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
项羽叹息,道:“来吧,虞姬,拔出你的剑来。” ——题记
“大王为何满面愁容。”她跪于案前,取过酒壶轻置,酒光清冽里,盛满这人间最好的月色。
项羽并不应答,只是出神。他待自己向来是若即若离,浅尝辄止的宠爱,有意而为的疏远。对此,她早习以为常。
“今夜云敛清空,虞姬,你不如取本王剑一舞,方不负良辰美景。”
举剑起舞,正是天赐良机。她却隐隐觉得疑虑。这个人,怎会如此掉以轻心。
帐外楚音飘渺从远处随风传来。
她不动声色地应道:“诺。”
虞姬转身至兵甲处,紧握柄端良久,剑未全然抽出,只露了一半的白刃闪过泠泠寒光,终入鞘。
他低头饮酒不语,她左右挥剑无言。渐渐舞动的身姿,愈演愈急,愈来愈快,整个人都被裹在一团金辉里。
“带鞘舞剑,为哪般?”他敲杯缓歌,轻声道。
她才停下,答:“妾唯恐技艺不精,伤着王。”
“伤我?”项羽一声冷笑,挑眉道,“此刻若不行刺本王,虞姬,你更待何时?”
她心中惊骇,竭力维持住面上的淡定:“妾不明白。”
“刺杀不济,沛公,怕是不会放过你吧。”
她亦勾了勾嘴角,索性不再演下去,抬起头与之对视,道:“你早便发觉了吧。”身姿纤弱而不动如山,目光平静而淡淡苍凉,“我是沛公安插在你身边的细作。”
“是。”
“为什么不早杀了我?没有我,你何至于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案前,卧侧,殿上,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
项羽叹息,道:“来吧,虞姬,拔出你的剑来。”
喀嚓一声,亮剑出鞘。她用剑抵住他的胸口:“哪怕在你死前,我也很想明白。”
他迟疑良久,语气不觉软了几分,道:“大概……我还是太喜欢你吧。”
刹那,她眼里晃过片霎的朦胧,仿若被记忆的箭射中,一瞬间听见命运呼啸的风声。多少年前,也是这样。
她跪在地上:“刺杀项羽不济,是属下无能,虞姬愿以死谢罪。”
他沉默许久,终叹息道:“罢了,我也不忍心真的将你处死。大概……我还是太喜欢你吧。”
那时的刘邦,处处失意隐忍,哪及当年西楚霸王的风采。但她因了这句话,从此愿为他出生入死。
她想,项羽真是错了,刘邦并不会杀了她。今夕何夕,现时他胜券在握,身旁围着的女人那么多,又怎会挂心,怎会记得,乌江帐下,还有个成事不足的她?
不是不杀,只是连杀的必要都没有。念及此,她掌中的剑开始松动。
忽而面前人迅速从她手里夺过剑,一回神,冰冷的刀光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面容漠然如初,看不穿悲喜:“或许该死的人是你。”
“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虞姬。”
她垂首不言。
“你多么希望此刻杀你之人乃沛公,而非本王。”
“可你以为,他还记得你的存在吗?”
天边月色消隐,如水,如烟,如前尘。瑟风掀卷纱帐,涌入阵阵寒意。
她单薄的肩不禁颤了颤。
“天下之大,记得你的惟独本王一人罢了!”他提高音量,突然没来由的恼怒,“他已经把你彻底忘了。纵使刘邦来日称霸,你竟连他后宫三千都算不上!”
“士为知己者死。”抬眸间,她已是泪痕殷然,“我既为杀手,又哪里奢望过女为悦己者容?”
项羽神情悲切:“如果,他连前者都做不到呢?”
她凄楚地笑了笑,目光却越发平静,像沉在海底的水,穿透波澜千里,深渊万丈。
“做不到的是他,”言罢,她挺身,握住他手中的剑柄,带着些决绝与残忍,眼波掠过他,横剑一刎,再一刎,倏而,雪白的脖颈血如泉涌,宛若开出朵朵伤花,凄美如斯。
虞姬字句清晰道,“可我做得到。”
“啪嗒”,沾满鲜血的剑落在地上。她缓缓倒下,生命逐渐消散在秋风里,嘴角漾起一抹微笑,再无牵念。闭了眼,仿佛不是离别,只是安眠。
她终不忍亲手杀掉项羽,亦无法有辱于沛公使命。只好是,生给他,死给他。但愿他们能理解她的用意。至少,她自己会比较中意这样的收梢。
月光褪尽,拂晓将照。从虞姬自刎的那刻起,倒地,气绝,长眠。他始终于沉默中挣扎在爆发的边缘,目睹着一切,无哀,无悲,却一夜未眠,直至天明。
当东方的天际渐露出鱼肚白,大地身披晨雾,呈现它朦胧的轮廓。
项羽翕了翕干裂的嘴唇,沉沉叹了口气,低声道:“虞姬啊虞姬,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他举起她自刎的剑,踏出帐外,向,乌江边走去。
虞兮虞兮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