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谒山》为例。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这首诗的“李商隐标签”非常明显:神话典故,抽象主题。诗的表层是一个荒诞故事:向神女买沧海而不得。但究其内核,乃是一种苍凉的生命体验。
首先,“系日”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异想天开的动作,其实质是要“留住时间”“控制时间”,但“系日乏长绳”——这是说客观上没法做到,“从来”二字则点出这件事不但没有过前人成功的经验,还暗示“我”在理智上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
但“我”并没有完全放弃管控时间的想法——既然“我”让时间留住不可能,那就去找神女买“时间”(沧海)。
为什么“我”的执念会如此之深呢?诗人说“水去云回恨不胜”——他没有说明这是一些什么样的“遗憾”(“恨”),但愈是看到这世间的永恒之物(水和云),“我”就越是难以忍受那无边无尽的人生憾事。
而“时间”,无疑是一个充满了哲学意蕴的词汇——它规定了“存在”的一切边界,也是人类无数悲喜剧最初和最终的根源。
但是“我”能控制这个存在之源吗?
“一杯春露冷如冰”——“我”想要的是一片沧海,现实却只剩下一杯冷若冰霜的“春露”:且不说“露”字所隐含的短暂易逝之客观属性,一个“冷”字也让我们充分体悟到诗人此刻绝望而又感伤的心情。
明知“时间”不可控却不甘心仍想“控”,结果是不出所料地不得“控”——在这样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中,我们既可充分想象出其对现实处境的不满与无奈,同时也能清醒看到“存在”的一种本质:时间是外在于我们的一种强大而不可调控的力量。
其实《谒山》也非常典型地呈现出李商隐诗歌情感抒发的一个特点:盘郁顿挫。他是能将语言的暗示性发挥到极致的一位诗人,这使他的诗歌的情感内蕴不但深刻含蓄,而且富有层次。
以《端居》为例。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首诗的主旨并不复杂——思亲。关键在于诗人情感抒发的细腻层次。
“远书归梦两悠悠”——“远书”“归梦”指的应是思念的双方(“两”):一方因思念而写信,一方因思念而盼望还乡,但只能是“归梦”,暗指在可见的未来诗人是无法回家的。“悠悠”二字则不但指双方相隔的空间之遥远,同时也指分离的时间之漫长——简单的两个字,加上“归梦”之意(没有回家的希望),层层渲染的都是“思念”的程度:我们总是离得越远越是想念,分离得越久越是想念。
“只有空床敌素秋”——我们知道了这是一首写在秋天的诗,而一个“敌”字则在暗示:不应是在温和的初秋,这是一个需要对抗的秋天,应该是寒意十足的深秋,当然“我”要抵抗的绝不仅仅是气温导致的寒冷,更有内心的萧瑟和孤寂之感。
诗人用什么来对抗这寒凉孤寂的深秋呢?
“空床”,且 “只有”空床。这一句的张力在于,诗人表面在说“敌”,在抵抗,要战胜,但经验告诉我们,“空床”是无法抵抗深秋的寒意的,何况是“只有”空床。所以这一句的深层意思是,“我”实际上无法“敌”过秋天,“我”是这个秋天的手下败将。
一个看上去积极的动作实际上掩抑着消极的事实和结果——“我”的思念之苦无计可除。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这两句诗意与上文有密切关联: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愁苦无计可消,便只能将目光投向外部世界。
这时的“我”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呢?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反常识、反经验的画面:“雨中寥落月中愁”——“雨”和“月”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面中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是两个不同空间的景象。
是身处异地的“我们”一个在“雨中寥落”,一个在“月中愁”。
重要的是对方的“寥落”或是“哀愁”全是“我”的想象——这是一种根基于“信任”的虚构,它告诉我们:诗人不是在“单相思”。
他和“她”有心灵的默契,她对他的情感是有呼应、能对话的。
而情感中的这种交互性,似乎是李商隐诗歌的一个深刻烙印。
比如这首《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这个对重逢场景的虚构中,我们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 “却话”二字所含的潜台词:当“我”所在的巴山蜀水夜雨连绵的那个时刻,“我”相信你和“我”有过类似的情思,隔着万水千山的那个夜晚,我们有过灵魂的对话。
而彼时的撕裂之痛,必然加倍未来重逢的欣悦之感。
主旨的抽象化和情感表达的曲折委婉,其实都和诗人观察视角的独特性有关。李商隐总是能在人们所习见的故事或事件中看出不一样的深度。
比如《马嵬(其二)》。李、杨传奇应该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经典题材,政治和爱情是被反复吟咏的主题。但李商隐看到的却是——“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当突如其来的兵变将主人公急速推向生死边缘的时候,李商隐着意刻画的不是恐惧、挣扎、鲜血和死亡,而是深刻的悲凉:在主人公生离死别的这一刻,他们会不会想起昔日的长生殿,想起他们曾对牛郎织女报以深刻的同情,并以此来强化自己的幸福之感。
在那样甜蜜的一个七夕之夜,他们肯定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连牛郎织女也不如。
这就是人生的“无常”——是即使贵为帝后也无法逃避的“存在”之境。
对历史人物的心理探寻,李商隐总是这么出人意表而又深入骨髓。
再如他的《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诗眼便是这“可怜”二字。身为“逐臣”的贾谊好不容易再次进入皇帝“法眼”,激动的他更是与汉文帝促膝长谈至半夜——当所有人都为此而歆羡不已之时,诗人不动声色地说出“可怜”二字——被选中的贾谊一开始必然欣喜若狂,以为人生的转机已然来临,但皇帝起劲探问的却是鬼神之事——必须看到的是,皇帝愿意“虚前席”与贾谊交谈,一方面写出他对鬼神问题的热衷,另一方面也暗示贾谊的回应也一定是积极热烈的。但是,诗人说“可怜”,这是贾谊内心的独白:他是多么希望皇帝多问问自己济世之事啊,这才是他真正的理想和激情之所在。
可惜,皇帝和他热议的只有虚幻无迹的鬼神。
所以,贾谊与文帝谈得越是积极畅快,内心就越是失望和焦灼。
而这种相反相生,正是李商隐诗歌的魅力所在。
从“无”中见出“有”,从“简约”中见出“繁复”,从“平静”中见出“波涛汹涌”——这是我所喜欢的李商隐,一个深沉而有趣的灵魂。
他总是能让我们看到诗歌最纯粹的一面:语言的暗示、阐释的多元、想象的边界和极大的张力。一千年后的朦胧诗人顾城说:“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这在李商隐诗歌中随处即是。
“在醒来时/世界都远了”——顾城又说——这也是李商隐诗歌给我们的阅读感受。
by. 阿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