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天,我那远嫁的母亲给我来了个长途电话,她说生日快乐。
从小爷爷就告诉我要做礼貌的好孩子,好孩子首先要学会感谢,所以我说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爷爷有些生气,他说我不该用那种语气,毕竟她是我的母亲。
她是我的母亲,一个连女儿生日都会记错的母亲,我到底该用怎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对她亲昵一些吗,可是自十岁起在这世界上我只有和我相依为命的爷爷才会亲密无间。
那天晚上我早早的躲进被窝里,第二天早上没等爷爷起床我就早早去了学校,我怕爷爷看到我红肿的双眼。
那个叫做母亲的女人,如果她不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许我不会在想念她的同时对她心存怨恨,所以,很多时候我以为她随着我的父亲去了天堂,这样我不会那么想要见她又那么怨恨她。
可是她却时刻想要提醒我她的存在,真是可笑,即便是可回收垃圾,扔掉了也不可能是由扔垃圾的主人去回收的,可是那个叫做母亲的女人却总不能明白,可回收利用的垃圾一旦被再次回收它也不可能再由之前的主人使用了,况且我还是个有生命的人。
十岁那年她扔了我,我哭着求她带我走,她说我姓孟,我该跟姓孟的人一起生活,那天她推了我,我倒在地上磕破了膝盖,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围观的路人说我真可怜,我被抛弃了,没人要我。
戴着老花镜的孟老裁缝把我扶起来,他说我还有他,他说有爷爷在,孟妤遥就不会没人要。
我知道我不能哭,我才不要哭给那些期望施舍同情的路人看。
所以从那天以后我不在人前哭泣,事实是我也没什么可以哭泣的,因为我和我的爷爷相依为命,因为我在爷爷眼里比他的命都要重要。
有个人爱我如命,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爷爷像往常一样给我煮了面,一桌丰盛的晚餐,一个蛋糕,我和他相对而坐,许愿,吹蜡烛,唱生日歌,这些往年要做的事情一样没少,欢声笑语也从来不缺乏,有时候我想,我和爷爷狭小的房间里住着一屋子的幸福。
你看我多幸运,无父无母却和幸福相依相伴。
我们坐下来吃饭,爷爷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神秘兮兮的说有惊喜给我,看着他高兴如孩童,我无比期待。
礼物包装得很精美,他在我对面坐下,一脸得意的让我打开。拆开礼物的那一瞬间惊喜没有多少,只有惊吓,但是我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欢喜。
我也确实欢喜,除去几乎是我们两个人半个月的生活费的礼物价格,我是欢喜的。
那是一条石榴红的棉麻长裙,小时候我就热爱红色,对商场里那条红色长裙我一见钟情,可是我从小就知道,我只能喜爱在我们能够承受的经济范围内的东西。
我欢欣鼓舞的穿上裙子在爷爷身边蹦哒,他笑得很满足。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第二天早上又悄悄出了门,我还是决定要去退货。
我在橱窗外就看到了那条红色长裙,它还穿在模特身上,鲜艳夺目。
我的爷爷是老裁缝了,他给人做衣服的时间比我年龄还大,他是一个技艺精湛的老裁缝。
我从包里拿出那条红色长裙,没有吊牌,衣服的质地也要差一点,其实很多地方还是不一样的,颜色也是有区别的,对于昂贵的上等货,我终究是缺乏鉴定能力的。
不过那没那么重要,因为我忽然之间就拥有了最独一无二的长裙,物质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有比任何人都要多的爱。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好几次在我回家时没有在家了,他是来取样来了,他永远都是竭尽全力去爱我。
任何一个对你好的人你都应该感激,我自然感激我的爷爷,所以这么多年我们用爱给彼此信念,给彼此温暖。
自然,我也该感激廖嘉君,因为他对我不错。他总是在问我数学题目后请我吃冰淇淋,看起来他对我不错是有目的性的。可是总好过那些疏远我的同学,在他们看来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确实不一样,我成绩比他们好。
廖嘉君很聪明,他知道跟我走近一点于学习有利,我确实愿意帮助他,虽然他有可能因为我的帮助而成为第一名,但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还是愿意帮助他。
不过廖嘉君从来也没有超越过我,我想是因为我比他更努力,我不得不在帮助一个对手的同时更努力,因为我深知努力学习的好处,不仅可以考入名牌大学,还可以得到学校的奖学金,如果这个钱在我努力的情况下可以得到,我想我确实很需要它,因为我不想让爷爷太辛苦。
可是即便我很努力,我依然无法减轻我们两个人的生活负担,爷爷因为劳累过度,病倒在床上,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承担起我的生活费和学费确实很艰苦。
我知道他不可能靠着那个破旧的裁缝铺支撑我们的生活,这年头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
若不是老师有事提前让我们放学,我想我不会在街上遇见他,当时他提着一个破旧的麻布袋子正在向路人讨要手里的矿泉水瓶,那个人极其不耐烦的把瓶子递给他,用力过猛瓶子滚落在地上,他脸上堆着笑弯腰去捡,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他认真的在垃圾桶里翻找可以被他回收的物品,仿佛他根本不嫌脏。
我把那个路人诅咒了无数遍,可是那能怎样,我们确实需要他手里的矿泉水瓶。
我在街道上溜达,直到放学时间我才敢回家,爷爷正在给我做饭,阳台上刚刚洗过的衣服还在滴水。
我请了假专门在医院照顾爷爷,廖嘉君跑来给我补习,顺便看望爷爷,我去打开水回来的时候在病房外听到爷爷和廖嘉君的笑声,看来爷爷很喜欢廖嘉君。
爷爷的病并无大碍,一个星期后他出院了,一出院就忙于回到裁缝铺,怎么劝都不听。我一下课就往小铺子跑,希望可以给他打打下手,但是我明白,他可能一个星期都没有一单生意。
出乎意料,狭小的裁缝铺里竟然坐了好几个人,他给客人量尺寸的同时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总之他笑得很开心。
那天晚上我陪他忙到很晚,临睡前他让我帮他谢谢廖嘉君,当然不可能是为了他帮我补习功课。
第二天我请廖嘉君吃雪糕,他硬要付钱,看来他深深地明白我的钱一分一毛都来之不易。
我问他怎么做到的,我爷爷的裁缝铺很小而且位置很偏,若不是有人替他拉生意,几乎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拉生意的人着实厉害。
我问廖嘉君,你不会是富二代吧,专门花钱雇人去给我们家添人气。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他说他爷爷总对买回来的衣服不满意,所以他恰好建议他去订做,他果然去了,还带了朋友。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廖嘉君,他说互利共赢,不用谢。
高三那年我更加努力的学习,成绩在学校遥遥领先,廖嘉君和我在学习上还是一样,互利共赢。
六月初,我信心十足的踏入考场,我发誓我要给爷爷一份名牌大学的通知书,所以我答题比任何时候都要谨慎。
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毫无悬念的取得了预期的成绩,甚至更好一点,廖嘉君发挥超常,我从全校第一名变成第二名。
我觉得我没有遗憾,我替廖嘉君感到高兴。可是他却很沮丧,甚至带有愧疚,在我面前他忽然说不出话。
我告诉廖嘉君,我不是非得全校第一不可,我也不会嫉恨一个能力比我强的人,因为我不是井底之蛙,全天下数以亿计的人比我强,难道我都要嫉恨。
我让廖嘉君请我吃冰淇淋,毕竟我们都取得理想的成绩,值得庆祝,他不仅请我吃冰淇淋,还送了我礼物。
一本我最喜欢的作家的书,我欣喜若狂。廖嘉君知道我爱看书,我总泡在图书馆里,除了学习课内知识我还看其它的书,我有很多喜欢的书,但我买不起,我的每一分钱都是用来维持生活的,如果必须买,那一定是我学习必须的资料。
无所谓,图书馆是个好地方,不仅提供免费的书本看,还有免费的空调可以用,我干嘛不去利用。
但能拥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我无比激动,因为如果我愿意,它的首页可以写上我孟妤遥的大名,能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令人兴奋的。
我把书本捧在手里,激动之余也忘了吃,冰淇淋开始融化。
廖嘉君想要阻止我打开书本,可我还是发现了夹在书本里的一张信纸。
我知道廖嘉君喜欢我,你要知道,一个男孩子无缘无故对你很好一定是有理由的,廖嘉君接近我的理由是为了和我探讨学习,当然这只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他喜欢我,这很正常,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体内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候。
我拿着折叠好的信纸没有打开,递给他,我说要么拿回信,要么连书和信一并拿走。他知道我的脾气,他拿走了信。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我很不自在,廖嘉君肯定觉得很委屈,他的信我连看都没看就拒绝了他。
他到高三毕业才跟我表白,他是理智的,我欣赏他的理智。但是如果他觉得我是为了学习才不愿意恋爱的,那么他错了,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可以拖累我的成绩,特别是当对方和我一样积极进取的时候我们只会相互督促。
我要的不是喜欢,是爱,很显然,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说爱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我这半生拥有的最完美的东西是爱,所以在爱情里,我这一生一旦开始爱,我就不想要残缺。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不接受你,廖嘉君不说话,我知道他想知道。
谁知道你有没有说你爱我,我不想打开信来看,如果你说了,我会觉得你很幼稚,我说廖嘉君,你不会那么肤浅幼稚吧,他尴尬的陪我笑。
我说我是泡在爱里长大的,所以在爱里,我的起点比任何人都要高,我对爱也是苛刻的,即便是爱情,喜欢不等于爱,如果只是喜欢那最好不要尝试在一起,那是很浪费青春的。
我不是一般家庭长大的孩子,廖嘉君应该能明白我,他也能明白,在年纪尚轻的时候我们可以谈喜欢,但是不能说爱,爱的力量很大,同时爱也很重,我们尚无能力去说爱。
接下来是长长的假期,廖嘉君和我很久没见面,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放弃我了,我没时间去管,爷爷裁缝铺的生意在廖嘉君的帮助下有过短暂的起色,但很快又恢复原样,偶尔有几个人来改改衣服,仅此而已。我大学的生活费不能完全依赖爷爷,我得靠我自己。
我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生日那天那个叫做母亲的女人回来了,她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没有那么想念她,也没有那么怨恨她。
她带了很多礼物,爷爷笑着把我拉到她旁边,替我打开一条白色长裙,他说白色适合我,我喜欢红色而非白色,白色那么单纯的颜色不适合我,我一直喜欢热烈鲜艳的红色,我如实说了。
她说让我叫几个朋友,晚上请我们吃饭,趁着爷爷有事走开了一会,我告诉她,没有父母的孩子是没有朋友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她愧疚也自责的眼神我不想多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晚饭是爷爷做的,她在厨房里帮着打下手,我听到爷爷在跟她交代,交代我的口味,我的习惯,他要把我交出去了,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我,可是我们必须分开。
爷爷终于还是开口了,他说让我跟着那个叫做母亲的女人去生活,我吃面,许愿,吹蜡烛,吃蛋糕,最后点头,他们相视而笑,我很懂事。
在关乎生计生存面前,我不敢不懂事,我还是成了可回收利用的垃圾,那个主人阴差阳错的又把我捡回去了,命运弄人。
那天晚上我悄悄走到爷爷的房间门口,自他从医院回来,每天夜里我每隔两个小时起一次,我需要确定自己可以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起初需要上闹钟,后来就习惯了。
爷爷还没有睡,我从门缝里看到他翻着我的相册在悄悄抹泪,我走回房间,躲进被窝里我终于泣不成声,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们只有彼此。我忽然憎恶上天了,我忽然憎恶贫穷,可我依然无能为力。
第二天早上爷爷帮我收拾行李,仿佛我要去旅行,他替我高兴,我也要高兴,我们一直都在和谐的氛围里收拾行李,在微笑中准备分别。
他没有交代我太多事情,有些话一出口,连自欺欺人都再无余地。
我说爷爷再见,他说再见,然后我上了车。车子驶出家门口的时候他跟了几步,他老了,步履开始蹒跚,很快他就消失在后视镜里,我赶紧趴在车窗上往回看,这一刻眼泪喷涌而出。在司机面前,在那个女人面前,我哭了,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为了爷爷,在外人面前哭泣不丢脸。
我的母亲搂着我的肩膀,她承诺我随时可以回来看望爷爷,不需要她承诺我自然会回来,我只关心她会不会按照约定每月给爷爷寄生活费,如果没有我保证我立刻会离开她。她苦涩的笑笑,她说答应我的就一定做到,最好如此。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我疯狂的做兼职,我的母亲已经有了点小钱,我们不愁吃穿,而且他丈夫待我不错,我知道他们必须待我不错,因为他们指望着我养老送终。
我不拒绝她这种有目的的对我好,或者好听一点是补偿,我不拒绝。但是我要养活我的爷爷,我时时刻刻记挂着他,所以我每月都要亲自从我母亲那里把他的生活费寄给他,我把每月兼职得来的钱也一并寄给他。我母亲有时候说我不必每月亲力亲为,我不信她,一个忍心丢掉女儿的母亲怎么会去赡养一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呢,我不敢信她,即便可能她的钱多到用不完,我也不能信她。
第一个假期终于到了,我迫不及待买了车票收拾行李,我难得那么欢欣鼓舞,母亲替我收拾行李时我感觉到她的失落,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得那么开心过,毕竟她是我的母亲,而且她再不会伤害我了,她对我不错,我不能总是对她冷冷淡淡的。
我说一起回去吧,我看到她眼里的惊喜,然后我们退了车票买了飞机票,以最快的速度飞到爷爷身边。
在家门口我就听到爷爷的欢笑声,我停下来没敢第一时间冲进去,我不能哭,然后是廖嘉君的笑声,他在陪爷爷下棋。
我们开门进去,廖嘉君看到我了,爷爷缓缓的转过身来看我,我笑,爷爷,我回来了,他迟钝了几秒钟,然后站起来替我们搬行李,他说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说给你一个惊喜,他哈哈的笑,他说惊喜惊喜。
廖嘉君被爷爷留下来吃晚饭,是蹭我们家的团圆饭,晚饭后我送他出去。
他说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幸亏爷爷还在,他怕再也见不到我了。有点煽情,我笑笑不理会他。
他随即转移话题,他说他假期无聊,就总来找爷爷学习下棋,大学第一学期他就加入学校的棋舍,经常练习就是为了和爷爷战得久一点,这样他一放假就迫不及待来和爷爷切磋棋艺了,他顿顿,不好意思的笑笑,当然,他来也是为了等着见我,因为他喜欢我。
我说你的喜欢可真久,他说可以更久,直到喜欢变成爱。我笑,那可太久了,等到那时候我们都改变心意了。
那就趁我们没改变心意一起把喜欢变成爱,他变得有些激动。真是可恶,用了我们一词他就听出来了我跟他现在是一样的心思,没错,我现在喜欢他。
可我不敢断定我们会不会成功,我依然犹豫,他说他会等我,我没有阻止他。
我的母亲必须提前回家,她有工作要忙,我早早送她去机场。妈,路上注意安全。我看到她眼里溢出了泪,她连连点头,没有再回头看我,我确定她在哭。
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相处,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是我的母亲,我们是彼此在世上为数不多的至亲,我们应该相依为命。
我直到快开学的前一周才离开,爷爷说要送我,我不忍心拒绝他,但又舍不得让他站在机场看我的背影,离别总是酸涩的,廖嘉君赶来送我,爷爷这才放心。
孟妤遥,我有东西给你,我看着廖嘉君,他很坚定,看来是非给我不可,是一封信,我果断收下。他有点受宠若惊,我在他眼前晃晃信封,不需要回信吧,那太麻烦。
需要回信,他依然坚定,好吧,我现在给你回信,免得我还要给你寄信,真是麻烦,所以我同意了。
廖嘉君笑得像个孩子,我给他一个白眼,我说你可要想好,我要的爱很苛刻,我要你全部的爱,做不到的话可以放弃,他拍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我笑,他也笑。
登机时间到了,我过了安检后听到廖嘉君叫我,回头的时候听不清他说什么,好像在说他会去找我,我笑着点头,同他挥手。
我想廖嘉君肯定后悔到死,高考那天他犹豫要不要故意错一道题,在考场上去赌能跟我考一个大学太难了,这可不比平时考试,故意没做几个题就能把名次往我背后靠。还好他没傻到真的放弃做题,不过他也太厉害了,竟然远远地甩了我,我知道,廖嘉君的成绩其实可以超越我,一直都可以,可是我那时候需要学校的奖学金。
不过还好,至少现在所有的再见都指日可待。
我从来不曾抱怨自己命途多舛,因为有人爱我如命,我已知足,因为风雨飘摇,定有人与我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