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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的身子骨还是这么羸弱,偏生又要为将;自令尊去后,我都真有些替你们陆家担心,”昔日能在大殿上识驴的神童,此时已是当朝重臣,浑身上下都透着严整与威仪;但偏生说出来的话里,却总让人觉得,能无端挑出好几根刺来,“还好,你身子虽虚,眼色倒还是不错。”
“太傅过誉,昔日孱陵侯吕蒙曾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已是青年的苍衫将军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地为客人斟了一盏茶,目光中如寒冰冷泉般地眼波,却似也自然地顺流而下,化入那清透的茶水之中,“吕蒙都督竞力向学,与家父共谋荆州,白衣渡江一战功成,江东才终有这一处屏障;抗虽才疏,幸好还懂得当慕前人之道,当听前人之言,才是正举。”
“呵……本以为这些年下来,你会与过去大大不同;不成想人是内敛了,口齿倒还是这么伶俐。”
以诸葛恪的才识自然听得出,那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意思;而他将吕蒙、陆逊相提并论,却结以一句“当慕前人之道,当听前人之言”,自然是提醒诸葛恪,他父亲陆逊昔年已明里暗里,透出过对诸葛恪之作风有些不满的态度——当事人的心里自然也很清楚。
“不过毕竟你是陆丞相的独子,唯陆相马首是瞻,倒也说得过去,”诸葛恪嘴角微微一撇,目光却无端让人觉得隐有些不屑,“只不过堂堂七尺男儿,若是不能青出于蓝,这一生也可算是白过了。”
“抗愿静听太傅教诲。”
这句话说得确实恭敬,而一袭苍衫的青年将军,亦如风中雪松般肃然,眼神平静若井,看不见一丝波澜;这般神态,在当朝权臣看来,自是没什么可说的,便一路直奔正题了。
“你觉得,以你今日,比令尊昔日如何?”
“家父侍大帝至诚,守江东至忠,于百姓则至善,故尔出将入相,抗自是大为不如的。”
“好一个‘出将入相’,”诸葛恪倒也不敢真对江东社稷之臣过于贬低,“你身子骨是弱了些,可军谋之能,倒还真是不错的;但若是只放在军事之上,那也未免有些浪费了。”
“陆抗不才,还请您再多加明示。”
其实他心如明镜,已窥出了些门道;但毕竟诸葛恪还有许多疑处,尚未言明,虽然他依旧尚且年轻,但以他平素的谨慎,自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刚才还挺伶牙俐齿的,怎么现下倒点不透了?”诸葛恪端起茶盏微微一瞥,有些微逼人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接下,“你以为当今新帝(孙亮),比大帝如何?”
“新帝根基未稳,前路如何,犹未可知,抗不敢妄议。”
“呵……难怪我说以你那直脾气,居然能在大帝面前,硬扛下针对令尊的二十条罪状,原是这说话的功夫,练得愈发熟手的缘故。”
权臣说话确实不太好听,但那双眼眸之中,却有深不可测的浓云。
“不过说到底,诸葛家与陆家虽无直接姻亲,但你妻子张氏之母,却也是出身诸葛氏;故我于你,今日倒也不算完全的外人,自不会随意要陷你陆家于囹圄——好,大帝乃一代雄主,暂且不议;但若在当日,大帝诸皇子中,若将与你连襟的南阳王(孙和废太子之后的封号)与新帝相比,你以为若何?”
他本以为经历了几年打磨,自己已褪去了当年冲动,于某些令人在意的事,已能克制住心绪;不料这忽一听得诸葛恪陡然提起,那个温文尔雅、悲天悯人的皇子,手中茶盏居然一下把持不稳,泼出了几点滚热茶汤,落在他的手背——却仿佛烫在了他的心头。
“如太傅所言,您是内人的舅父;于抗而言,确实也不是外人,”虽然话说得甚是稳当,凛冽的目光也是镇定如常,但他却知道,自己的心在颤抖,“南阳王为人如何,江东诸士族无人不知;但您的真意,若是不自言明,抗也实在揣测不出深浅。”
“——还需要言明么?”
连料峭春风,都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诸葛恪漆黑如夜的双眼,只觉得这双眼的主人,其权欲与野心,当真如暗夜无边——而松竹,虽长于风雪严寒,但其尽力生长的缘由,却在于接触世间的温暖与光明。
“您对我的信任,抗由衷感谢,”苍衫如竹柏的青年将军,语气中透着彬彬有礼的淡然,“但请恕抗无能,抗——实意不在此。”
“……怎么,大好机会在眼前,却要放任其溜走么?”
为表尊重,他仍未将目光从诸葛恪身上移开;但这个瞬间,他却无端想起,许多年前,鲁王孙霸也曾与他如此殷勤说道——可结果却不必多言。
人生在世,若全无所求,自然是不行的;但若超越了欲望的边界,那亦是万万不可的。
“……令尊(陆逊)当年本就教导过南阳王,你又与南阳王是连襟之亲;如此权重,置于朝堂之内,比之在新帝手下,守疆戍土一生,其分量如何,你可好好掂量清楚——”
“——无他,抗不如父亲,亦不是父亲,自不会与父亲,走一模一样的道路——何况,这也未必会是父亲此时认同的道路。”
任凭对方如何的位高权重,如何的盛气凌人;一袭苍衫的青年将军,目光犹若镜湖之心,毫无摇颤,波澜不生,真是雪风之中的苍松竹柏,无傲气而有傲骨,泰然于冬寒之中。
“你真就没有再多考虑过?为自己也为他人?”
“如果说是为他人考虑的话,抗如此决定,便是为南阳王(孙和)之安危——亦是为了太傅。”
即使面对的是当朝风头最盛的权臣,此时他一双明眸中的目光,依然若龙渊出鞘、湛卢飞刃,无畏无惧、犀利无匹,直指相对的另一双眼——哪怕诸葛恪论资排辈远高于他,他依然看见诸葛恪的面目猛然变色,身躯亦是微微一震,显是对这句话有所反应了。
“有意思——你倒说看看,怎生为南阳王,又怎生为我?”
“时局未稳,人心不齐;如今朝堂之上,没有谁能吃得定谁,也没有谁真正的信任谁,”他毫不退让,“太傅有心为南阳王是好,但时也势也,请三思而后行——否则您就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又是半晌无言——可惜的是,他却没有看见,诸葛恪了悟的眼神。
“呵、呵,”当朝太傅居然笑了,只是那笑里没有一丝温度,“我好意为你指条路,你却非要固执己见,我也无从阻拦;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始终还是当初那个倔小孩——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太傅,时过境迁,有些东西难免会变——譬如抗,已磨去了幼年与您争吵时,不必要的棱角,”他亦不为所动,也没失了道别的礼数,“但有些事理,却是不可轻易逆之的——抗无意也无法替您选择,只能愿您一切顺遂。”
无言将贵客送出门,望着当朝权臣拂袖而去,他心里诸葛恪的阴影,自也随之而逝了;可他的心头,却有另一种情绪,悄然涌现——如果,今天来见他的,是孙和本人呢?如果孙和本人,也是如此希望——他能够帮助连襟兼挚友夺回江东与龙座的呢?
——这,又能不能算是第四次拒绝选择孙和呢?
“……人走了?”丁奉的声音,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太傅又盘算着什么呢?”
虽然知道这不是对待前辈的好态度,但他还是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诶……不必如此,某也无意多过问,”丁奉连忙打圆场,“只是某就不解了……宛陵侯(诸葛瑾)当年,谦谦君子,温厚长者;怎么生出来的儿子却……呸、呸,不能瞎说,侄儿你也——”
“丁叔,您放心,抗绝不是那般行事不稳妥的人。”他转过身,对着丁奉甚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陆家的翘楚说出来的话,某自然也是放心的。”
丁奉对他甚是热切,但却也忍不住,望门外斜眉一挑。
“不过当真不是某对太傅有什么私见,某在去岁之冬,与太傅一同出兵,也知道些情况——也怪到朱义封的儿子(朱绩)一直与太傅不和,事出有因之外,看来也并非是公绪(朱绩字)不能容人啊……”
他倒真没料想,丁奉会在此时,忽然提起已与他许久未见的朱绩;他也曾从江东战报中听闻一二,朱绩曾因战术协调失利之故,与诸葛恪颇有嫌隙;但此刻,他心中所想所忧,却是更深一层的东西:如果连丁奉、朱绩这般赤诚热心的人,也对诸葛恪颇有微词,若是诸葛恪真能帮成孙和倒还好,但万一要是不能……
他真有些不太敢再想下去了。
……
“这些事,母亲您原先也是知道的,”回忆了好长一段旧事,他有些虚弱地斜靠在枕上,仿佛风雪中迷途的少年,斜倚着园中的老梅树,“您还记得么?太傅走后的那天夜里,您曾像现在这样,与我谈了好一会儿……”
……
夜又至。孤烛照夜,愈照愈寒。
只不过,今日案前人,已非昔日案前人;但虽然人非故人,却有着一样的双眼——饱含忧思的眼。
有叮当环佩之声,从房廊里传来——继而便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入耳,虽然一稍清,一稍沉,却是一样的温柔似水,悦耳亦悦心。
“……抗儿不肯喝这安神汤吗?”
“——回您的话,夫君他说……光凭这汤,不足以让他静心……”
“……既是这般,那还是我去送与他吧——你先带晏儿景儿好好歇息。”
母亲大概以为他事务繁忙,没听见她们的对话,才会在迈进屋门的时候,有那样惊奇的眼神吧——但这也怪不得母亲,寻常人若是出乎意料地看见,屋中人已经摆出等待许久的样子,直视着自己的双眼,没有一点儿惊讶倒也是不正常的。
“母亲,”他记得自己那夜虽然焦心无比,但在面对母亲时,话音中却始终不能失了他极少展现的温意,“夜已这般深了,您不必如此费心的。”
“诶——总不能比得你,为这个家费心……”陆孙氏轻轻搁下汤碗,满目之中,皆是爱怜,“你父亲若是英灵有知,也必会以你为傲的——只可惜……”
“——可惜,旧人已远,旧事旧怨,却依旧未结。”
“……我儿,何出此言?”陆孙氏闻言颇感奇怪,“难不成,难不成今天诸葛太傅来时,说了什么……”
“母亲,莫要多虑,太傅没有要与陆家争斗的意思,”他一面安慰母亲,可眉心却也拧得死紧,“但是母亲——此事甚是凶险,切勿外漏——诸葛太傅,他有……有迎立南阳王之意。”
“……什么……他要……”虽然陆孙氏也不再年轻了,可一听到如此重话,当真也是吃惊不小,”他、他……”
“——嘘,您莫要太过惊惶……”他依稀记得自己用眼光中的镇定,安抚了有些失措的母亲,“孩儿也没有轻易答应他。”
“这……”
毕竟妇道人家少干朝政,眼见母亲一脸迷惘,孝子为宽母亲之心,自当详解一二。
“《孙子兵法》云,‘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而人争如军争,只恐人身在迷局,辨不清是非曲直……”
青年将军双目微微开阖,其中射出细碎的目光,犹若名剑藏锋、出水月华般清冷。
“如今朝堂之上,新帝尚未亲政,太傅、孙峻等权臣各执一角,背后亦暗藏着全公主(孙鲁班)、吴郡士族、皇室外戚等种种势力,没有人能直接吃定对手;如此局面,虚实不明,断不可主动进袭,落人口舌,以免为多方夹攻——当日孙峻与全公主扶持孙亮,大帝却托孤太傅,孙峻一党居然不主动与太傅相争,反倒多加抬举,此即为《孙子兵法·军争》所言,‘迂其途,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之迂回之计矣。”
“难道意思是说……若是太傅低调行事,则两相无事;但如果一意孤行,就会招来他人报复,甚至群起而攻之……亦可说,若太傅独断专横,却正是合了某些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意?”
“——正是如此,无怪昔年父亲时常赞誉母亲慧心,”他看着母亲的眼神更暖融了几分,可却随即缓慢摇了摇头,“多行不义者必自毙,太傅虽有才干,但行事过于乖张,昔年宛陵侯亦曾担忧,而父亲亦曾训诫;眼下莫说那些等着猎物上钩的权臣,甚至连丁奉老将军、镇东将军朱绩之流,都是不敢言而敢怒……”
话到如此,他却没有再说下去,看向母亲的眼神中,却满是痛苦之色。
“抗儿,莫非你是忧心,太傅毕竟是筠儿的母舅,也算是半个亲家……”
“——不仅是如此,”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依旧明澈,可其中的光辉,却极其剧烈地上下抖动着,“若是成还好,若是不成,莫说太傅本人,只怕也会给南阳王,带来无尽的祸端——昔年兄弟相争何等厉害,只怕无论是权臣,还是新帝,都不想再担来自皇族内部的风险。”
“这……这如何是好?”如此分析,情况越来越不妙,连陆孙氏的话音里,也能听出几分焦急了,“抗儿……可有妙策……帮一帮南阳王殿下?南阳王……子孝(孙和字)他……诶,本也不该如此不幸的……”
“——母亲,您还记得两年之前,太元元年(公元251年),我还都治病,大帝曾经亲自见了我的事情么?”
他望向陆孙氏,却见陆孙氏一脸迷茫,实不知他忽然提起已归黄土的帝王兼亲人,是何用意。
“……确实如我过去与您言说的那般,至尊涕泣不止,诚心言明过去错怪了父亲,让我烧掉那些恶意中伤的诽谤与诘责,”事隔经年,他记得自己忆起那一日时,曾试图掩饰自己眼中的那一点晶莹水润,“但其实,他最令人动容的,却并非是此,而是……”
透过眼中那一点点的润泽,他仿佛又能看见,曾经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到了英雄迟暮的古稀之年,却也和寻常老人一样,虚弱无力、在己有悔,再没有往日的激昂与雄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垂垂老矣,再不复昔日风采的君王,颤颤巍巍、却发自肺腑的一声叹息或是恳求,却无端让人觉得,这或许能为东吴大帝的一生,落下了最动人心弦的一笔注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老迈的江东之主,眼神亦是晶莹闪烁,“江陵侯、立节中郎将,陆幼节……抗儿啊,你愿意为孤……为孤的后嗣,追回……或是抓住,三江之口,长河之畔,落日尚存的余晖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