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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又是一年迟冬啊,”翠兰掀开帘子嘀咕,“那红梅指不定也会开得晚。”
“你呀,都这般年纪了,还不能沉下心来学会等,”我靠在床头,侧耳听着雪落在窗纸上的声音,簌簌落落,和很多年前他披风上抖落的碎玉声响融合在一起,“你帮我把窗打开。”
“您本就受了凉,要是被没眼力见的风吹到了,可咋办啊。”
“不是还有你吗?”我有些好笑,这么多年过去,这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就开一小会,行吗?小祖宗。”
她瘪着嘴满脸不情愿地打开了一点点,回头看我直瞅着她,只好再打开些,让我好瞧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真白啊,”我忍不住呢喃,一如苦等的那些年,也一如初见。
我出生盛京世家,却自幼体弱,被养在江南祖父膝下,父亲说我曾有个小姑,但去得早,成了祖父心里的一根刺。
这次他教我明辨是非,教我善意勇敢,他将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祖父在某个冬日带我登门拜访昔日老友,路过长长的走廊,我在雪中亭见到一个少年,他着黑衣,持利剑,剑意透过风雪,他抬眸望来,眉梢落着未化的雪粒,像春夜初融的溪水中漂着的碎冰。
“见过容祖父,”少年收敛剑意,走至身前,朝我露出顽劣的笑意,“这位便是祖父日日挂在嘴边的……晚棠妹妹吧?”
“见过……砚哥哥。”
“你家砚哥儿才十五,可见日后其父的风光啊……”
“我看棠棠小小年纪,都遮不住芳华……”
“若是有缘,两个小娃娃促成良缘也不错。”
“祖父,”我羞红着脸嗔怪,“我才十岁!”
“哈哈哈哈……”林祖父蹲下身摸我的头,“棠棠去和你砚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我点点头,看着白茫茫的雪洒满了两人的影子,只留下一个又一个浅浅的痕迹。
“走吧,哥哥带你去看梅花。”少年的背单薄却挺拔,稳稳地走在前面,低低的声线混着簌簌落下的雪声砸在我耳边,惊起一阵涟漪。
年少时的感情总是来得奇怪,见得第一面,说得第一句话,都能成为冬日里的一束光。
林祖父的身子不太好,祖父嘱我闲暇之余多去陪陪他,与林砚的见面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林祖父告诉我,林砚的父母战死沙场,守住了大梁的最后一道门,十年的和平协议即将到期,异族在边界蠢蠢欲动,谁也不知道硝烟在哪一刻燃起。
“所以,阿砚回盛京还缺个锲机。”脑海里很多零散的碎片晃过,祖父书房的灯,林祖父脸上的无奈,林砚背负的血仇,“您要以身入局,换他露面的机会?”
“不不不,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我皱着眉,“比如和我成亲,也能回去的。”
“林家军上交给了陛下,但军中仍有期待阿砚能当领头之人的,”他落下一子,“棠棠,你祖父夸你聪慧,破局之道你又如何选?”
“你今日怎如此失神落魄?”他伸手拂去我鬓间雪,“可是祖父给你布置了任务?我去找他!”
“不是,”我扯着他的袖子,“祖父很好,阿砚,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件坏事,你会怎样?”
“那肯定是其他人该被惩罚,我们家棠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
“可如果是对你呢?”
“那肯定是我做的不够好,”他无助地抹去我眼角的泪,急急忙忙往外跑,“你等我!”
风载着雪,雪乘着风,模糊了视线。
“棠棠,你看,这是冬日里的第一朵梅花,”他将簪尾纂着梅花的玉簪别入我发间,“等我及冠,便求祖父上门提亲。”
少年眼中的星光比烟花还要璀璨。明知这一诺终成镜花水月,依旧忍不住想以身作赌。
“我要回盛京了,”我搂着他强劲的腰身,听着炽热的心跳,任由泪水淹没他的衣襟,将为他求来的玉佩挂在腰间,“我要及笄了。”
“阿砚,我在盛京等你。”
头一次察觉冬日竟是这般漫长,漫长到发生了很多事情。
及笄前几日,林祖父去世;及笄当日,林砚一身孝服现身盛京,跪拜九五至尊,随着林砚入容府的,是圣上旨意。
也是我与林砚的成亲圣旨。
“祖父,我与阿砚是不是再无可能了。”我如幼时那般趴在祖父膝前,“回京的机会明明……”
“他如何能安心让武将和文臣联手?”
“棠棠,祖父说过你不输给天下任何男子,但情之一字,只能靠你自己去过。”
洞房花烛夜,抬头撞上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夫君……”
“战乱告急,我需立刻上战场,”他在我额间落下一吻,温柔又克制,“棠棠,等我回来。”
喜烛爆了个灯花,大步走至门口回眸:“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愿夫君此去大捷,平安归来。”
案头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被风雨揉皱的画。
“他知道的,他肯定都知道的。”泪水和着月光咽下,满是苦楚。
帝王御下之术,向来凌驾于人命之上;平衡之道,乃相互制衡。
“夫人,这么多年过去,您该释怀了。”翠兰将窗关上,梅花的清香笼罩整个房间。
该如何释怀呢?用尽一切仍旧无法挽回的破碎,最后落得个天人两隔的境地。
那场仗打得漂亮,班师回朝那日,少年将军一袭盔甲,立于马背上,迎着光,成了盛京城心里的英雄。
风霜磨烈了他,战场成就了他,我不知道我的存在对现在的他来说算什么?
“棠棠,我活着回来了。”他站在树下,“我时常梦见祖父,他教我戒骄戒躁,他嘱不能眼盲心盲,他令我好生待你。”
“可是,棠棠,我该如何释怀他的死呢?”
太多的话堵在喉间,我想抚上他的眉眼,告诉他一切,可祖父的哀求历历在目:“他满腔热血报国,棠棠,就当祖父恳求你,别说好吗?”
我动了动嘴,哑然辩解:“祖父……本就油尽灯枯,他临终前只希望你能重新回到盛京。”
君王没有他想象中的仁慈,不过是一场交易,又怎知不是利用一个少年郎的赤之之心呢?
我看见他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如同被雨水浇灭的烛火。
“晚棠,塞北的风光很美,你有想过亲眼去看看吗?”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年他在梅树下的诺言:“待日后我当了大将军,就带你去看塞北的雪。”
“阿砚,盛京挺好的。”我退后一步,与他背道而驰。
帝王的猜忌,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刀,盛京的刑场留我一人足矣。
“夫人,当您就该告诉将军,所有的真相。”翠兰替我抱不平,可世间情并非以男女之情为主。
我不能亲手浇灭他一腔报国的忠心赤胆,我的少年郎本就是大漠上空的鹰,是丛林中的虎,是保家卫国的将。
“容家女,林家妇,倒是聪慧,可惜不是男儿身。”上位者的视线带着打量与试探,“林砚年轻有为,独自驻守边疆挺好的,你觉得如何?”
“叩谢圣恩。”
雷霆雨露,皆为恩宠。
阿砚阵亡的消息传来,我才将祖父下葬。
“他……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将军手里紧握这枚玉佩,”小将递给我,“还有一封书信。”
“夫人保重。”
“吾妻晚棠亲启:祖父夜夜入我梦,骂我蠢笨,我静下来心来,想通了许多事,这么久来是我钻牛角尖,误了卿卿……”
“带我此战大胜,我便辞官待你游历天下……”
“卿卿,我这不算醒悟的迟?等我归来,砚留。”
只要能归来,怎样都不算迟。
只是上位者等得太久了,阿砚,我注定是等不到你的。
如今又是一个晚冬,我听见虚掩的院门被风吹开,着玄衣的少年郎踏雪而来,眉梢落着未化的雪粒,像极了那年梅树下温柔的目光。
“晚棠妹妹,”他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掌心的温度透过狐裘传来,“我来得可算迟?”
玉簪从手中滑落,碎成满地晶莹。
我想拉住他的手:“不迟的不迟的。”
却看见自己的指尖透明如薄冰,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天的雪愈发大了。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我终于想起那个被遗忘的午后。
那年偷喝祖父的青梅酒,醉倒在树下,梦见少年抱着她跑过回廊:“晚棠别怕,我带你回家。”以及小心翼翼落在嘴角的轻吻,甜得让我不愿醒来。
原来所有的眷恋,都始于那个醉醺醺的午后。而所有的遗憾,都将在这场晚来的风雪中,化作尘埃。
雪落无声,覆尽前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