利被剥夺,并被送到北京昌平的一处劳改农场。

1959年,她13岁的小女儿因体弱多病无人照料,不久便在救济院离世。大女儿柳青到劳改农场哭着告诉她时,她平静地安慰着女儿。后来,她唯一的儿子孙翔在“文革”中串联时染上肝病,治疗几年都不见起色,于是在23岁时就离世了。梅娘为了还医院所欠下的账,她在建筑工地上搬过砖,挑过土,和过泥。在北京的防空洞,从东四头条到十条,梅娘都挖过。后来她还学会了泥瓦匠,不用拉线就把墙砌得又快又好。在街道做绣活时,这位神户女子大学科班出身的淑女,绣得比街道大妈都漂亮。

1962年梅娘与儿子孙翔、女儿柳青合影

十年浩劫期间,大女儿柳青或许是因为政治因素,或许是因为她始终介怀母亲的选择,她选择和梅娘划清界限,直到结束后两人才恢复母女关系,梅娘说:“我不计较柳青给过我的伤害。”

梅娘的后半生几乎是在被批判和洗白中度过的。

在1991年秋,梅娘到长春出席“东北沦陷时期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大会发言中,梅娘不谈沦陷时期文学的学术意义,而是专门做了题为《一个插曲》的简短的讲话,只谈到一件事:当年,作家袁犀在北平被捕,当时日本华北驻屯军军法处法官竹内义雄,出于日本反战同盟者的立场,找她设法保释,她勇于担当,将袁犀营救出狱。她最后说:“我今天所以说到这段插曲,确是有感而发。袁犀没能参加今天的大会,他猝死在稿纸上,他为中华民族奉上了一腔碧血。我只想约略地说说我们当时的处境是多么复杂与艰难,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岂是汉奸文人那纸糊的冕旎所能涵盖得了的?这是一种锲而不舍的民族之魂。当然这一切都是逝波了……”

  梅娘想表达的是自己营救过革命分子,不应该被戴上“汉奸文人”的帽子。我想对于梅娘来说,她并不渴求自己当年的作品可以重新走入人们的视野,她大概想告诉世人“二元对立模式”非黑即白的观点实在太过于武断。

1996年4月6日,有关单位在组织召开了“《沦陷区文学八年》暨华北沦陷区文学座谈会”。这个会本来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而准备的,但是,因为涉及到沦陷区文学,会议主办者“为了避免本不应当成为问题的误解和麻烦,一拖再拖,足足推了半年”。

 也许知道会议召开过程中的波折,所以,参加这次会议的梅娘情绪上有些激动,她慷慨激昂地说:“过去我们评价历史习惯于不是黑就是白,缺少中间色,这实际上是对历史的裹读。抗战期间,中国有一半的国土沦丧,我生活的地方,它就沦丧了,个人无法选择。怎么能说生活在沦陷区的作家就一概是汉奸文人呢?怎么能对他们的作品统统不予理睬,不予承认呢?解放初期,康濯曾经对我讲过,你们写的那些东西不要自贴封签,不要自卑,自认为是汉奸不对。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这么多的汉奸,有些汉奸完全是人为造出来的。后来,康濯主持新文学大系的编选工作时,把很多沦陷区作家的作品选了进去。我当时写小说,是要想在高压政策之下说点心里话。我们不拿伪政府的钱,也没有受命于任何人去写作。我所追求的,是敢于以人的良知来写作,这是文学的第一职责。我写的东西白纸黑字放在那里,可以接受检验。”(来源于张泉:《认识梅娘的历史》)

梅娘不住地像世人阐述“二元对立”的片面性的同时,她也在历史中挣扎和困惑,对于“白纸黑字放在那里”的作品,心有余悸的梅娘为了漂白自己的需要,干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修改了自己的早期作品。有学者研究指出:“梅娘的修改,并非词句的简单调整,有时甚至是创作意旨的根本改写。梅娘致力于个人历史记忆再营造的同时,有时甚至不惜伤害文本精髓,将作品中流露自己在民族国家认同方面曾经历的迷惑、动摇,艰于选择的心路历程以及表现殖民历史的复杂形态等内容,统统修改、抹杀,作了“纯净化”处理——一除去殖民化的过滤,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历史真相。”

其实梅娘无需隐藏在那段历史产生的彷徨,而应该尊重历史原生态形势,保留时代的痕迹,给后人认识沦陷区人们复杂的精神和思想。后来梅娘也认识到了自己修改作品迎合某种意识形态的“没必要”,她说:“《侨民》的修改,反映了我的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我在极力洗刷我的汉奸文人,其实这没必要,很愚蠢。”

晚年梅娘


梅娘的一生像极了她笔下的蚌、鱼和蟹,一生挣扎在时代的大网之中,她似以为自己能够挣脱,但是选择让它在其中彷徨不定,最终进退维谷,幸运的是她等到了历史还她真相的那一刻,更重要的是她从未因命运的不公和坎坷而妥协。

史铁生在失去双腿后痛苦迷茫,有人说,他还不如一位老太太坚强,那位坚强的老太太就是史铁生口中的梅姨,也就是梅娘。晚年,梅娘喜欢看韩剧,每周都会打几圈麻将,喜欢和来访者坐在沙发上闲谈。有时候,她会感慨道:“生命必然伴随七灾八难,韧才能支撑人类到达彼岸。”

史铁生与梅娘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郑板桥的《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几度失去写作权利的梅娘仍然作品颇丰,2013年5月7日上午10时35分,梅娘因病在京去世,享年92岁,遵照梅娘遗愿,不举行追悼会和遗体告别式。

老人生前遗言:永远感谢喜欢她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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