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今夏似乎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昨夜书桌一角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钢笔,已经被漂得泛白的晨光晒干了最后一滴墨,无法写出字来。
该上路了。
随夏一路兜转,如此过了七年。早已习惯,在寻觅中失落,失落中找寻。当初之约,我已不愿去分辨真假,甚至不敢去想,那个地方是否存在,可否还能和你再见一面。
我所能做的,唯有将自己不断放逐,并且没有办法再停止这一切。
这么着,我来到了一处远离陆地的陌生小岛。
这座坐落在太平洋上的小岛,和其他的岛屿并无多大不同,中间隆起一处郁蓊的高地,高地下无非是清一色蓝顶白墙沿海岸线而居的一个小村落,多是一些带欧式风格的建筑,还有不甚稀奇的细软的沙滩、成群聒噪的海鸥、高大叶肥的棕榈树、苍白泛黄的帆船,而且委实小得可以,在地图上拿放大镜凑到眼前都难找到,即便在此与其一同沉入海底估计也没人会察觉,真这样倒是不错。
可以席卷胸腔烦闷的,唯有这里从不止息的海风,尤其是傍晚,自遥远西海岸那边一叠一叠送来的潮汐里,夹着涛声不厌其烦的问候。
这时候我会放下纸笔,走下楼去,沿岛屿环行,待装满一圈白天剩余的孤独,再次回到Dolphin公寓。
又一个火烧半边天的黄昏,我照常走着,在一处僻静小道隐约发现一条岔道,不知通往何处,好奇的本能驱使着我拾级而上,绕了差不多半个岛的路程,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场地,矗立着一栋玻璃盒子似的建筑,走近了一看,像是一家商店。
房顶上方一块店招样的牌子仿佛悬在空中,店名常年被海风侵蚀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四个字的影子。我在那行影子下,走进映照着夕阳余晖的透明玻璃门。
推开门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原是一家经营着书和咖啡店铺。柜台前空荡荡的,只有一幅油画——萨尔瓦多·达利的《记忆的永恒》,不见老板,也不见服务员,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旁若无人地埋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书,或坐或站,或靠或躺,不时地咂一口咖啡,连风铃摇曳的声响也不能令他们皱一下眉头。
不知为何,此景让我有一种非常浓烈的似曾相识感,总觉得好像来过这里。不但如此,店内点缀的装饰,甚至书架上摆放的每本书,我都记得它们的位置,就像曾亲手放上去的一样。
出于礼貌,我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你好,请问有没有卖半岛铁盒的?”不出意外地无人应答。
我凭直觉走到第二排右转的架子旁,原以为会放着那本书的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免有些丧气,忽感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回过头,窗边一位模样可爱的女生朝我的方向招了招手,我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别人,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她点了点头。
于是走近了,看清她脸的刹那,灵魂深处不由得一阵颤栗,再挪不开步来。
是你……吗?我惊喜过望,脱口而出之际,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语气不觉弱了下来。
直觉告诉我,她不是你。只是和你长得相似罢了。
早已知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正如人无法趟过同一条河流。
可我还是无法相信,为何会如此地像呢?五官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同眼角那颗泪痣也不偏不倚地点缀在那里,哪怕比起孪生姐妹也不遑多让。
她见我愣着不动,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紧紧地盯着这双眼睛,试图找出可以佐证的蛛丝马迹。
再不愿承认也无济于事,我已经能够笃定她不是你的事实。诚然她的眼睛也很美,终不是你那宛如晚霞般夹杂着明媚忧伤的琥珀色眸子。
我下意识地低下眉眼,双脚抠地,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逃离这里。
她慢慢地近了,浑身的毛孔随之若有所觉的微微张开,鼻尖甚至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薰衣草香,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水晶透明凉鞋的纤细小脚,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一旁飘了过来,仿佛就附在我的耳边。
“那尼一特路诺?(你说什么?)”
我慌得退后了一步,看清了她的全貌,她身着清凉的淡紫色吊带衫,外加迷你短裙,手放在身后,窈窕修长的身形一览无遗,离我不到半米,头还微微向前倾着,嘴角含着笑意。
“没、没什么。”我竭力掩饰着。
“嗦嘎。”她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尚有疑问的样子,忽地站直了身子,把手里的书举在我们之间。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不是在找这本书?”
我看了一眼,正是要找的那本——《半岛铁盒》。不禁满脸诧异道,“原来在你这里。你怎会知道?”
“你这人好呆哦!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她噗呲一笑。
“啊,对。”想起刚进门时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又一阵羞愧。我是怎么了?再三失态。仅仅因为她像你么?“可否借我一阅呢?”
“这个嘛,也不是不行,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
“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右转第二排架子上会有这本书的?”
“风铃告诉我的。”我说。
“哈,有趣有趣。过关。喏,给你。”
“谢谢。”我弓着身郑重地道了声,接了过来后,便不敢再看她,怕忍不住又深陷到曾经那份难以自持的心绪中去。未等她再言语,逃也似的绕过她的身侧,拐过几个书角才停了下来,回过头,已经看不见她了,我顺了顺咚咚作响的胸口,长呼了一口气,就势坐下,久久不能平静。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我在这样一家店里,跟着太阳一起落山,听着书声和潮汐声,在里面徜徉,等待着你的出现。
然而不论我怎么找,始终无果。
想不到此刻竟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像极了你口中描述的、那个地方,会是这里吗?
忍不住好奇,究竟是谁会选在这里开这样一家店呢?
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神秘又梦幻,如同那位少女。
环视了一圈,无人可问。
目光有意无意地又瞥向了刚才的方向,透过书架间的间隙,依稀可见那淡紫色的身影仍愣在原地,手保持着递书的姿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像只吃胡萝卜忘了收回舌头的呆萌兔。她一定会觉得我很古怪吧。
我止住念头,双手拍了拍脸,把目光收回到眼前的书上,戴上随身携带的耳机,刚按下手机播放器按键,突觉一只耳朵空荡荡的,她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径直坐在了我的对面。趁我不注意,把耳机摘了下来。
“我说,光说谢谢可不行噢!怎么也得请我喝一杯咖啡,不过分吧?”
我再次惊诧她的主动和直接,瞪大了眼睛。
你从来不会这样,你总是那么安静。
她的笑也是,那么灿烂,肆无忌惮,就像永不凋零的花,我怀疑她出生的时候就是带着笑来的,从没有啼哭过。
我从没见你这样笑过,你的眼角总是红红的,噙着若有似无的泪水,挂着若即若离的忧伤,仿佛融入了世间所有的悲伤,美得令人心碎。
面对这样一张笑脸,我同样没有拒绝,我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得到我的默许后,她毫不客气地示意我扫码,付款后开心地兀自在一台自助咖啡机前捣鼓了起来,没过多会儿就端过来两杯热腾腾的卡布奇诺,上面的心形拉花造型十分精致。
“喏,尝尝我的手艺。”她双手肘在桌上,托着脸颊,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愈发觉得自己被忽悠了,她说不定就是这里的店员。
“嗯。”我品咂了一口,不得不说,味道相当纯正地道。
“怎么样?不亏吧?”
我点了点头。
接着她随手撩起耳侧一束秀发,在我的眼皮底下娴熟地把刚才的耳机戴在自己的右耳上,熟练得就像是她身上再平常不过的一件物品。
看不到我惊讶的表情一般,末了还不忘感慨一句,
“啊,果然,是我喜欢的JAY的歌。你不觉得,喝咖啡要听着歌才有味道?”
我不置可否。不光喝咖啡,不管做什么事,我都喜欢戴着耳机听歌。想起你也曾说你不喜吵闹,唯有看书不听歌的话就完全看不进去,这是一种有别于寂静无声的安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有书的地方,就少不了音乐,听音乐,莫过于侧耳倾听。
只是和人共用一副耳机,在我,还是第二次。
上一次还是上小学时,那时候,我有了班上第一台复读机。借着学习之便,我鼓起勇气邀请你来我家一起做功课,你爸妈难得地没有多加阻拦,接触多了起来,名义上说是练英语听力,趁大人不在就换了磁带,拿来耳机,一人一只挂在耳朵上,一边听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一边写着作业。
有一次听到一首叫《龙卷风》的歌,我们瞬间被吸引了,那时还不知这位歌手的名字就喜欢上了。“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这样的节奏,谁都无可奈何。”相视一眼,双双脸颊通红,那是一首爱情歌曲。尽管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更不懂歌词里那种哀愁,唯有那懵懂的悸动像即将成型的龙卷风迎面袭来。
在这之前,我们虽是邻居,说的话加起来没超过一只手的指头,即便我们还是从同一所幼儿园,同一个班级毕业的。
你不知道,从你搬来我家隔壁的那天,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当时还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女孩,穿着粉色的蓬蓬裙,俨然一个精致动人的洋娃娃,任谁看了都不免生出几分怜爱,我也不例外。单纯地想接近你,这点小孩子的心思连我家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经常拿我打趣,你是不是喜欢隔壁小女孩呀?长大后让她做你女朋友好不好?每次我的小脸都会变得通红。他们笑的更开心了。
我心里也很开心。但事实上,没想到接近你并非一件易事,我发现每次你出现的地方总会有你爸妈的身影,见不到你的时候,便能在阳台上听到从你那边飘过来的钢琴声。你一定又在练琴吧,真好。幼儿园一次活动课上,我悄悄靠近你,忍不住夸了这么一句,你听后小脸气鼓鼓的,撇过头没有理我。我意识到我也许说了不该说的话,在最无忧无虑的年纪,谁会喜欢管束呢?
你的沉默寡言,内向敏感或许从那时就开始了吧,我太过愚钝。
直至更远的以后,关于你,我总是后知后觉,我才发现我从来了解的不多,毋宁说从没真正关心过你内在的需求。包括你的痛苦和压抑,我也想当然地淡化了,永远只是无济于事轻描淡写的安慰。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到严重性,你就不用独自承受那么多了吧。
坐在一起,不别扭地一起听歌,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眼前的少女却是如此自然,明明我对于她来说,还是陌生人。
她的热情让我难以招架,假装看起书来,明明是想看的书,奈何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许是看出了我的伪装,不时和我搭着话。
“你知道吗?你是第三个来这里借阅这本书的。”
我说,“哦。”
她说,“不猜猜另外两位是谁?”
我没有回话,看了她一眼。
她说,“聪明。还有一个呢?”
我摇了摇头。
她唰地倾过身来,附在我耳边,轻声呵气道,“据说是这位店主哦!”
“果真?”听到是这位神秘的店主,莫非能看出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成?我不由眼神一亮,猛抬起头,正要抛出疑问。
看到的是她近在眼前的,一只无与伦比的耳朵。那上面没有挂任何装饰,连个耳洞也没有,却似乎附着了一股神秘的魔力,那优美顺滑的轮廓,柔软透光的细绒,精雕细琢的耳蜗,说是一件艺术品也不为过,便是与你与世无双的眼睛一样的存在。
你们的不同是那样的相通。我忘了要说的话,再挪不开眼。
直到她坐回原位时,我的眼睛还停留在上面。
“喂,我说,这样盯着人家女孩子看可不礼貌哦~”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娇嗔。
“抱歉,失礼。你真的很像、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的脸火辣辣的,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马吉带?(真假的?)拜托,这样的搭讪方式也未免太老土啦!想约我的话,就直说啰。”说完旁若无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生怕引起店里其他客人的注意,红着脸往四周看了一下,并没有,他们似乎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一样,仍埋头看着书。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急忙解释道,“你、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这有啥,我是这个意思。我叫萤。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喂喂,这不是开玩笑吧?我再度惊讶到。然而这个叫萤的少女眼神真挚得不行,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把她的话在心里揣度良久,闭着眼把所有关于她的印象在脑海中盘了一遍后,强压着翻涌得激动,睁开眼叹了口气说。
“姑娘,你认错人了。”
“搜?赞念达内!(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她好像经历了无比失望的事一样,耳朵也似乎没了生气耷拢了下来。
再也没有说话,我也跟着沉默。
她终究不是你。
再次的否定,我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把视线锁定在桌上这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半岛铁盒》之上,随着书页翻开,沉于水底的记忆也随浪花翻腾上来。
创作这本书之初,正是你走后的第一百天,也是我得了失语症以来的一百天。刚开始是一句话都不想说,谁和我搭话,只是点头和摇头,连爸妈在内,到后来想说时,却发现已经开不了口,不会组织语言了,脑袋时常一片混乱。我想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说的话太多,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越不能言,越能体会你当时难以言喻的孤寂。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停地写着不明所以的文字,把一切付诸文字,一遍又一遍单曲循环着高中三年中唯一一次和你一起听的《半岛铁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些什么,填补你走后的空缺,这种感觉浓烈得连初中那会儿因短暂分离带来的感伤也变成了一种慰藉。
所以在我得知和你又考入了同一所重点高中,命运般再次分到同一个班级时,不由得欢欣鼓舞,同时为你重获自由而欢呼庆幸。入学那天,我从你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同等的喜悦。我们再次不约而同的,每一个傍晚时分,去到同一间校图书室,一起看书,一块听歌,一切似乎回到过去。
那天的晚霞格外红,整个世界都被涂成了红彤彤的一片,夕阳像被谁挤破的番茄汁液,流入图书室的每一处角落,窗户、书架、书桌,你和我,最终统统汇入了你琥珀色的眼眸中。
我们戴着同一副耳机,mp3里播放的是JAY的新歌《半岛铁盒》。突然,你指了指耳机对我说。
“呐,这本书想和你一起看来着。”
“这本?”
“对,就是这本。”
“噢,我知道了。这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想来着。”
“找找看好了。”
“哎,也许根本没有这样一本书。”
“会有的。”
“呐,你会陪我一起看的,对吧?”
“当然。”
然而我食言了。直到文理分科那天,你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对我说你要搬走之时,仍未能找到。
后来,再没有在图书室见过你的身影。
在教室每见你一次,心便跟着痛一次。你憔悴了,时常眼角微红,如樱花般枯萎凋落,色彩都变得黯淡。我想方设法和你接近,你也选择视而不见。
从家人口中得知,原来你爸妈又跟过来了。为了陪读,把之前的房子卖了,专门买了学校附近的学区房,像以前一样在你身体里装了监控,监督你的学业和一举一动。
在人生的分叉口,你最终听从安排选了艺术,而我选了文科。
深深的无力感将我淹没,眼睁睁看着你越陷越深,想伸出手却再也够不到你。
直至毕业,那未说出的话,未曾兑现的诺言,连同毕业纪念册上写下的那页关于你的纸张,永久留在了课桌里面。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产生了创作这本书的念头。
和出版社签约之时,我唯一的一个要求是,这本书发行后一定要放在书架第二排右转的架子上。
七年了,桜,你看到了吗?
此刻我和叫萤的少女坐在尚未知晓名字的书店内,三面是船舷似的玻璃窗,环着海,余烬下彤红的海水如沸腾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往后奔去,岛屿变成一艘巨大无比的红色游轮,载着我们驶向太阳的尽头。我们在船舱里一曲一曲地听着JAY的歌,喝着咖啡,吹着海面淌过来的风,目送最后一抹余晖在她侧脸的耳垂中没落,一切恍然如昨。
回过神来时,店里已没了他人,只剩下我俩。
我说,“我该走了。天,要黑了。”
“哦。”她惆怅地应了声,后知后觉地把耳机摘了下来,还给了我。蓦然发着呆,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不走吗?岛上的夜晚,据说有海怪来着,它的叫声能迷人心智,让人找不到回去的路。”我编了个故事。
“真有那样的东西?我还没见过呢!”她顿时来了精神,粲然道。
“你不怕么?”
“没关系,灯塔会指引迷航的方向。”她答非所问道。
“灯塔?”
“嗯,灯塔。夜幕降临之际,就是它点亮之时。”
她奇怪的话语令我不解,来岛上已有一段时日,我从未见过什么灯塔。见她若有心事,我便不再多言,把书还了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那么,再见。”
“明天,你还会来这里吗?”走到门口时,她问我。
“或许。”
山坡下,星星点点的房舍在树影间闪烁,俨然丛林中翩翩起舞的萤火虫,它们忽高忽低、时远时近的飞着,我发现自己竟已迷失其中,认不得来时的路。
回头望去,月华初上,一弯新月点缀在书宅门前,清冷的星辉下,白得发光的少女正倚靠在门口,默默地盯视着我,看穿了我的踌躇。
“喂,你住哪里?我送你吧,这里我熟。”
“如此,麻烦了。”我多少有点喜出望外,本该拒绝的,不知怎地却点了头。到底还是无法忽视一个和你如此相似的人,向她说出了地址,葭沚街道38号,一座叫海豚公寓的住处。
“跟我来。”她欣然上前,踏着小碎步领我走上了一条隐没起来的碎石甬道,由于没有路灯,根本看不出通往何处,只能觉出并非之前来的那条。她不带一丝犹豫的在前头走着,我紧跟其后顺延而下,耳边尽是树叶沙沙声,以及她动如脱兔般脚步轻盈的哒哒声。每蹦几步,便回过头来看我是否跟上,怕我会走丢一样,偶尔也会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几句。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叫我煦好了。”
“那个,哪个煦来着?”
“阳光煦暖那个煦。”
“抱歉,我的中文不太好。在这待得久了,用得少。你知道的,岛上嘛,很多东西都匮乏。”
从她的言行来看,想来她绝非和我一样的普通旅人,便问道。
“莫非,你是在这儿长大的?”
“阿塔里!(答对了!)从出生到现在都在这里,还没出过岛。神奇吧?!
“有点。世界那么大,没想过出去看看?”
“起初也这么想来着,后来想通了,其实哪里都一个样。”
“因何缘故?”
“再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个更大些的圈子罢了。不这么认为?”
“有道理。我们所寻找的远方也许本就是虚妄。”
“是吧?而且……”
“而且?”
“而且这里有的东西,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何况你能遇到什么人,遇见什么样的风景,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怎么寻找、逃避都是徒劳,唯有眼下是真实的。”
她说完,停下跳房子的动作问我。
“呐,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唔,老实说,我也想知道。”
“你这人真奇怪。”
她踮起脚尖又跃出了好几步。
“打算在此长住?”
“何以见得?”
“海豚公寓,那不是普通的旅店。如果是短期旅行,住旅馆就可以了吧。”
“呃,也不一定。且先住着吧。”
“唔……要是能待久一些就好了。”她悄声说着,脚步慢了下来,双手搭在身后,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我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那个,你说的熟,人是否包括在内?”
“人?哦,我知道了!你要找人?”
“也不是,纯粹好奇。”
“什么样的人?”
“山顶那家书店的店长。”
“这个,我也回答不了你。”她显得有些不自信起来,似乎触碰到了她的盲区。
“为何?”
“因为连我也没见过她本人。”
“你是说,你在这长大都没见过?”
“嗯,这家店好像是一夜间盖起来的,等我知晓时,它已经在这里。”
“……”
“关于那人,我只听过一些岛上流传的他的事迹,据说他是为了履行某个约定开的这家店。”
“那店长是男是女,知道么?”
她还是摇头。
“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事实上,来过店里的人,都这么问过,男人都觉得应该是女的,女的则反之,究竟是哪个,无人得知。”
“不可思议。”
“是吧?简直像神秘的天外来客。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目睹一次真人面目来着,于是自那以后,每个黄昏,我都会到这里来……直到刚刚遇见了你。”她说着,回眸看向了我,眼波流转,仿若星河。
“我?”我吃惊道,慌得撇过头,不敢再多对视一秒。
“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来着。你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你真的没来过这里么?”
“比真金还真,第一次。”
“我信你。没关系,那就当我们重新认识好了。”她笑着说着跳下最后一节坡道。
那下面是一条黑亮干净的环岛公路,两侧是一段段昏暗的路灯。我回头望了一眼坡顶店所在之处,一阵海风刮过,树影摇曳,杳无踪迹。
回到街道的最后那一段路,我们不知不觉并排走在了一起,只是彼此缄默不语,谁也没有再说话。
将我送至公寓楼下,和我辞别时,她忽然踮起脚尖附在我的耳边低语道。
“煦君,你能来这里,来这座岛上,洪道尼,哟卡塔内。(真是太好了。)”
旋即一股风似地转身跑开,至转角昏黄的路灯下,止步、回眸,撩起一束秀别在耳后,嘴角和耳垂形成完美的弧度。
“愿君好梦。阿西他 马他内。(明天见)”
“明天……见。”
我怔了怔,站在公寓的阴影处挥了挥手,看着她离去,脑海里蓦地浮现你的面容,你那时的话犹在耳边响起。
“煦,要是你没有认识我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这么像现在这样,把我忘了吧。”
那不可名状的悲伤再一次将我击中。我忘了怎么上的楼,怎么进的房间,怎么躺的床上。萤的出现,让那些关于你的被封存在记忆深处的过往碎片又一片片拼接了起来,而且愈发清晰,连你脸上细绒般的汗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就像你站在了我身边,曾经那些渐渐模糊的点滴仿佛触手可及。
“大人什么的,真是糟糕透了。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是整个孩童时代,你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等上了初中就好了。”看你忧伤的神情,我一遍一遍地安慰说,“学校可以寄宿,那样你就可以脱离爸妈无时不刻的管束了。”
“桜,你这么可爱,一定会十分受欢迎,还会结识多好多新朋友,除了我以外的。”
“真的会吗?”
“会的,相信我。”
“嗯嗯。”
在我编织的憧憬里,你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来,闭上眼嗅到的都是自由的味道。
我并不知道,青春就这样,每个人都会如愿长大,很多事却往往事与愿违。
好不容易盼来的初中,一开始就和想象中并不一样,我们上了不同的学校。你用你的反抗争取来了住校的机会,终于不用在他们眼皮底下生活。你试着融入新环境,却发现早就习惯形单影只的你,已经不知如何和别人打交道,你从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或者攀谈,男同学都视作你高冷,敬而远之,周围又都是青春期敏感善妒的女生,对才貌俱佳的你,本能地生出排斥和疏远,你再一次陷入孤独的境地。
你只有把所有的苦楚都写在纸上,向我诉说。你说,除了我,再没有人听你倾诉了。
我是如此高兴,甚至卑劣地感谢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终于有机会再接近你一点,我本以为上了不同初中后,我们再也难有交集了,这让我重燃了希望。
我们开始频繁地书信往来。
有一回,你在信中说。
“春天来临的时候,陪我去新海公园看一次樱花吧。”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穿了一袭白色的碎花裙,上身套了一件淡粉色的开衫毛衣的你,恬静淡雅,美得不可方物,宛若樱花的化身,随着漫天簌簌落下的樱花雨,一起烙印在了我的灵魂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香气,我分不清是你还是落花,时间停止在一刻,分不清现实还是梦。
我只知道,那是我穷其一生,想要追寻的存在,是有你在的世界。
正当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以为可以离你更近时,再也没有收到你的来信,甚至连在守家门口也没能和你再说上一句话。
直至后来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去小区垃圾站倒垃圾,看到你妈妈倒的那一堆灰白的碎纸堆里,露出的一角我的名字那一瞬间,胸口猛然喘不过气来,像掉进了无比窒息的深海,周围是一群将要溺亡的鱼,你赫然其中,挣扎着向我游来。
岛上的时间过得格外得慢,一天漫长到没了边界,怎么也用不完,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我凭借着昨晚朦胧的一点记忆,早早来到了这里。
店门还没有开,也不见其他顾客的身影。
左手的手表时针指向五点的时候,玻璃门自动开了。
我坐在昨天的位置,望着大海,潮汐一卷一卷地拍打着海岸。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少顷,叫萤的少女来了。隔着玻璃门往里张望,看到我之后,立马笑了起来,挥手示意,跑了进来。
“嘿,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还来这么早,在等我么?”
我把书摊了开来,“还没看完呢。”
“中意这本书么?”
“嗯,倒也并非单纯。”
“我也是。看过好多好多遍,还是喜欢得不行。可惜……”
“可惜什么?”
“结尾太让人意犹未尽了,没有写完就结束了,两人该何去何从呢?”
“我想这个作者怕是自己也写不下去了。”
“如何晓得?”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那你说,故事的男女主会赴那个七年后的萤火虫之约么?还是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个,你觉得呢?”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去的。”她的眼神异常坚定。
“要离开岛屿,也去?”
“会的,只要他心里还有我。”
“值得么?”
“哪里管它什么值不值得,喜欢就够了。”她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脸上。
“男主要是也像你这样想的话就好了。只是怕他自己从来不懂喜欢是什么,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
“唔……真的是,八嘎,为什么要想那么复杂呢!”
她气鼓鼓地像条金鱼。你不开心时,也会这样。
那些年,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呢?在你经历过的痛苦和不堪的岁月里。你那时已经听音乐的自由都不再有,只是发了疯似的学习日语。你说羡慕我时,我还不懂。我真是傻。
“煦君,不是说你啦,发什么呆呢?”萤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呃,嗯,你说得对,真是八嘎。大八嘎。”
她听我说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晚上回去的时候,她依旧陪我走完那一段路。
走到楼下的时候,她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煦君,我饿了。你家有什么吃的么?”
“……有倒是有,冰箱里还有一些,你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我可不挑食。”
她跟着我上了楼。
主动要求下厨,炒了蛋炒饭和拍黄瓜。
饭菜很香,海风很咸,我们拿着汽水碰杯,没有开灯,远处的山顶书店的方向骤然亮了起来,整个岛屿一片通明。
“灯塔!真的是灯塔!”我叫了出来。
她在黑暗间隙中偷偷吻了一下我的脸,而后飞速背过不知所措的我,隐在暗处说道。
“喜欢你,煦君。不知道为何,就是喜欢你。”
我听到有眼泪滚落在地板上的嗒吧声,她哭了,声音颤抖着笑着。
“我知道,你早晚会离开这里的,可是就是忍不住。”
“啊嘞,眼泪怎么落下来了,遇见你,我明明高兴来着,在这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真的,不骗你。”
“这个吻,是欠你的,现在还给你。”
我陷入不可名状的情绪中,无法回应这一份炽烈。
她再像你,却终不是你。
可是,她为什么会说欠我呢?
桜,如果是你,请告诉我。
大四那年,断联多年的你,不知道从哪里打探来的关于我的消息,你从北方的大学坐火车回我所在的最南方的城市看我,我惊喜万分,仿佛做了一个美得不现实的梦。
我带你去我们学校那所全国第二大的图书馆,那天夕阳格外美丽,风格外自由,你格外迷人,我忍不住想亲吻你,你避开了。
你说,“煦,对不起。我做不到。从我知道爸妈离婚后开始,我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了,不会再爱了。爱会让人受尽折磨,我上大学后才知道的,他们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离了,他们并不相爱,只是为了我,才忍了那么久。”
“如果可以,我宁愿回到当初,他们还和以前一样,一起逼我做着做那,哪怕是装的,骗我的,我再也不会逃了。我总想着自己,和她们生气赌气,任性,我说你的爸妈从来不这样逼你,你也可以那么优秀,他们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现在连这些都没有了。”
“桜,你不必用他们错误的爱来惩罚你自己。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就够了。你来见我,不就是证明么?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或许吧,但至少现在不能。七年,如果你愿意的话,给我七年时间好么?那时,我会告诉你答案。”
“好。我答应你。可是,那时我该去哪里找你?”
“我听说,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有一家只在黄昏开放的书店,那家店不大,书也不多,但去过那里的人,如果能在那找到一本专属于他自己的书,就能获得幸福。”
“会有这样的店么?”
“有的,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店名是什么呢?”
“晚宅初上。”
“好特别的名字,我记住了,不会忘的。我会找到的,相信我。”
你没有看向我,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情绪稳定了下来。灯塔的光眼看暗了下来,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萤,那家店的名字叫什么?”
“晚宅初上。”
“谢谢你,萤。”
回想起告别的那天,从你的眼神中读出最后留给我的话语,不禁泪流满面。
原谅我,煦君。骗你并非我的本意。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如果没有认识我就好了。时间会冲淡一切,当你发现找不到这样一家店的时候,应该就可以把我忘了吧。珍重、珍重。
桜,你相信奇迹吗?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在笔记本上打下如下几行字:
人世间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唯有不断前行。我从萤的口中得知,岛上这家书店隐没的名字叫作晚宅初上的时候,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事,我和你,还有那位少女萤,概莫能外。
那晚之后,直到离开小岛之前最后那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在岛上见过萤,她是故意躲着我亦或从来不存在,无从知晓,如我离行的船只渐渐远去,消失在海岸线的尽头。
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