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个角落里的CD男

我叫李白,我讨厌现在的生活。

我每天早晨6点起床,晨读半个小时,晚上9点半睡觉,听半个小时英语。我成绩优秀,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孝敬父母……这些就是我中学时代的开场白,并被我一直贯彻着。所有人都喜欢我,我享受这种被捧上天的感觉,我就是一个公主。但我不喜欢他们,不喜欢他们把我的成绩自夸为教学有方法,不喜欢他们因为我的成绩跟邻里去炫耀,不喜欢那些每天都可以塞满书包的情书。

我每天早上都会坐在阳台的墙上晨读,这时妈妈总会送过来一杯牛奶。

“女孩子不要老是坐在墙上嘛,像个什么样子。”

“……”

“阳台上风凉,不要吹久了哦,女孩子可不好着凉的哦。”

“……”

“昨天你李阿姨来了,她每次来都跟我夸你呦,说自己也有你这么个姑娘就好喽,呵呵呵呵。”

我加大了读书的声音。

“好啦好啦不吵你啦,别坐久了哦。”

我放下书,望着街对面的那个卖CD的男人。

我从小就天赋异禀,我能从别人的很多细节中读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邻居李阿姨的眼睛闪烁不定,对我似看,似不看,每当她与我眼神相触,眼睛总会飘向左下角微笑,我断定她准备发展我为儿媳妇,因为他总是会看着自己手表夸自己的儿子——他儿子花30块在夜摊买的;追我追的最执着那个男孩,屁股总是有层尘土,眼神安静而自信,干净的衬衫总是有一股干洗剂的味道,所以他该是个喜欢坐在台阶上做白日梦的富二代;我的闺蜜总是笑的没心没肺,感染着她身边的每一个男孩,也感染了我,但她的眼睛和指甲有一点浑浊的颜色,虽然她从没跟我说过,但我知道她的家庭并不幸福。后来这些都被我一一验证了,我觉得我是个天才。但那个卖CD的男人,我从他身上看不出来一点生活的痕迹,他很干净,好像每天从天上掉下来,然后在我家门口卖CD。

“白姑娘,牛奶喝完了吗?上学了。”

这是我的小名儿,我爸爸说白色是世界上最纯净的颜色,所以他叫我白姑娘,我妈生我的那天他喝多了,抱着我说我是他的白云,他是我的黑土。

我对着那个卖CD的男人喊了一声“哎!”就闪到了门口,我不知道她看没看到我,但他一定知道是我,每当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抱起吉他开始唱歌。

“妈我走了啊。”

“哎呦,你慢点。”

那个卖CD的男人只是偶尔抱起吉他唱一曲,他卖的CD收录的都是他自己唱的歌。上学之前,我会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就会为我唱歌,然后我逃学去画画,放学回家也是如此。因为我成绩很好,所以老师也没有怀疑我的各种请假理由,这就是好学生的特权。不过今天,他没有唱,只是也看向我。

“你怎么不唱了?”

“没人买,我不准备卖CD了。”

“那你干嘛?”

“我要去北京。”

“哦。”

“你不问问我去北京干什么吗?”

“当流浪歌手?”

“那是骗你们这种小姑娘的话。”

“那你干嘛?”

“卖唱。”

“你真俗,那不是一个意思嘛。”

“你也知道是一个意思,那为什么卖唱就是俗,当流浪歌手就不俗呢?”

“你再给我唱首歌吧。”

“好。”

他唱了一首sounds of silence,让我想到我已经高三,即将毕业。我觉得自己好像孤独的站在一个满是人群来往的十字路口,能清楚的听见每一个人心里想什么。我突然抓住了一个读不懂的人,结果他与我擦肩而过。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那今天你陪我玩吧。”

他低头想了一会。

“好!”

我转身走进电话亭,给老师打电话说我要去上绘画班。老师“哦”了一声就挂了,他知道我现在即使不上课也能考的不错,所以不再管我。

“去哪?”

“我要画画,你给我当模特。”

我拉起他的手,跑到西郊,那个经常有火车经过的地方,他帮我从书包里拿出画板,冲我笑了笑。他说他也经常来这里自己弹吉他,很多歌都是在这写出来的。我觉得他在骗我。

我用脚在铁轨上查出18节轨道,架起画板,他在铁轨那头,我在这头。这是我第18次来这里画画,这些画可以接成一幅长长的长卷。

5月的天气刚刚好,气温25度,绿色刚刚冒头,杨树开始飘下一团团白色的毛毛。我喜欢雪,喜欢秋天的金黄,喜欢夏天可以穿的让自己充分接触微风和阳光,春天的铁轨旁有这一切我要的,对面坐着个抱着吉他的暖男。真美好。

“别动!我要开始画了!”

“……”

“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不让我动吗?”

“我暂时不画脸。”

“说什么?”

“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一列火车由远及近,带起了一堆杨树毛毛,也带起了我的裙角和他的发梢。我捕捉下他飘扬的头发,微笑着听他讲故事。

“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叫夹皮沟的地方,名字很土是不是?据说这名字来自满族话,是一个姓“娜”的老猎人起的。我妈妈是个远近闻名的美女,本来学习非常好,可家里条件不允许,她就像每一个辍学的女孩儿一样,去长春进货,回家摆摊卖服装。后来她就遇上了我爸。”

“他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那天我妈妈刚进货回来,1米5的个头背着个比她还高的大包袱,我爸爸当时正在骑自行车,土黄色的大包袱他愣是没看见,就这么直接撞了上去,结果可想而知啦,爸爸推起驮着包袱的自行车,背着我妈妈跑了20里地把我她送回了家,我妈妈在他背上还大叫‘快点!大老爷们儿这么慢呢!老娘从长春背回来那么大个包袱也没像你这么喘啊!’”

“哈哈,你妈妈真是条汉子!”

他笑笑,接着说:“后来我爸买了个手推车,牵着我妈推着包袱,帮他叫卖。再后来他跟我妈说:你甭卖衣服了,我养你。我妈说:好啊!就这样,我就被生出来了。

“你爸爸真浪漫。”

“我爸不喜欢做生意,但结婚后我妈闲着没事干,就又卖起了衣服,我爸没说什么,不过他把我妈妈和包袱都放到了手推车上,每天下班推着她们。有一天他自己去进货,可能是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我妈的样子,就多进了几包衣服。他1米8,那个包袱大概有2米5,圆的。”

“后来呢?”

“后来有一个人也没看清那土黄色的包袱,但他开的是解放卡车。长大之后妈妈的朋友才告诉我说,爸爸当时被撞飞了,因为背着的包袱帮他垫了一下,他在空中还手舞足蹈的,但是飞的太远了,直接落在一个拉钢筋的车上。三根钢筋贯胸而过。在场的人都吓傻了,我爸就被挂在那1个多小时,直到救护车来了,才发现他早就断了气。”

我被他说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从来没想过这么残酷的事情还可以被这么平静的说出来。他依然在微笑着,只是这笑好像变了颜色,我在画板上把蓝天的色彩又加重了一层,把画中的他也映上了冷色调。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经常自己一个人跑到山上看书,看累了就唱歌,上了初中以后,我就到县城的中学住校了,那时候我的志愿是当一名工程师,造出不需要钢筋的大楼。而妈妈自己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好像是她上级的一个经销商。我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弟弟……不是我妈生的。”

“你后爸对你好吗?”

“他根本不理我,只是给我钱。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可以随意买自己喜欢的书,但我弟弟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我抢走了他一半的零花钱。有一次放假我回家住,他在我睡觉的时候勒住我的脖子,我喘不过气,本能的抓住他的裤子,把他抓残废了。后来我就离家出走了,找了个音像店打工,现在学会了做CD。”

“他们找过你吗?”

“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14岁的小孩能跑到上海来呢。”

“你多大了?”

“24.”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我要开始画你的脸了。”

他不再说话,表情严肃起来。清澈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情绪。我依然无法从他的身上找出任何痕迹,即使他跟我讲了这么多,他依然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这是我画过最认真的一幅画,我准备把他作为这个长卷的结尾。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跟他一起去北京,但我知道最好的途径还是考上那里的大学。我总是这样冷静的枚举出每件事情的利害关系,就像现在,压抑着自己做到父母和老师心目中的最好,然后我才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有一种植物,总是渴望着自己可以自由移动,随风飘扬,只是其他的植物都告诉他如果脱离了土壤他就会死。但有一天他还是无法忍受扎根的生活,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跳出了土壤,结果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动物。土壤告诉他说,你走吧,但你不要告诉其他植物他们可以是动物。

“我画好了!”

“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拿去。”

“画的真不赖。”

“你带我也一起去北京吧。”

“尤其这个蓝天,你把我的心情都画出来了。”

“我说,你带我也一起去北京吧。”

他拿着画,没有理我,对着阳光细细的端详起来。我坐在了铁轨边的草地上,开始想怎么才能让他听我的。他歪了歪头,说:“你画的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

“走,我带你去吃羊肉串。”

那天吃完羊肉串,他说他暂时不去北京了,等我高考之后请我吃顿好的再走。我继续每天逃课去画画,上下学听他唱歌,现在偶尔会吃顿羊肉串。我再没有提出让他带我去北京,只是准备在志愿上填个北京的学校。那段时间我一直想从他身上读出点东西,但最后也只是发现他是个干净的人,却做什么事情都那么懒散。

转眼就到了高考。

我的高中并没有特别黑暗,因为我听课只是学课本里那些公式的思维方法。我高一的时候自己推断出了一个公式,以为自己要成为数学家了,就兴高采烈的去找老师,老师扶了扶眼镜,告诉我说,你现在问这个还有点早,咱们下学期才学这个公式,你先巩固眼前的功课吧。

我非常沮丧,但我用这个方法把直到高三的公式都推出来了。理科的课程相辅相通,每天晨读我背下了所有的文科书目,就这样,临考前我又通宵背了几本书,如愿达到了重点分数线。知道这个消息那天,我兴高采烈的跑到那个小音像店,结果老板告诉我说那个男人走了,什么都没说,大早上就背着包去了车站。

我拼了命的往车站跑,一边跑一边眼泪簌簌的往下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止不住。我想着这段日子他的微笑,我为他画的画,一起吃着羊肉串喝着凉啤酒,想着想着就变成了骂,骗子,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不是说好了要请我吃顿好的吗?

车站里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提着巨大的行李挡在我的路上,我拼命的往里挤,想喊他,却想起来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看着前面的人群,我突然就有了一种绝望,蹲在车站了门口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觉得自己好像被展览了,于是我擦了擦眼泪,傻坐在车站门口的台阶上。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回头一看,CD男。

“我过了重点分数线了,610分,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顿好的吗?”

“我要走了,不好意思,我不能请你吃饭了。”

“那你在北京等我,我到了你就请我!”

“我不去北京了,我还要去很多地方旅行。”

我突然觉得胸腔要炸开了,我从高兴到悲伤再到愤怒,现在我只觉得浑身发抖,仿佛从遇见他开始我就只是在做梦。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幼稚?”

“……”

“你不觉得你很卑鄙吗?就讲了那么一个小故事,就套出了我那么多的事情,可我现在连你叫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想跟你去北京,你一定会想,多么幼稚天真的小女孩啊,可你说出来啊!整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是不是我在你眼里特别的可笑?明明说要请我吃饭又不辞而别,明明说要去北京现在又说什么要去旅行,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芭比娃娃?高兴了陪我玩一会,不高兴了转身就走!对重要的事情只字不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吊人胃口很好玩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很酷是不是?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永远抱着你的破吉他流浪去吧!”

说完这些话我就后悔了,只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抽空,我凭什么说,他又凭什么听呢?我的胸腔就像一栋大楼内部突然被龙卷风席卷而过,瞬间变成了空荡荡的废旧遗址。但我还是决然的转身离去,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瞬间的惶恐。

但他拉住了我的手,顺势就打了下我的头,把我拉进了怀里。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搞蒙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了半天,他轻声说:“还记得我说过你画里少东西么?那幅画里,少了你啊。”

我瞬间泪如泉涌,原来他一直都明白。

“我只是你的一个梦,那幅有你才会更美好的画也是我的一个梦。这种梦我们一生要做很多个,但有些我们不能把它变成现实。它是生活之外的一种延续。你要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走下去,然后一切会变的简单。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别因为我这个烂俗的童话故事而偏离了方向。”

他对我笑了笑,笑容温暖而怜惜。“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只是想告诉你,命运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东西。虽人各有志,往往在实现理想时会遭遇到许多困难,反而会使自己走向与志趣相反的路,而一举成功。我没觉得你幼稚,我很喜欢你,但时间不对。我有我的事情,你也有你的轨道,为对方而偏离的话,你就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所以,我要先做好我自己,有缘再见。”

看着他背着巨大的旅行包离去,我想起了他给我讲的故事。我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平静了。

回到家,我背起画板,微笑着走向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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