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文青不销魂
一
乡下姑娘爱玛在最闲散的时候遇到了包法利先生,爱玛的聪颖美丽一下子就俘获了老实巴交的包法利先生,然后没有一点点防备的,二人就走入了婚姻。这么乐意接受这段婚姻对于包法利先生来说正常不过,但对于爱玛来说却未免草率。
爱玛是如此年轻美丽,她在修道院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会钢琴会绘画,她喜爱动人的诗歌,向往书里美妙刺激的爱情……可是却嫁给了毫无文艺细胞的包法利先生。
这也不难理解,因为爱玛是一个被囚禁在方寸之地的文艺女青年,遇到包法利先生的时候正是她从修道院叛逆回家穷极无聊的时刻。这时候正好生活里出现了一个新鲜的人物,这个人物会为她带来新的生活,她也不去深究这是不是爱,这时候她也不明白什么是爱。她要的就是打破现有的生活,实际上她一生在做的都是这样一件事,所以,一个小城女文青就这样嫁给了一个经济适用男。
爱玛嫁人的动力,源于对新的生活的渴望,她以为自己攫住了她理想中的充满诗意的爱情,但当真正步入婚姻后她却大失所望,她无法想象这种平静的生活,竟然就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幸福。
二
艾玛寻求一种让她沉醉的精神世界,她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是在她母亲过世后,她给父亲一封家书,书中全是人生无常的感想,父亲十分担忧便赶来看她。她的内心是满意而自得的,这种茫茫人生的极致她居然那么轻易的置身其中了,这种虚无的满足竟然不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她为这种体验陶醉而感动。
在爱玛这个年纪的女孩,无论是对爱情还是生活都是充满戏剧的幻想,她无法像其它女性一样安于平静与庸常,她可是那少数会识字会钢琴的知识女性。但正如福楼拜所描述,她的气质不是艺术型的,而是多愁善感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她有文青病。
她的文青病是浪漫而又现实的,一切不能滋养她的心灵的东西,都是无益的可以被抛弃的。而她一生悲剧的来源,正是在她还没走足够的阅历来准确辨别什么是“生活”的时候,就来到了成人的世界,而大多数成人的世界,本就是庸常的。
土耳其的弯刀,希腊的无边帽,林下的夜莺,歌颂路易十四的彩绘的盘子如此种种精致富足的生活与她走入的生活无关,与她所处于的阶层无关。
最重要的是关于爱情或者说婚姻,艾玛的看法与期待都是从书和幻想中得来,在她眼里,自己的男人应是无所不知的、浪漫而体贴的、时刻能带给他生活的激情与魅力的。但相处得越久,生活上越亲密,她便越加失望,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迟钝无能。
三
爱玛也为自己的爱情做过努力,在月色皎洁的夜晚她曾在花园里吟唱那些缠绵的曲子,她为丈夫背诵那些美妙的诗句,但她的爱人似乎看起来无动于衷,他不会为这些“美”所感动,哪怕仅仅是表现出感动。
每一个试图分享自己精神的人应该都有过这种体验,在尝试沟通之后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种失望与气馁会让人生出“夏虫不足语冰”嘲讽情绪,而在爱情中,当一方对另一方有着发自内心的看不起时,这可是一道可怖的裂痕。
沃比萨尔的舞会之行是爱玛精神上极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那种奢华安逸、绮念弥漫的氛围占据了爱玛的灵魂,并化为巨兽在她的精神世界中扯出一个大窟窿,这个窟窿她却无力填补。
如果说以前的爱玛有对上层生活的渴望,这种渴望让她失望、痛苦,而真正经历过一次她心目中的生活后,爱玛更多的是对现有和过去的鄙弃和厌恶,她想与这让她郁闷的一切划清界限,却偏偏没有能力去划开界限。
平凡庸常的生活继续,爱玛用自暴自弃来作为反抗,她不再触碰音乐与绘画,对于家务不再讲究,也不再花心思打扮自己,她变得暴躁、任性,她一遍又一遍回忆当初的那一个舞会,她认为那种纷繁热闹恣意放纵的欢乐里,一定有她从未体验却如饥似渴的浪漫癫狂。
四
为了缓解爱玛的感官疲惫,包法利先生搬了家,虽然只是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新的小镇里总会遇到新的事物,比如另一个小镇文青莱昂先生。
文青和文青之间的碰撞总是让人雀跃的,在这全新的小镇,爱玛将开始全新的生活,至少她是这么想的。她和她的知己莱昂那点若有似无的暧昧让她满足,但她刻意疏远莱昂,将形象变得贤惠而顾家,在她自己对于莱昂想象的爱恋中,她获得久违的快乐。
这并不是爱情,因为当她真正面对莱昂而不是在想象中的时候,她的心平静无涟,这一切不过她对于无聊生活的自导自演,这种略带痛苦的感情让她充满快感,在莱昂离开的那一瞬达到高潮,可惜莱昂从未领悟到“来啊,互相伤害”的精髓,让游戏提前结束。
但不管怎么说,刻奇总算是让生活有趣起来。
五
莱昂离开带来的自怜情绪让爱玛越加虚弱起来,便如鲁迅笔下的某女一般,病恹恹的去看了海棠,再咳上两嗓子血。此般架势让包法利先生措手不及,包法利先生的母亲却一眼洞见了真相——爱玛就是闲的。她认为爱玛应该该干点活自食其力,而不是学习用伏尔泰来挖苦教士,简而言之就是爱玛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老包法利夫人如此犀利的直言或许是因为她是过来人,她也是位出生富足娇滴滴的大小姐,但嫁人之后的各种不顺遂早就把少女情怀毁得一干二净,这个生硬无趣的老妇人便是岁月杀人不用刀的绝佳例子。
爱玛自有其治愈的良药——她的爱情。
对热情变幻生活的疯狂向往几乎注定她会出轨,甚至可以说对于一个经验丰富、资本相对雄厚的男人来说,搞定爱玛再容易不过,你只需要和她谈内心谈灵魂,谈痛苦谈理想,再用甜言蜜语灌醉她,若即若离勾引她…… 用他们惯用的伎俩去征服一个空虚烦闷的少妇是他们的生活乐趣,这是一场有钱有闲没心的游戏,一场谁当真谁输的游戏,爱玛就是那一个输家。
在这场游戏里,最无辜的人就是深爱妻子老实人的包法利先生了,他在爱玛眼中早毫无魅力可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存在都是一种错误,这种对丈夫的鄙夷助涨着对情夫的柔情,可惜这种柔情情夫先生并不需要。
六
失恋、大病一场是女文青的标准配置,爱玛自然也不例外。病愈后的爱玛乖巧不少,但她这样的人一旦有了心力便不会允许感情上有空窗期的存在,这时候男文青莱昂再次出现了。
莱昂可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了,爱玛不是巴黎那些贵族少女,他自信在爱玛面前游刃有余,事实上却是爱玛对于情事的娴熟高妙令他沉迷震惊,还隐约有点害怕。在这一场文青之灵肉交流里,爱玛不断透支钱财,债务滚雪球般越积越高,遗憾的是,随着时间游走,他们之间丧失了对彼此迷恋惊奇,开始互相厌倦。
爱玛这时候必须感到迷茫,因为她竟在私情里尝到了结婚的全部平庸和乏味,但债务不给她迷茫的时间,她总算是把包法利先生的家给败掉了,而且是倾家荡产。
然后,她选择了死亡。
她这一生从来都是追求自己精神上的快乐,却几乎从未承担起对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她把一切苦难都归咎于可怜的包法利先生——谁让你来我家,谁让你碰到我。
这是一个有勇气去死,却没有勇气去活的女人,她的文青病已病入膏肓,耽于幻想到了极致,她的聪灵没有成为生活的助力,反而葬送了她的一生,她从未能把她的聪灵上升为智慧,反而包法利先生临终前所说的“我不怪你了,都是命运的错”有那么点哲思。
七
与爱玛比起来,同为小镇文青的莱昂幸运多了,他有机会也有能力去追逐更好的世界,他可以去巴黎,可以去学习,可以去工作,在远方有的是和他一样志同道合的文艺青年,有的是让人心旌荡漾的迷醉生活,虽然莱昂也未得偿所愿,但这也比被永远禁锢在小镇的爱玛幸福得多,女性的身份就注定她只是男人的附属,而她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围绕着男人。
爱玛这个角色,实际上是文艺青年尤其是又穷又文艺的青年的一个缩影,她当然是一个虚荣又自怜的“作女”,但与莱昂命运对比,爱玛的悲剧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在特定时代生为女人的不幸、生为穷人的悲哀,这与现在大多数文青的烦恼如出一辙: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精神需求与贫瘠现实的矛盾。
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他自己,这就是伟大作家的伟大之处,他掀开自我防护的面纱,清醒的自我审视,并用一种关爱智障般的慈悲眼神看着众生——你我皆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