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4岁的顽童,在我店里爬来爬去逗着小狗玩,乐不思蜀。
吃饭时间,她奶奶来我店里认领他回去,他跟奶奶说,不用回去了,我就在“香粉婆婆”这里吃。
他奶奶把他横抱在手里,屁股上拍两巴掌,他抓着我的收银台不撒手,拼死抵抗,哇哇大哭,下次奶奶来,他躲到桌子底下,掩耳盗铃,跟奶奶讲条件,我不喝牛奶。
这个把我叫做“香粉婆婆”的娃是隔壁鞋店的儿子。
小卢是鞋店的老板娘,身材娇小,长得十分清秀,乍看以为是个中学生,年龄实在可疑。
如果不是牙齿参差,那么放在哪里都是个小美女,牙齿最能体现母亲对孩子的关注程度,所以,清贫而多子的家庭出来的孩子,牙齿往往吃亏。
小卢来自本省很偏远的山区,她有五个姐姐,一个弟弟。虽然是小妹妹,却并不得宠,才会走路就开始照顾弟弟。山区的土地贫瘠,只能种点玉米和土豆。
一年到头苦捱,还是挣不够吃,小卢说。
她记忆中的家乡就是挨饿和挨打。她撸起头发让我看,一道长长的旧伤痕,我背着弟弟挖土豆,半路绊了一跟头,弟弟甩出老远,奶奶一锄头打过来,血哗哗流了一脸。
她的脸上没有怨恨和伤悲的表情,那么风轻云淡的,像是说别人的故事。我忍不住骂出来,你奶奶这个死老太。小卢说:“我奶对我们好呢,我去上学,她悄悄给我五毛钱。
我弟弟上头本来还有个妹妹,生下来,我爸要扔到后山去,奶奶没让,抱到公路边放着,牵着我躲在树林看着,天黑了,没人捡,又抱回来,第二天再去,被个开货车的司机捡走了。我急了,没有记下车牌号吗?她摇摇头。
后山经常有扔掉的女婴,有的一直哭,哭好几天。我打了个冷战,小卢的脸却还是平平板板,没有表情。
我没见过我大姐,说是有一次跟着个外地人跑了,就再也没回来,小卢说。小卢的姐姐们都早早的嫁了人,基本没回过娘家,弟弟已经上初三,我问,要让他上大学吗,小卢鄙夷的哼了一声:他会读什么书,就知道打架逃学。
小卢也不回家,极偶尔寄东西寄钱回去,说起父母,是谈论陌生人的表情。我给我奶奶寄了套衣服,她有一次告诉我。
小卢告诉我,村里的人基本上到小学年级三就辍学了。我说,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吗,不收学费嘛,干嘛不上完。
“家里要劳力呀,弟弟妹妹要人带呀,再说,上学太苦了,天不亮就起来走山路,几个钟头也走不到。”小卢念到初二,是村里的高学历女孩。
多念点书,来城里打工可能会好些,她这么想。无论多么贫瘠愚昧的地方,总有些孩子,比人聪明,漂亮,有想法,她们的命运往往会有不同。
小卢念到初二,跟着村里的一个叔父到了省城,五个小女孩一起。
我不会过马路,看到那么多车,吓死了。小卢说,她之前最远去过县城。
叔父的老婆介绍她们去餐厅当服务员, 五个人,人家只要了她,长得清秀,普通话也还不赖。这是一家比较高档的餐厅,小卢的老公给餐厅送菜。
小卢的老公瘦瘦高高,很帅气,看上去比她还稚嫩,就是个青春叛逆期的中学生样,谁也不搭理,开着面包车给人送货。公公婆婆也一起住在店里楼上。
我跟我老公好的时候,他还有个女朋友,我说我怀孕了,要结婚,另一个也说怀孕了,我婆婆领着我们去找熟人看,我怀的是男孩,她怀的是女孩,我婆婆就领着她去打掉了。还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和我睡一张床,我婆婆给她煮鸡汤喝,走时给了500块钱。我就是运气比她好小卢说。
我问小卢,你老公是什么意见?小卢气哼哼的:“他不想结婚,说还没玩够,被我婆婆打了一顿”
我觉得,不只是运气吧。我说:“你是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受害者,也是受益者”。她呵呵笑:“什么狗屁事情你都能讲出大道理”。
孩子出生,婆婆就摆酒让他们结婚了。小卢在夺夫大战中获胜。孩子三岁,盘了这个店给她开,应该是家境殷实的人家。
“生娃娃很痛的,我一直哭,我婆婆没骂我,还给我喂红糖水”。”小卢觉得的自己的人生完全是开了挂,我运气太好了,这活她说了无数次。
婆婆对小卢,在我看来就是传统人家,把她当自家人待的态度,她经济比较自由,小店在收入归小两口支配,公公婆婆还有个小超市,每天早出晚归,也不怎么管制她。
也有被呵责的时候,多半是因为没看好儿子,那是一家人的宝贝。那个年轻的老公对她说话总是杵头杵脑,没什么声气,完全是还没学会谈恋爱的小男生对女朋友的那种态度。
我给她化了妆,她笑嘻嘻的要让他看,抬着头,把脸凑上去,你看嘛,你看嘛,那年轻人觉得难为情,没轻没重的推开她,她不依不饶的纠缠,两个人就这么打打闹闹,怎么看都像早恋的小情侣。她婆婆皱着眉头呵斥:还不快去看儿子,醒了!
他们的儿子,已经会满地跑,长得十分卡通,无论我吃什么,他总是会奇迹般的第一时间站到我面前,昂着小脸,张大嘴,像只等食的幼鸟。他奶奶觉得丢脸,大量买回各种零食,他没兴趣,他喜欢跟我一起吃,我把他抱在膝盖上,教他“床前明月光”,背会了就给一块巧克力,到我走的时候,他已经会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小卢叫我姐姐,刚来的时候问我是哪年的?我说了。
她很高兴:嗯,比我婆婆小几岁,抱过她儿子,叫阿婆。
我于是有了孙子辈,我再一次领略了双桥的神奇。
她的儿子在我的店里东张西望的巡视一番,拿起一只精致的小盒子,用力摇晃几下,然后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问我:阿婆,这是什么?我说:是香粉,小姑娘用的,你是男孩子,不玩这个。
他立即很嫌弃的把这个粉饼试用装放回去。
从此,这个顽童称呼我为“香粉婆婆”,仿佛是宫崎骏动画里的奇怪老太婆,汤婆婆之类。
而当妈妈的则继续称我姐姐,众人并无异议,双桥看来不在孔子的码头。
小朋友成天在我的店里爬上爬下,电视里那些天在说奥运会吉祥物的话题,淑梦说,黄泊宁就是你的吉祥物,黄泊宁,这是他的大名。
我很开心,给他拍了黑白照,洗出来,和梵高的《星夜》贴在一块,很文艺范,他其实很安静,有了顾客就钻到桌子底下自己玩,我送他一个汽车模型,他睡觉也拿在手里,对家里给他买的各种昂贵的玩具弃之如敝屐。
我怀疑,我前世和这个小孩有什么渊源,难道我来双桥开店就是为了遇见他???
我搬走的那天,黄柏宁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吃苦巧克力,我要吃甜的哈。他抱着我的腿,仰着头看我,眼睛黑幽幽的,看得我要落泪。
我说:你要乖乖的喝牛奶,我会带甜巧克力给你吃。
我很久没有回过双桥,不久她们跟着公公婆婆回了老家,我再也没有过我的小吉祥物,他现在该上小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