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落水声,一声,又一声。水花带起月光扑腾,碎得到处都是。
没人路过这座报废的桥,看到一个人嘴里叼着另一个人正奋力往河边游。
上岸了。
任天朝地上狠狠吐了口血唾沫,看向边上被自己捞上来的女人。他刚从工作室回来,看见桥上一个投河的女人,没想太多就跳了下去;几番挣扎,把女人从死神的镰刀下拉了回来。
她狠狠呛了几口,早已恢复了意识,却无神地看着天,并不对他感谢,也不声嘶力竭。
送佛送到西吧,任天挽起袖子,露出左臂,手肘往下,空空如也。他把自己残疾的上臂递到女人眼前,说:“我曾经也无法接受,但你不必清醒地面对所有时候。”
女人好像没听见,也没看见,除了起伏呼吸,已有了几分尸体的神态。
仁至义尽了,任天叹口气,准备离开;女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任天的脚踝,女人问他,“今晚我睡哪?”
任天就这样,把素不相识的女人带回了公寓。两人各自用热水器冲了下澡,都累极了,只一张床,一床被,各自安静,很快睡了过去。
转眼大半个月,女人直接在任天的公寓里住了下来,两人渐渐熟识。任天知道了女人叫小糖,年近三十,抄币亏损,欠下数千万无力偿还,讨债的人无孔不入,她不胜其扰,心生死志,便有了那晚。投河之前,她早已砸碎了手机,剪碎了身份证,身上除了一身衣物,一无所有。现在她坐不了动车,去不了医院,甚至买不了一顿早饭。她在肉体上还存活着,却是名副其实的社会性死亡。她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是否有人找上门来。
任天给她买过一次手机,很快又被她摔成了一地零件;知道她仍心有余悸,便特意给她换了些纸币傍身。小糖在任天的带领下逐渐熟悉了周围环境,心境渐渐开朗,力所能及地买菜做饭洗衣扫除,两人仿佛过成了一家子。但小糖只知道任天是个调酒师,从未去过他工作的地方。
这一天,任天又深夜从工作室回来,发现家里一片漆黑,小糖抱着膝盖躲在角落啜泣。她抓住任天,一遍一遍地重复,“他们找上门来了。”任天拍着她的背,宽慰几句,小糖沉沉睡去。然而接连数日,小糖越发疑神疑鬼,她怀疑路上有人跟踪,对面楼里有人监控,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怀好意,她濒临崩溃。
任天思索再三,决定搬家远走。最后两人落户在了一个偏僻的县城,但离省道不远,交通便捷。任天买了一间漂亮的自建别墅,地下室成了他新的工作间。小糖开心极了,似乎再没有往日忧愁。
时光荏苒,一晃半年,任天依然从事他的调酒工作。小糖也去过几次地下室,里面确实摆满了酒瓶,和封装好的漂亮的任天调好的鸡尾酒。任天说,不同于酒吧调酒师,他做互联网生意,调好了直接发货到买家手里。一次半夜,小糖噩梦惊醒,哪儿也找不到任天,她急忙跑去地下室,看见地下隐隐有一丝光从缝隙里透上来。原来地下室有两层,任天听到动静,知道瞒不住,打开地上伪装成砖板的门,让小糖下来。
地下二层堆满了大量的化学药品,合成的玻璃器具;通风系统传来巨大的轰鸣。原来任天不止“调”酒,那里面还有他自己合成的一些佐料。小糖并不愚钝,她很快明白任天在做什么。当晚,任天与她彻夜长谈,他曾是化学专业研究生,一次意外,被过期的乙醚炸去了半只左手,也炸掉了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机缘造化,走上了现在的道路,但他卖的量很少,他只卖给真正欣赏他的作品的艺术家。他说的时候,端着自己调配的酒,一杯又一杯,但眼神清亮,不晕不醉。
“我也要喝。”小糖说。她觉得既然撞破了任天的秘密,应该有投名状一样的东西。任天给她倒了一小杯,她轻轻抿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很快占领了她的大脑。所有的焦虑烦恼那一刻云散烟消。那是天堂的味道。
小糖很快沉迷了,她的酒瘾越来越大,她渴望越来越多。任天却给她越来越少,她陷入深深的煎熬。她想偷任天的酒,却偷到任天早替换好的食用油,呕吐了一天。她甚至把刀举到任天面前,试图威胁,任天面无表情看她表演,最后她颓然坐地。她实在忍受不住,她颤抖着祈求任天,她跪在任天的面前,撕碎自己所有的衣服。
任天说他喜欢玩变态的东西,她可以接受么?
小糖拼命点头。
任天找来粗壮的弹力绳把赤裸的小糖捆绑在椅子上,又提来一大桶冰水,从头上一下浇灌。小糖一下子被冻傻了。但很快她讨好地看着任天,舌头舔自己的嘴唇,扭动自己的身体。任天把空调开到舒适的温度,调好湿度,关上门,把她关到里面。待半日后她渐渐冷静,才把她放出来。却又在她大脑最清醒时,把酒杯递到她面前。
小糖的欲望一下子被勾引起来,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被任天绑了起来。
反复数次后,小糖意识到了任天在帮她戒瘾。
渐渐地,她仍觉得这酒世间少有,但她已不再躁动不安。喝一口,纯为一响贪欢。
“记得我跟你说过,人活着,不必清醒地面对所有时候。”
小糖点头。
“但也不能永远沦陷在欲望之中。”
可是应该做什么呢?任天告诉小糖,要创作,创造世界上没有的东西,这是生命最伟大的意义所在。
他带小糖到他的宝库,里面堆满了他写的诗和散文,他画的画,他写的歌,他做的手工。小糖拿起诗集翻了两下,忍不住笑了出来,“狗屁不通。”
“还给我,真是没有艺术眼光。”
他们竟在玩笑打闹,他们有多久没有玩笑打闹,成年以后,有多久没有这样快活。
他们像两个小孩子一样追逐起来,然后像成年人一样做爱。
小糖被任天的道理彻底说服了,从那天起,她也创作起来。她喜欢糖果,一直喜欢,喜欢到蛀过好多颗牙,喜欢到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名字叫她小糖。但她好久没有吃过糖了。
成年以后,她再尝不出甜的滋味。
现在,她从熬制糖浆开始,她要一步一步,熬出自己的糖果。
因为她对制糖工艺一无所知,她不得不抵抗自己的恐惧,上网,接触外面的世界,她确有天赋,靠着网上众说纷纭的教学视频,自个儿进步神速。但很快,她又愁苦起来,好像又有新的烦恼从她的心头长出来了。
这一天,她终于找到任天,她告诉他,自己想家了,她想借任天的电话给家里人问声好,她已经销声匿迹,一年了。
任天自然答应。小糖接过任天手机偷偷跑到外面去,不一会儿泪流满面地回来,又哭又笑地说,她爸妈都很好,也很想她。
任天问她要回去么?
她整个人坐到任天腿上不说话,给他吃自己熬制好的第一批糖。
两三个时辰后,警笛大作,数量警车包围了他们的房子。
任天深深看了小糖一眼,被带上了警车。
数日之后,任天在监狱里再次见到了小糖。
不过他在铁网的这头,小糖在那头。
“你报的警啊?”
小糖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我之前,就是个警察。”
是了,任天从来不知道小糖从前的职业。
任天笑了,“帮我争取宽大处理啊。”
小糖也笑了,“知道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么?”
任天摇头。
“你的配方,被人破解了,在东南沿海的酒吧,已经泛滥成灾。”
“影响恶劣?”
“特别恶劣,”小糖悄悄靠近了任天小声说,“但是饱受好评。”
她朝任天眨眼放电,接着说,“我不允许那些欺世盗名的资本家,剽窃你的东西,靠操纵人的欲望,大发横财。所以我要官方通告,昭告世界,这是你任天的作品。不久,新闻媒体的朋友应该都会蜂拥来报道你了,好好表现哦。”
“对了,事从紧急,你也从没告诉我,这‘酒’的名字,我就冒昧帮你取了。”
“叫什么?”
“叫‘来生’。”
数日后,警方发布一条公告,任天因研发销售新一代毒品“来生”,被判无期徒刑。
小糖在离监狱最近的地段,开了同名糖果店,努力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