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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两个婶婶,前婶婶,叫陈莲 ,后婶婶,叫春花。陈莲,留在记忆里,还是少妇时的那个她,一个大美人;春花,非常平常的一个农妇,遇见了,肯定不会多看一眼。叔叔,是我堂叔,是我小爷爷的三儿子。
01
我母亲念着前婶婶陈莲,闲聊时偶尔会提起,回忆和婶婶陈莲一起去兰溪城里的事儿。母亲说婶婶不仅长得漂亮,更重要的是热心肠,挺会照顾人。
婶婶带着母亲去逛兰溪,母亲晕车,下了车后吐得不行。婶婶很耐心,找了一张石凳子,让母亲坐下,并且吩咐不要乱走,她到银行去去就回。
婶婶回来后,陪母亲在公园走了走,母亲感觉好些了,婶婶带着母亲到处转,商场、码头……向来不出门的母亲,感到非常新鲜,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当然,婶婶也是挑挑选选,把心爱的东西带回家。
途中,婶婶没有一丝怨言,就像带孩子一样,把母亲带出去,让她开心,然后,安全带回家。
陈莲,能成为我的婶婶,那得提起我的父亲。
陈莲,她是大山里的,她的家在芝堰水库里边,我父亲在他们村里教书。陈莲上过初中,有些文化,在学校当了代课老师。
我们家祖祖辈辈有三代人,在大山里教书。
我的外公,记忆中白发苍苍,在大山的下慈坞教书,在我上小学时,就中风离世了。
我的表哥,姑妈的儿子,在那弯弯十二曲教书,在那儿娶了老婆。1972年起扎根山区,几十年如一日,他的精神感动了时任兰溪市的市委书记郑宇民同志。表哥成了全国劳模,脚穿解放鞋,头戴草帽,上北京……
我父亲在大山里教书,一直到退休。父亲每逢周末回家,平时就住在村书记家里,村书记老陈就是陈莲的大伯。
大山里的人,是很想走出大山的,我们是万家灯火,他们点的是煤油灯。大山里没有电,在煤油灯下,老陈与我父亲常常聊家常,经他俩的撮合,把陈莲介绍给我的叔叔。
陈莲自己也向往大山之外的世界,听说我叔叔在自己村里教书,就答应见上一面。
我叔叔除了皮肤黑一点,样样都拿的出手。叔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写对联,村里人都是拜托叔叔了。叔叔还会弹风琴,吹笛子。我们的音乐课就是叔叔上的。音乐课可有趣了。
叔叔家的大门朝西,我家在一条弄堂里,大门朝东,跨出弄堂的小门就到叔叔家了。父亲周末回家后,把陈莲的事说给我的小奶奶小爷爷听,叔叔也在一旁。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叔叔特别兴奋。
一天,叔叔跟着父亲到大山里,叔叔还带上了他心爱的笛子。陈莲的父母见了叔叔,甚是满意,除了皮肤黑了一点。再说,男的,皮肤太白了,不好,奶油小生。
叔叔和陈莲坐在山坡上,下边是一个池塘,到了夏天满是荷叶圆圆,满是荷花的楚楚动人。陈莲低着头玩弄着手指,叔叔吹起笛子。陈莲没有听懂叔叔吹的是什么,反正觉得好听。陈莲抬起头,忽而低下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时间慢一些,慢一些,叔叔除了吹笛子,不知道说什么,就在山坡上采了一束杜鹃花送给陈莲。那一天,也不知道是如何辞别的,反正觉得陈莲似乎也喜欢自己。
叔叔回家后,晚上常常梦见陈莲,常常辗转反侧。白天精神却是很好,音乐课上,更带劲,我们学会的歌也更多。我最喜欢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陈莲把杜鹃花插到花瓶里,做了许多好梦,梦见自己与我叔叔在山坡上追逐……
叔叔再去大山里的时候,他希望陈莲也出来玩一玩。陈莲也想出来走走,看看我们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那芝堰水库的船,载着陈莲和叔叔,荡呀荡呀。陈莲望着高高的白云,远处的青山,春波荡漾山水间,也荡漾在心田,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憧憬。叔叔偷偷地看陈莲,“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船到岸了,他们经过芝堰村,走过搭石,绕过乡间小路,来到我们的村子。小爷爷小奶奶自然欢喜,笑得合不拢嘴。小奶奶迈着三寸金莲,屁股一扭一扭忙前忙后。
第二年的五一节,叔叔和陈莲结婚了。
婶婶是挺特别的,那个年代,女子出嫁,应该都会哭哭啼啼。婶婶一路笑着,很大方,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两根乌黑的长辫子挂到腰间。婶婶笑起来,真是很好看,像是出水的芙蓉……
我和小伙伴们一直跑到小山坡上去迎接,然后一路笑着跑着,跟着迎亲队伍。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玩过家家的游戏时,就选一个我们认为最漂亮的小姑娘扮演陈莲,然后闹着笑着……给我们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乐趣。
起初,小日子很美好,叔叔婶婶很快有了爱情的结晶,可爱的堂妹诞生了。堂妹像极了婶婶,就是皮肤像了叔叔,黑黑的,是黑牡丹了。堂妹小名叫小霞,如同一缕美丽的彩霞照亮了叔叔婶婶美好的生活。
有一天,传来了令人痛心的噩耗,我的最小的叔叔阿平死了,小奶奶最小的儿子。阿平是个养蜂人,常年漂泊在外。有人说,阿平是因为失恋自杀的,有人说阿平染上了赌博,输了钱,自杀的……
从此,小奶奶每天都在西门对着天,哭喊:“阿平呐,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娘,是谁害了你……”这哭喊声非常悲惨,我听得毛骨悚然,不敢上叔叔家逗小堂妹了。
小奶奶的三寸金莲,我也是害怕了,不敢看了,祥林嫂叫唤阿毛也没有如此凄惨。他们家的牛都要听落泪了。
婶婶劝小奶奶别哭了,小奶奶瞪着眼,骂婶婶没良心,阿平可是你小叔子,这房子阿平是有份的,你们不能独吞的。
叔叔家的房子很大,有个专门的牛屋,后边还有院子,有果树,枇杷树、梨树、李树;有许多蔬菜,南瓜、冬瓜、丝瓜、四季豆;有花花草草,不同季节不同的花,芬芳扑鼻。
小爷爷听人家说,家里种枇杷,不吉利(农村人到田里种枇杷,都是要戴着斗笠的,什么意思,我也是不懂,迷信吧),种梨,梨就是离开。小爷爷和叔叔就把枇杷树和梨树砍了。
我有个堂姑,叔叔的姐姐,是个仙姑,她说她娘鬼附身了,于是,她来到娘家口里念念有词,把鬼驱赶出去。我是怕这个姑姑的,不敢靠近。村里倒是有人生病了,请她去治病。
这个仙姑也是很玄的,她不是每天都会作法的,必须是精神有点失常的状态下,土话说“浮起来了”,才能显灵。
小奶奶哭喊小叔叔的次数少了,听起来也没那么悲惨了。然而,她开始指桑骂槐了,当然是骂婶婶,骂婶婶不干活。婶婶不太会干农活,她很想去代课,可没有机会。
婶婶的笑容消失了,婶婶和叔叔吵架了,几乎天天吵。婶婶感到身心疲惫。
她和叔叔都非常疼爱堂妹,但是战火纷飞,有一次,叔叔要把堂妹从窗户里往下扔。婶婶在一旁助威:“你扔呀,赶紧扔呀,你不扔,我来扔……”小堂妹,哭得稀里哗啦。
我和几个小伙伴在下面看,叔叔家的窗户离地面倒是不高的,万一叔叔扔下来,我们几个把小堂妹接住。后来我父亲和母亲也来了,我们便也放心了。
婶婶向叔叔提出来,与父母分开住,叔叔不同意,小奶奶更是哭哇,骂呀,没完没了。婶婶一气之下带着堂妹,回娘家了。
再是后来,婶婶转身,作别了此地,因为她需要笑的生活。从此,再也没有遇见婶婶。
02
叔叔和婶婶都爱堂妹,婶婶偷偷地把堂妹带到自己身边,叔叔又去把堂妹夺回来。
小奶奶和小爷爷在世的时候,叔叔也就单着,小奶奶照样想哭喊就哭喊。五六年后,父母相继去世了,叔叔只剩下堂妹小霞了。党有了新政策,民转公开始,叔叔第一批就转正了。待遇提高了,叔叔喜形于色。
我很少上叔叔家,有点怕,堂妹小霞倒是每天都上我家的弄堂里玩,我们玩得很开心。炎热的夏天,小霞最喜欢到长长的小河里捡鸭蛋,皮肤晒得更黑了。鸭蛋炒饭,香喷喷的。
每回我母亲做馃,小霞就会说:“大妈,我不喜欢吃馃的。”小嘴巴却是馋得很。记得陈莲的好,母亲每回都给小霞馃吃,并嘱咐她慢点吃,想吃尽管说。我和小霞津津有味地吃馃,馃香飘满整个弄堂。
童年的小河和我家的弄堂,是我们童年美好的回忆。
有一年夏天,叔叔去外地出差,是很难得的。小霞晚上害怕,让我陪她。我心里害怕,也硬着头皮答应了,谁让我是她堂姐呢!
白天,楼上楼下,跑个遍,还是挺好玩的。那牛屋已经没有牛,喂牛是一件让人琢磨的事情,手得从旁侧伸到牛嘴巴里。后院太有趣了,那么大,有许多我感兴趣的瓜果蔬菜,还有几丛野花。围墙很高,不知道,翻过去是谁家?
晚上,灯开着还是关了,我们讨论着,最后还是熄灯了。聊着聊着,聊到我的婶婶,小霞的娘。小霞想妈妈了,自从她妈妈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她。小霞想:奶奶太坏了,爸爸也不好。她问我:“将来我会不会有后妈?我不喜欢后妈。”
不知不觉,小霞睡着了,眼角有着晶莹的泪水。我非常害怕,似乎蚊帐外面有一双眼睛,有一双手……迷迷糊糊,我也睡着了,梦中见到了叔叔阿平,还有小爷爷小奶奶。
天亮了,终于天亮了,我昏昏沉沉,当天傍晚,叔叔回来了。我松了口气,今晚我可以回家了,不用陪小霞了。
白天,我常常去叔叔家了,那后院挺吸引我的。
小霞每天都在我家弄堂里,特别是夏天,大人、小孩都到这里乘凉,弄堂风好舒服。在这里,我的大妈,小霞的亲大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无所不知,有无穷无尽的故事。
大妈识字,用我妈的话说,能念毛主席语录,而且念得特别好,那姿势,那声音都是让人羡慕,她是我们村的妇女主任。大妈能说会道,村里谁家的事,她都能插上一手,曾经还被评为好媳妇。
我一直纳闷:当年我的小奶奶那么闹心,大妈在哪儿呢?为何不劝劝我的小奶奶呢?为何不出份力呢?大人的世界,小孩子不懂。
03
叔叔耐不住寂寞,身边缺少一个女人。
于是,我有了第二个婶婶——春花,多年前,春花的丈夫去世了。春花是建德那边的,她的丈夫是有工作的,那时她一直在丈夫单位的食堂里上班,买菜,洗菜,炒菜,洗碗。
春花有两个孩子,女儿已经上高中,是一所重点高中,女孩长得清秀;儿子在念初中。
叔叔与春花的结合,没有爱情,没有太多的祝福,双方都是为了找个伴,不孤单。
我的堂妹小霞,她不待见这个后妈,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后妈。春花的女儿李红也不喜欢自己的妈妈再嫁。李红想:妈妈,你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爸爸对你那么好,你对得起去世的爸爸吗?你再嫁,我都觉得丢人。
小霞毕竟小,虽然不喜欢后妈,心里也不会有不良的情绪。小霞是个鬼精灵,到那里都不会吃亏,她也不会把后妈放眼里。她还是那个快乐的她,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几回,婶婶春花被小霞气得回到原来那个自己的家。叔叔把春花接回家,让春花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毕竟,叔叔也是很宠小霞的。叔叔宠着一大一小,安慰这个,又安慰那个。
春花的女儿李红,是个大姑娘了,她总觉得邻居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有同学在背地里议论她。她的学习成绩下降了,常常感觉不适,头疼。后来,班主任老师传家长话:孩子有心理问题了,抑郁了,该去治疗。
李红的病,让春花焦虑,春花也是眉头紧锁,她想:如果我不再嫁,女儿就不会犯病,女儿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我错了,我对不起她爸。
我叔叔劝婶婶春花,别想太多,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叔叔是不信命的,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相信命运的安排了。
“眼下,该如何帮助李红走出困境,需要大家一起努力。”叔叔安慰婶婶。女人有了男人,男人就是她的天。婶婶相信叔叔,愿李红快快好起来。
李红辍学在家,开始由叔叔婶婶陪着,四处求医。李红吃了药后,不再清秀,身体发胖了,眼睛不再灵动。后来,婶婶替女儿算了一卦,说是嫁人,会好起来的 。
李红嫁人了,嫁在隔壁村,男的长得高大,也是胖胖的,有点憨,整天都是笑眯眯的,无忧无虑的样子。婶婶的女婿待李红很好,两个憨憨的人,每天都是乐呵呵的。
婶婶一半的心放下了,心里难免还是一阵酸楚。
李红嫁人,是一剂良药,她的状态越来越好,很快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新生命呱呱坠地——白白胖胖的儿子。
日子平淡幸福,李红的婆婆,自然是说不出的高兴,梦里也笑出声来,以为要打光棍的儿子有了媳妇,自己有了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又添了一女儿。
当时,村里的传闻,娘嫁人,女儿变傻的故事也就听不到了。
李红夫妇带着两孩子常常到叔叔家来玩,叔叔不会怠慢他们,婶婶的心完全放下了。
叔叔也会和婶婶开开玩笑:“春花,上酸菜……”婶婶变得开心了,叔叔的家便是她的家,是女儿女婿的娘家。
我的堂妹与婶婶春花不即不离,就保持着距离,也不会发生冲突。她养了一只狗,狗狗与她很亲,我有点怕,这狗,遇到生人叫得太凶了。
婶婶春花也到我家弄堂里坐坐,不过她很少说话,都是听别人说。几年后,叔叔把西边的大门封上了,看风水的人说门朝西边运气不好。然后在北边开了一扇门,距离我家就有点远了,婶婶也就不过来了。
婶婶春花的儿子,上了重点高中,后上了重点大学,当了外科医生,在新安江工作。结婚生子,都不用婶婶操心,婶婶的日子很舒心。
04
堂妹小霞长大了,越来越像母亲陈莲了,只是皮肤黑。小霞爱漂亮了,再也不去捡鸭蛋了。脸上擦点粉,稍稍捯饬捯饬,小霞就是当年的陈莲。
小霞恋爱,结婚,生子,都是自己说了算,叔叔也由着她。自由恋爱是最幸福的,哪怕结果不那么美,曾经也浪漫过……
小霞第一胎是双胞胎,两个可爱的女孩——小小的陈莲,像妈妈,像外婆,肤色红润,比妈妈显白。
二胎政策还没放开,小霞又生了个男孩,叔叔高兴得不得了。这外孙超生,要缴罚款,叔叔喝了点酒,说:“这外孙,我来养,我来缴罚款”。女婿说:“不用了,爸的钱就存着养老吧!”
小霞过得怎么样?陈莲一直牵挂着,也会悄悄打听。小霞也想自己的妈妈了,就到处打听。
陈莲后来再嫁,一直嫁到山里的山里,靠近新安江那边了。听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得都很好看,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小霞找到陈莲,陈莲已有白发了,美丽的大眼睛还是那么大,见到小霞百感交集,禁不住泪流满面。陈莲说,让小霞经常去看看她,并叮嘱小霞:“要经常去看爸爸,一定要待爸爸好。不要与后娘闹不开心,大家都不容易。”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霞有空闲就带着孩子开车去看陈莲——宠她的妈妈,宠着孩子的外婆。她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回忆那段空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