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台的风裹着消毒水味扑过来时,林晓梅正踮脚在人群里找那个扎高马尾的人。三十年了,张岚的马尾还是像根绷紧的皮筋,随着她挥手的动作在肩膀上弹来弹去。
“你怎么瘦成这样?”张岚的声音比地铁报站还亮,伸手就攥住林晓梅胳膊上的肉,“你老公虐待你啊?”
“去你的。”林晓梅拍开她的手,指尖触到对方袖口露出的银镯子,“你这镯子还是当年结婚时买的?”
“可不是嘛,”张岚撸起袖子,银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个圈,“我家老王说换个金的,我说算了,这玩意儿摔不烂。”她突然压低声音,“前阵子我婆婆住院,这镯子摘下来放抽屉里,护士进来换药看见,眼神都不对了。”
林晓梅噗嗤笑出声。她们并肩随着人流往出口走,张岚的帆布包带子磨得发亮,挂着个褪色的小熊挂件。“还记得吗?你当年背着这包去相亲,回来跟我说那男的穿喇叭裤。”
“可不是嘛!”张岚拍了下包,“现在想想,喇叭裤算啥?我儿子前几天染了个绿毛,我说你这是要去地里当秧苗?”她突然顿住脚步,指着前面的奶茶店,“喝一杯?我请你。”
柜台前的小姑娘推荐新品,张岚皱着眉说就要珍珠奶茶,少糖。“现在的年轻人,喝个茶还要加那么多花样。”她接过奶茶,吸管戳下去的瞬间,珍珠溅了一滴在林晓梅手背上。
“你还是这么毛躁。”林晓梅掏出纸巾擦手,看见张岚无名指上的戒指有道很深的划痕。“戒指怎么了?”
“上次搬家,搬那个老式衣柜,被钉子划的。”张岚转了转戒指,“老王说重买一个,我说算了,戴了二十年,有感情了。”她吸了口奶茶,珍珠在嘴里嚼得咯吱响,“对了,你女儿考哪个大学了?”
“就本地那个师范学院。”林晓梅搅动着杯子里的吸管,“她说想当老师,跟我一样。”
“好啊,安稳。”张岚突然凑近,“我跟你说,我儿子谈恋爱了,那小姑娘染着红指甲,我一看就觉得——”她突然打住,指着窗外,“看那棵树,是不是还在?”
街对面的老槐树比三十年前粗了一倍,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到公交站牌上。她们小时候在树下跳皮筋,张岚总爱耍赖,说脚没碰到线。有次林晓梅气得把皮筋扔到树上,还是张岚爬上去够下来的,裤子刮破了一大块,回家被她妈追着打。
“去年台风,我以为这树要被吹倒了。”张岚望着槐树,“结果第二天一看,就断了个小枝桠。”她突然笑起来,“跟你似的,看着柔柔弱弱,其实倔得很。”
奶茶快喝完时,张岚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皱成个疙瘩。“我家老王,肯定又问我买没买酱油。”她接起电话,嗓门瞬间拔高,“知道了知道了,买生抽!不是老抽!你上次炒菜放老抽,黑乎乎的跟炭似的……”
林晓梅看着她对着电话嚷嚷,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张岚的白发上,发根处冒出些黑色的茬子。挂了电话,张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了,记性差,买个酱油都要问三遍。”
“我家老李也这样。”林晓梅想起早上出门时,老李反复叮嘱她别忘了带钥匙,“上次他自己锁在门外,蹲在楼道里等我回家,跟个门神似的。”
她们沿着街慢慢走,路过一家童装店,橱窗里的连衣裙印着小熊图案。“你女儿小时候穿这个牌子吧?”张岚指着连衣裙,“有次你带她来我家,她把果汁洒在裙子上,哭得跟杀猪似的。”
“可不是嘛,”林晓梅笑着摇头,“现在她自己买衣服,尽挑些黑黢黢的,我说你穿得跟参加葬礼似的。”
张岚突然停下来,指着前面的小区门口:“进去坐坐?我家老王今天炖了排骨汤。”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张岚熟门熟路地摸黑上楼,嘴里念叨着:“三楼那家的小孩,天天晚上弹钢琴,我说你这水平,还不如我家猫叫好听。”她掏出钥匙开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
客厅的沙发套洗得发白,茶几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我孙子爱吃这个,每次来都抓一把塞兜里。”张岚给林晓梅倒了杯热水,杯沿有个小小的缺口。
阳台上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张岚探头喊了句:“老王,我带朋友来了!”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穿着灰色背心的男人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个螺丝刀。“回来了?”他看见林晓梅,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是晓梅啊,多少年没见了。”
“王大哥好。”林晓梅站起来打招呼,看见他裤脚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有块褐色的疤痕。
“他去年修灯泡摔的。”张岚接过话头,“非说自己年轻时候爬树比谁都快,结果踩空了,摔在花坛里,差点把牡丹花压死。”
王大哥嘿嘿笑着挠挠头,转身进了厨房。张岚跟着进去帮忙,两人在厨房里低声说着什么,夹杂着碗碟碰撞的声音。林晓梅走到阳台,看见晾衣绳上挂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小T恤,风一吹,和旁边的蓝格子衬衫贴在了一起。
餐桌上很快摆满了菜,排骨汤冒着热气,王大哥给林晓梅盛了碗汤,说:“尝尝,放了玉米,张岚说你爱吃甜的。”
张岚夹了块排骨放在林晓梅碗里,自己啃着骨头,说话含糊不清:“前阵子我去医院体检,医生说我血脂高,让我少吃肉。你说这人活着,连口肉都不能痛快吃,图啥?”
林晓梅想起自己体检报告上的脂肪肝,叹了口气:“我家老李天天逼着我跳广场舞,说能减肥。”
“广场舞?”张岚眼睛一亮,“我也跳!不过我跳的是曳步舞,比广场舞带劲。上次有个老头跟我抢C位,被我怼回去了——”她突然放下骨头,指着墙上的照片,“看那个,去年我们同学聚会拍的。”
照片里的人大多发了福,张岚站在后排,还是扎着高马尾,旁边的林晓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看赵红梅,头发烫得跟个鸡窝似的,她说现在流行这个。”张岚用手指点着照片,“还有刘建国,当年跟你表白被拒,现在孙子都上小学了。”
林晓梅的脸微微发烫。当年刘建国在槐树下塞给她一封情书,被张岚抢过去大声念,害她好几天没理张岚。
“时间过得真快。”王大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记得你们俩当年在楼下吵架,吵得整栋楼都听见。”
“那是她先抢我橡皮!”张岚瞪了林晓梅一眼,随即笑起来,“后来还不是我把午饭分你一半。”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岚起身收拾碗筷,林晓梅想去帮忙,被她按回椅子上:“坐着吧,难得清闲。”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张岚的声音混着水流声飘出来:“下次你来,我给你做红烧肉,我新学的做法。”
林晓梅望着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她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张岚攥着她的手跑过这条街,手里的冰棍化了,黏糊糊地沾在两人手心里。那时候她们总以为,未来会像夏天的白昼一样漫长。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女儿发来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林晓梅回复“快了”,抬头看见张岚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出来,西瓜籽嵌在红瓤里,像撒了把黑星星。
“吃块瓜。”张岚把盘子放在桌上,“甜得很,我早上特意挑的。”
林晓梅拿起一块西瓜,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滴。张岚递过来纸巾,自己拿起一块,吃得满脸都是红色的汁水。
“对了,”张岚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小铁盒,“上次整理旧物,找到这个。”
铁盒里是两根褪色的皮筋,一根粉色,一根绿色。林晓梅拿起粉色的那根,上面还沾着点干掉的泥渍。
“还记得吗?你把它扔树上那次。”张岚拿起绿色的皮筋,套在手腕上,“我一直留着。”
林晓梅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把皮筋放回铁盒,听见张岚说:“下次我们去老地方跳皮筋吧,就我们俩。”
“好啊。”林晓梅笑着点头,看见张岚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
离开的时候,张岚把林晓梅送到楼下。晚风带着槐花香吹过来,张岚突然说:“我昨晚梦见我们还在上学,你借我抄作业,被老师抓到。”
“明明是你抢我的作业抄!”林晓梅捶了她一下,“你还把我的名字改成你的。”
张岚哈哈大笑,马尾辫在身后甩来甩去。“下次再聊,我送你到地铁站。”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张岚叽叽喳喳地说着小区里的新鲜事,谁家的狗下了崽,谁家的花开得最好,林晓梅偶尔插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
地铁站台的广播响起,提醒末班车即将进站。张岚突然抱住林晓梅,力气大得让她差点喘不过气。“保重身体。”她的声音有些发闷,“别老想着省钱,该吃就吃,该穿就穿。”
林晓梅拍拍她的背,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还是多年前那个牌子。“你也是,少跟老王吵架。”
列车进站的风呼啸而来,张岚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记得给我打电话!”
林晓梅点头,转身走进车厢。车窗映出张岚的身影,她还站在原地,帆布包上的小熊挂件在风里摇晃。列车开动时,林晓梅看见张岚突然跳了两下,像小时候跳皮筋那样,高马尾在空中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张岚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是两根皮筋并排放在窗台上,背景是漫天晚霞。林晓梅笑着回复一个笑脸,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究没有再打下一个字。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林晓梅靠在椅背上,想起张岚啃排骨时满足的样子,想起她抱怨儿子绿头发时无奈的表情,想起她把皮筋塞回铁盒时小心翼翼的动作。这些细碎的瞬间像珍珠,被岁月的线串起来,戴在记忆的手腕上,沉甸甸的,却又闪着温暖的光。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像杯加了珍珠的奶茶,甜里带着点涩,却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