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天水碧
【一】
“小姐,小姐,银子拿来了!”小梨大声吆喝着跑进屋来。
我坐在妆镜前,全心全意忙着打扮,脸快贴到镜子上了,只说:“小梨,不是说好了,叫我公子嘛!”一扭头:“还有,你这么大声叫唤,是不是打算把整个府的人都闹腾了,让他们都知道本小姐要逃出府玩?”
我站起来步步逼近她,她被我逼得一步步后退,直退到了角落。她委屈地低着头,双手捧起折扇递给我:“公子,小梨知错了。”
我握起折扇,“唰”的一下舒开,又合上,拿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调笑道:“我的小美人!不气了啊!”
小梨立刻喜笑颜开,把我要的银囊递给我。青城这个销金窟,做什么不使银子?我掂了掂,挺沉的,估摸着够我一夜的花销了。
我对着铜镜左看看右瞅瞅,确定看不出破绽,便悄悄从角门溜出府。
我一路走过,偶或碰到几个早起的小厮,他们忙着垂手打千,一声声“公子”喊着,叫我听着十分受用。
我跟夏庭秋学的易容术,仿的是我那一母同胞的哥哥。本来我和哥哥就有七分似,再加上夏庭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简直是天衣无缝。
我抿嘴心里暗暗发笑,轻轻松松就出了陶府。
逃离牢笼的感觉真好。我伸了个懒腰,舒展双手。
陶府位于闹市,府门口正对的就是青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临近薄暮,街上已有夜市的商贩。我不敢在门口多加逗留,给嘴上粘了须子简单易容一番,忙向东街急走。
未走几步,脚步一顿,我立刻呆在当地。君未书正站在街道当中。
我立马扭头就要走,却听身后的人喊住:“陶叶。”
我讪讪扭头,朝他干笑了一声:“好巧啊!”
眼前这个俊秀至极、清逸临风的男子,是青城四公子之首。他叫君未书。我一度不喜欢他,未书未书,一个男子,竟然叫这么娘的名字!更主要的是,他从小就跟我对着干,我俩自小到大也不知结了多少梁子。
君未书打量了我一番,眉峰微皱:“好端端一个相府千金,不在闺阁绣花,偷跑出府做甚?”
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嘿嘿陪笑问:“你怎么认出我来的?”心里着实挺佩服他的,毕竟夏庭秋的易容术瞒过了府里那么多小厮,偏被他一眼就识出了。
君未书微勾了唇角:“每次陶姑娘一靠近在下,我就浑身上下不舒服。可见讨厌一个人讨厌到骨子里,哪怕她易了容,化成灰,也是一眼就能辨出的。”
我抽了抽嘴角:“呵呵。”
正要出言挑衅,不想耳边响起了一个软软的女声:“书哥哥。”
我循着声音望了望,只见君未书身后不远处的包子铺前,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娇滴滴姑娘正朝他走来,手里托了两个荷叶包。
是我的妹妹陶素练。
我收起惊讶与害怕,要挟地瞪君未书一眼:“识相的就别吆喝。”
素练走到跟前来,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娇滴滴的声音问:“书哥哥,他是?”
她没认出我来。我微低的头才敢抬起来,不由赞叹夏庭秋的手艺果然高。君未书看着我,唇边一抹浅浅的笑。
我心想不能辜负了身上这一套男儿装,和我那风流清秀的面孔。我笑了笑,像刚才在府里对小梨一样,手握折扇挑起素练的下颌:“呦,哪来的小妹妹,长得贼俊嘛!”
“书哥哥……”
素练糯糯叫了一声,君未书立马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将素练护在身后。
我哪里真能轻薄了她呢?左右她还是我的亲妹妹呢,长姐教训幼妹合情合理,什么时候轮到你护着了?我更加讨厌他了。
而且打小就是这样。
素练和君未书,是标准的青梅竹马。素练的娘亲是我爹几房姨娘中最受宠的,她生下来自然也是我爹心头的小棉袄。每逢吃饭,她都是那个被我爹抱在腿上坐着的那个。
我虽然从小大大咧咧,只爱跟哥哥、夏庭秋他们玩在一起,不喜欢腻着爹,但也知道要嫉妒。于是我背地里会去欺负妹妹。
而这个君未书,就像白莲花似的,但凡我对素练说话的声音稍大了些,他总要跳出来,把她护在身后,唯恐我欺负了他的素练妹妹。
我白了白眼,闷哼了一声。
君未书转身对怯怯的素练说:“你先回家吧。”声音温柔极了。
素练点点头,把荷叶包递给他,慢慢从我身边走过,好奇地看着我。君未书派了个小厮跟着她,送她回府。青天白日的,陶府就在隔壁街,他的素练妹妹哪里会丢?
我一边想,一边跟在君未书身后走。
君未书突然停下来,我因低着头别嘴,没注意,冷不丁就撞到他身上。他的下颌弧线美好,嘴角微动,没了刚才对他的素练妹妹的温和:“你跟着我干嘛?”
我舒展扇子,眯了眼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既已拐了我的妹子,还要会哪个情妹妹去。”
他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迈步就走:“随便你!”
我紧跟着追上去。
君未书拿了一个包子,将那只荷叶包全给了我,估摸是怕我回去告诉我爹他的素练妹妹跟他在一起,一天不回府。
我跟着他到漫思茶楼见了几个朋友,着实无聊极了。我就趴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时,他刚好送走了朋友,突然转头问我:“回家吗?”
我原本托着腮在桌上把玩盖碗乱晃,听到他问我,立马站起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回去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我们一起出了茶楼,街上已是万家灯火。我们走到一家名为“九州客栈”,打算先吃点东西打发了肚子,再好好玩它一玩。
一个是清雅飘逸佳公子,一个是清秀脱俗小少年,一路走过,就连男人都要回头多看我俩几眼。我们坐在客栈二楼包厢,老板娘借口送水就来了四趟,还有老板不放心老板娘所以来了五趟。
我看到君未书的眉头一次比一次皱得紧,心里好笑极了。原来他也有怕的时候。
我夹起一只翡翠水晶虾饺,刚送到嘴边,就听君未书冷冷说:“快想办法打发了。”
我咬了一口虾饺,笑道:“君公子是在命令我吗?”
我爹是宰相,我是相府长女又是嫡女,而他爹是王爷,他是王府长子嫡子,算起来我俩地位平等,所以我才敢在他面前无法无天。
他看了我一眼:“我被老板娘盯上了,你也没的安生!”
我正要说话,只见门外老板娘袅娜的身姿又来了。看身影,此番该是端了盘葡萄来。
我贼笑,看老板娘锲而不舍的春心荡漾情怀,得下一剂猛药,而最猛烈的药就是——
我看着君未书,唇角绽开一丝淡淡的笑。旋即往他面前一站,拉起他的手虚按在自己腰间,用很婉媚的声音说:“哎呦公子,别摸这里,别……这可是在外面呢,哎呀,这里更不行了……讨厌啦,你好这一口,叫别人看见了多不好嘛……”
君未书的身形瞬时僵住,不过片刻,就反应过来,却打开我的手,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都忍了一天了,你就叫我快活快活嘛!来呀,快活呀!”
门外老板娘婀娜多姿的身影果然僵硬了。
没多久,她就捂着嘴抱着新鲜葡萄跑开了。我仿佛听到了那一颗芳心破碎了一地的哀声。
我往梨花木椅上一坐,自己先无语地抖了抖。饶是君未书这样冷静清高的人,嘴角都禁不住抽了几下。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地啜着。
那晚,我跟着君未书青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茶楼、酒肆、艺坊,痛痛快快玩了一通。半夜偷偷溜回府后,衣服也来不及脱,一蒙被子倒床就睡。
【二】
第二天一早,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窗外清朗的声音叫我:“叶叶!叶叶!”
不用看我便知是夏庭秋找我来了。
我俩自小胡闹惯了,他直接就闯到我的床前,估摸是看到我一身哥哥的打扮,直怔了怔,问:“源源,你怎么睡在叶叶的屋里?”
听到源源两个字,我冷不丁浑身抖了一抖。
陶源就是我那一母同胞的哥哥。我,哥哥,还有夏庭秋,自小就玩在一起。夏庭秋长我们两岁,他叫我叶叶,而叫我哥哥不称他的表字子秦,反倒从小“源源源源”叫着,听得我鸡皮疙瘩一块接一块。
我睡眼惺忪中看了眼他,重又闭上眼:“夏庭秋,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他这才恍然“哦”了一声,含笑问:“叶叶,你又跑出去玩啦?”
我迷糊应了声:“嗯。”
“我有事跟你说。”夏庭秋喜洋洋说。
我翻了个身,犹自寻睡,只嘴里呢喃:“有事说啊……”
夏庭秋生怕我听不清,靠在我的耳边,有点恼怒说:“我好心好意要带你出去玩,你就这么招待我?”
我整个人软绵绵地耷拉着脑袋,嘴里无意识地重复:“好心好意,招待你……”
“陶叶!”他几乎要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
我打了个哈欠,勉强将眼皮撑开一线:“夏大公子,不管你想带我去哪里我都应你……呜,你能不能先高抬贵手……呜,放回滚回被窝里?”
夏庭秋哭笑不得,只抱着双臂坐在一旁软榻上。
我翻了身子,让太阳照着自己,很快困意就散了。我又打了个哈欠,对他说:“我要起来了,你是不是该避一避啊?”
他摇摇头:“快点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慢慢走出房门。
夏庭秋一路没说要带我去哪儿,看他唇角含笑,行色匆匆,清润中暗含婉约,该不会又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了吧?我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容止潇洒的世家公子的癖好尤为与别不同。既不爱朝堂上为君解忧,又不想疆场上令敌闻风丧胆,独独喜爱钻研医术。
济世救人本是好事,可夏庭秋总是爱研究死人,这些仵作干的活,他却乐此不疲。他跟我说,一个医者,只有清楚死因,才能让人活。
虽说他的易容术叫我挺受用的,但黑天白夜的被他拉到深山老林里挖草药,我特别无语。
索性今次他带我去的是个茶楼,昨天跟着君未书来过的漫思茶楼。
为避免抛头露面,我拐去成衣店买了条面纱,夏庭秋先去茶楼订个包厢。我到的时候,小二引着我上了二楼雅间。
我一眼便望见了身穿水蓝色衣衫,清润俊逸的夏庭秋,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正眉飞色舞地分析如何以一个大夫的方式分辨盘中鸡鸭鱼肉的死亡时间,完全不管刚咽下肉的食客的感受。
“叶叶!”夏庭秋一看到我,跑到我面前笑道:“你来得正好,走,跟我去一个地方。”拉着我就走。
夏庭秋拉着我跑到青城外山下的一处草丛里,用草遮住身子,探出半个脑袋张望。我不明所以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天从透亮到天黑,不由叹问:“夏庭秋,你又想干什么?”
夏庭秋兴奋说:“刚才在漫思茶楼,我偷听掌柜的嘱咐小二说要把一只无意中了见血封喉毒的羊拖到此处埋了。见血封喉,世间剧毒哎,可是一滴难求!”
我挑了挑眉:“所以?”
夏庭秋眼睛望着月亮闪闪发亮:“我一直想研究见血封喉的解毒法,所以必须先拿到见血封喉的毒药。刚好这不是有一只被毒死的羊嘛!”
我思考了半晌,问:“莫非你想挖死羊?”
夏庭秋的声音一下子提高起来,以表示无比的兴奋:“嗯!吃顿饭也能撞上这样的好事,不能浪费了。”
我别别嘴。没多久,远远看见几个伙计抬着布袋过来,铲子、铁锹乒乒乓乓。暗夜里看不大清,只依稀听得“就挖这么深吧,赶紧埋了回去睡觉。”
一阵翻土推土的声音,很快,林子里又恢复了安静。人声渐行渐远,夏庭秋拉着我悄悄从林子里走出来。夏庭秋变戏法似的从装山果的竹筐里取出折叠的锄头和铲子,丢了一把给我。
我不可置信:“你连这都准备了?”
夏庭秋捋起袖子:“刚刚在茶楼临时顺的。”然后从竹筐里拿出一把葱,一把蒜,一块生姜,一瓶老醋。
我以为他要再拿出个馒头来的时候,夏庭秋已经在身上撕了两条布,把葱蒜姜都锤烂,浇上醋混洒在布上,然后递给我一条:“蒙上吧,毒死的羊很臭的。”
月色皎洁,我俩在林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挖着土。才埋的羊,又不深,很快就挖了出来。
我看着夏庭秋对着那只羊,手法娴熟地倒腾了一通。不一会儿,夏庭秋停下手中活计,蹲在那边,说:“等着吧。”
他想了想,又从竹筐里拿出一只荷叶包,展开是一只喷香喷香的烤鸡。他拿帕子擦了擦手,递到我面前。
我哭笑不得:“你哪里弄来的?”
夏庭秋说:“刚在茶楼厨房偷葱蒜的时候,随手顺来的。”看我目光讶然,问:“怎么了?”
我:“…”
你是在挖死羊哎!竟然还吃烤鸡!
我们走到一棵桃树下,依大石而坐,等着毒药反应。我看了一回天,无端又想起我名字的草率来历,忍不住叹了一声。
夏庭秋问我怎么了,我向他抱怨不已:“我不是叫陶叶嘛,我一个相府大小姐哎,名字就是这样来的——一片桃叶,就因为飘了一片桃叶在我爹身上,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是一片桃叶!”
他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
我推了他一下,别过身去:“没良心的。你竟然还笑得出口!”
他认真说:“世上绿叶都是映衬红花的,可我觉得,桃叶虽渺小,却是最善良最无私的,你看我们能在桃花树下闲聊,不就是桃叶的无私遮蔽嘛!”朝我笑了笑:“而且我是在替你感到欣慰。”
难得他借夸桃叶夸了我一番,心里涌上一股感动,我问他:“欣慰什么?”
他咬了口鸡腿:“幸好落在陶公身上的是一片桃叶,而不是一朵桃花。否则,你的名字不就是陶花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默默地抬头看天空,觉得自己刚刚那一丝感动实在是太浪费了。
好容易夏庭秋提炼了见血封喉的毒液,紧赶着回家记录心得,完全忘了还有一个我,一个一大早被他拉出来,一口饭都没吃的我。
我不忍心打断他的兴奋,只在青城城门和他分了道,打算找家客栈大吃一顿。一摸口袋,遭了,早上走得太急,没带银子!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剑光,我用手遮眼看去,十几个黑衣人将两个男子团团围住,出手狠辣,剑剑要人命。看他们的招式,像是外番人。
我看不过去,从身上掏出一把痒痒粉,悄悄洒向他们。我自小爱一个人胡天胡地,夏庭秋怕我遇到危险,所以给了我这个痒痒粉。虽没多大杀伤性,但绊住敌人能有个脱身的时间。
果然,那十几人中了招立时攻击力减了一半。被围的两人见机反击,我拽了他们就跑。到了一个隐蔽的巷子,我停下喘了口气,只看了被我救的人一眼,就傻住了:“怎么又是你?”
一身黑衣俏的君未书将剑递给身边的护卫,负手淡淡对我说:“多谢。”
我笑得一惊:“什么?你谢我?”
君未书神色淡淡,眼睛扫着四周。我好奇问:“有人要杀你啊?”
他目光移向我,眸子亮了亮:“放心,我没事。”
我摇手,坦然说:“别,别多想啊,我没关心你。”
我忽然想起了还没银子吃饭,便拍了下他的肩膀:“喂,有银子吗?”他目光投出好奇,我说:“我救你一命,你就给个一千两银子吧!你的命总值一千两吧?”
君未书还没出声,身边静默很久的护卫突然怒喝一声:“大胆!你竟敢侮辱主人!”
“灰鸽。”君未书看了他一眼,他立马垂下头,脸上愤然。
我笑道:“嫌我把你家主人卖便宜啦?那就三千吧。”竖起三个手指。
君未书看着我,似笑非笑奇怪道:“你要这么多银子干嘛?陶公官居左相,钱还不够你用吗?”
我笑了笑:“银子自然越多越好,我从不嫌钱多。”
当夜以君未书带我吃了顿晚饭,送我回府为结。
【三】
夏庭秋对我的表白是在一次蹴鞠赛后。
我对夏庭秋的定位是从小的好哥们,我俩除了同样不喜读书整天游手好闲到处折腾不务正业外,最大的默契就是蹴鞠场上的黄金搭档。
青城春天一年一度的蹴鞠赛,我和夏庭秋配合默契,不费丝毫力气地赢得了比赛后,夏庭秋便在他府里设宴庆功。
我拈了串葡萄四处乱晃,目光迎上正从垂花门走过来的君未书。他穿了一袭藕色的长衫,腰间系着镂刻螭纹的白玉带,袖口绣了几支翠竹。置于万千花树间,有一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韵味。
自上两回平静吃饭说话后,我和他已少了幼时的“仇家见面分外眼红”。我迟疑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他已冲我笑了笑。我觉得有些蒙,脸无端微微有些发烫,本着自己也是讲道理的人,于是回以莞尔一笑。
他云淡风轻从我身边走过,那边厢夏庭秋已端起酒樽,笑容灿烂对我道:“这一杯敬我的队友,也是我青梅竹马的陶叶。叶叶,谢谢你走进了蹴鞠场上,也走进了我的生命里!”
这深情款款的告白听得直叫我全身抖了一抖,我不就蹴个鞠嘛,怎么又走进他的生命里了?
夏庭秋走到我面前,执起我的手,笑道:“明年我就到了弱冠之年,叶叶,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往陶府提亲。”
席上所有人的目光“唰”的全聚到我身上,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他这番告白定是谋划已久的,我已过了及笄年,对儿女私情还是懵懵懂懂知道些了,但就这么应了太草率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直言好拒绝叫他难堪,因此为难着该怎么委婉表达我还小,不想这么轻易就许他了。
忽然间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云淡风轻响起,君未书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今日蹴鞠,因朝事错过了。听说陶小姐骑术极佳,你我比一场,敢不敢?”
救星啊,救星!
我直直笑了笑:“好啊好啊!”一溜烟就从垂花门跑了出去。
我往马房挑马,相中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我轻轻抚着那马的背,心想过会儿输给他也是成的。
我牵着枣红马到府里空地上,一眼就看到了夜色中静立的君未书,一个“君”字还没喊出口,那个娇滴滴的声音就先我一步响起:“书哥哥。”
我牵马过去,从我妹妹素练身边走过,看了她一眼,心里无端不舒服:“你不是要与我赛马么,带她来做什么?”
君未书淡淡一笑:“刚才不过是解你的围。”云淡风轻地走过垂花门,素练紧紧跟在他身后。
本来我对他已生了几分好感,一句“不过解你的围”顿时叫那几分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可恶的是他竟然陪我妹妹玩也懒得搭理我一句。我对着他的背影,也不知哪来的火气,大骂一声:“君未书,你个混蛋!”
自那以后,君未书越发不搭理我了,有时我朝他挥手晃晃,他就跟没看见我似的,笑盈盈对着我妹妹,俩人欢欢喜喜就从我身边走了。
我心里越发不服,我就不信我还比不过一个庶出的妹妹了!
我一次次特意到他跟前,或显显新学的剑法,或负手空打几招花拳绣腿,他全然无视,只当我压根不存在似的。
终于,我忍不住了,指着我妹一阵乱吼:“君未书,我哪里不如她了,你干嘛理都不理我一下?”
谁知身后飘来了君未书轻描淡写却带着笑意的声音:“她若与你比女红,你可比得过?”
我突然就愣住了,脸色越发难看,狠狠瞪了两眼睁得圆溜溜的素练一眼。打小我就是样样最强,竟然说我比不过一个庶出的妹妹,心里不忿。我狠狠对君未书说:“既然你这么怜香惜玉,要不你替她跟我比就是了!”
君未书仍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情,从我身边走过:“我为何要与你比?”他唇边淡淡一抹笑,出手极快,我一晃神,他已握了我头上的绢花在手,浮笑道:“手下败将!”
夜色中,他撂下一句:“从前见你,不是在遛马逗狗,就是穿着男装在茶楼喝茶听戏,一点姑娘家的体面都没有!”牵着他的素练妹妹就走了。
我羞得一脸红透了,攥紧了拳头,朝树一拳打去:“君未书,你给我等着,本小姐什么学不会?”
而后一连数月,我天天呆在府里苦练弹琴、念诗,每当练不下去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起君未书微微扬起的唇角、轻描淡写的闲笑。
中秋节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的长廊下,双手托着下巴看月亮,想起这些天读的诗、弹的曲子,时而念几句,发出几声笑。
一旁吃月饼的哥哥冷不丁被呛住了,连拍着胸口,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叶叶,你傻了吗?”
哥哥的话音刚落,一袭水蓝色身影就跑到后花园来。夏庭秋笑吟吟拍了拍哥哥的肩膀:“赏月哪!”转头朝我,收敛了笑意,道:“叶叶,那日是我唐突了。”
哥哥笑着对夏庭秋说:“你和唐突两个字放在一起不合适。”
夏庭秋“咭”地笑了一声:“还是小舅子对我好!”
哥哥打开他的手:“别叫我小舅子。”
夏庭秋咋咋嘴,转向我:“叶叶,我知道你这段日子总是走神,我晓得都是那天我的表白太草率了。”
我似听非听“嗯”了一声,抬头望着那轮月,眼前竟浮现了君未书的脸,一惯温润的眉眼,云淡风轻的清雅高华……直到哥哥大喝一声“叶叶,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我才反应过来。这些天我心里眼里想的念的竟全都是他!
完了完了,我竟然害了相思!
我“嘿嘿”朝他们干笑了两声,回屋一蒙被子。
我已过十五岁及笄之年,按青城的规矩,是可以许人家了。之前已陆续收到很多达官贵人家的拜帖,从前不大在意这些,想着还小可以再等等,可如今年岁足了,我可不想被爹择一个门当户对的就嫁过去。
不出我所料,中秋后我爹就让我赴各种茶会。我不好驳了我爹和那贵公子的面子,只得在茶会的时候说各种刁钻的话打发了他们,譬如:
“我若嫁了你,送聘礼时地契上必须改成我的名字……”
“我若为你生儿育女,这孩子必须跟我姓,你可愿意……”
回府后,我对我爹说我是相府嫡长女,婚姻大事关乎他左相的面子,得慎重又慎重。我爹觉得有道理,所以先把家里几个庶妹许人家,再留我一留。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我对君未书的思念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害怕我爹随随便便把我许一个不喜欢的人。终于在新年之际,我做了个重大决定:
我要开青城之风,向君未书表白!
我邀了君未书到城外赏烟火。我打马过去的时候,一眼便望见了他。他一袭月白色长衫,立在白梅花树下,肩头沾了几片凉薄的白梅,神色宁静而清雅,像是来赴某位佳人的幽会。
我慢慢走过去,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他转身看到我,不动声色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清秀飘逸的眉眼,脸一红,忙低下头去。我鼓起勇气,索性直奔主题,一口气说道:“我喜欢你,我想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静默了片刻,我听到他的声音冷了几分:“说完了?”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干净利落道:“陶叶,你知不知羞?你一个相府千金,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身为世家千金,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婚姻大事,就这样自己说出口,你还知道矜持二字如何写吗?你这样做,传出去成何体统?”
我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彻底蒙了。我又羞又恼:“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我向我喜欢的男子表白,有什么错?”
眼泪却在这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都怪你君未书!害的我这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总是恍惚走神!我知道你和我妹青梅竹马,但打小我们也是一同长大的,我就是喜欢清高冷淡的你,你越不理我,我越喜欢!
我低着头,君未书的声音响在我头顶:“把眼泪擦干了,等老子上门提亲!”
我抬头,他嘴角勾着一抹笑容,已纵马转身奔去。我对着他的背影怔了好久,才大骂道:“君未书,你个混蛋!”
【四】
据说夏庭秋被我拒绝又听说我要嫁给君未书后,那一阵子天天在府里酗酒,被他爹打了几顿才清醒。醒来时却说要去参军,弃医从戎了。这都是后话了。
另一边,君未书很快向我爹提了亲,他是世袭小王爷,我爹显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都会给我夹几筷糟鹌鹑了,说:“叶叶,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碰巧被他说上了,我最近为相思苦,着实瘦了。
那晚我回到屋里,吹了蜡烛,刚准备睡下,纱帘轻微晃动,有人。我抄起哥哥给我的那柄宝剑。
拔剑刺了出去,又快又狠。
纱帘后的人轻松一闪,躲过了我的剑锋。他压低声音,笑了一声:“还没过门呢,就要谋杀亲夫了?”
我笑嘻嘻收了剑,额上就挨了一记敲。我苦笑一声:“是你啊。”
眼前这个落落清逸的少年,正是我未婚的夫婿君未书。他此时出现在我房里,我一点也不惊讶。他现在过来看我,就和在集市里,买了新猪后商贩都要去看一眼一样,不过是为了验货。他偷偷潜入我屋里,肯定是想看看我有没有磨牙、梦游的怪癖……
去!我干吗把自己比做猪啊?
我将剑挂上钩子,朝他翻了个白眼,向床榻走去。君未书抱着双手,不急不徐道:“年少时,我心悦一个姑娘,她英气飒爽,与别不同。我为醋她一醋,故意和她的妹妹一起。”
我的脚步停住,侧眼将他望了一望,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庭院桃花飘了飘,红烛亮了亮。公子世无双,他是我的心上人。
第二天刚起来,灰鸽就笑吟吟在垂花门拦住我,道:“王爷请陶小姐往府上赴宴。”还特意下了帖子。
我接了礼帖,换好衣裳随他去。走在游廊上,看到花枝掩映处,一身戎装的身影似在等什么人,好生熟悉。我问灰鸽:“那是什么人?”
灰鸽望了眼,笑道:“陶小姐好眼光!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谋兵布阵,夏将军都是数一数二的。你错过了他,当真是可惜了!”
夏庭秋?
灰鸽偷笑了一声:“第一是我们小王爷。”
就在这时,夏庭秋正好目光望到这边。我迟疑走过去,低头小声:“夏庭秋,我……”
头顶夏庭秋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快爽朗:“我们义结金兰吧。”
“啊?”他突兀的开口叫我摸不着头脑。
夏庭秋打量了我一下,笑问:“你是要去王府?”
我点点头,他笑道:“那正好,我也要去拜见王爷,一起吧!”
到了君未书的府上,他看了眼夏庭秋这个不速之客,神色自若,迎了我们进去,奉茶,闲坐。
他俩一宾一主闲笑品茶,我总觉得杀气暗涌。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我还是别掺和了,我假借闷了要去花园逛逛,实则偷扒在门上偷听。
夏庭秋搁下盖碗,笑道:“听说小王爷就要娶左相嫡长女了。”
君未书点头一笑,夏庭秋忽然嘴边闪过一丝狡笑:“我已认了叶叶做妹妹。所以,我是该唤小王爷一声‘王爷’,还是‘妹夫’好呢?”
我去!原来夏庭秋跟我结拜是为了这个。
君未书啜了口茶,不动声色道:“听说夏将军钟情教坊司的蕊姬姑娘?”
夏庭秋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君未书不急不缓道:“我正打算收蕊姬为义女,近日要行收女礼,夏将军可有空赏脸?”
我看到夏庭秋的脸绿了,青了,紫了,急道:“蕊姬只比你小了三岁,你这不是太占她的便宜了么!”
君未书摆摆手,淡淡一笑:“无妨无妨,能占到你的便宜就好!”
夏庭秋的脸白了一阵,绿了一阵,骂道:“君未书你个混蛋!”
君未书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烟花落,桃花灼。我和君未书在三月完了婚,因宰相嫁女,王爷娶亲,青城的烟火直热闹了三天。
我坐在床头,脚下影影绰绰看到君未书走来挑起红帕子,我抬头看他,露出娇艳的笑。他笑问:“你叫什么?”
“啊?”我咭的笑了一声:“君未书,你傻了吗?我叫陶叶啊。”
他明眸一扫我的眼:“不是,我问你的闺名,并非是小字。”
确实,我及笄后我爹觉得当初一片桃叶落到他身上就给我定了小名太草率了,便在我及笄之年按族里的规矩,从素,从草丝,定了闺名。可能是源于愧疚,我的闺名是由我自己想的。
床头两只红烛燃得滟滟,我轻轻一笑:“我叫陶素绾,长发绾君心的绾。”
他想了想,云淡风轻说:“那我岂不是该叫君心了?”
我:“…”
我一嫁君未书后,朝廷就开始忌惮他。皇帝病情忽然加重,太子尚且年幼,而安小王爷手握重兵,对皇位威胁甚大。所以我嫁给他还没过几天好日子,他就被试探累得不行。
不,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显得我太扫把星。
但我想,我既已是他的妻,就该同他分甘共苦。
我走到后院,他又将自己锁在书房里谋论。我一迈步过去,灰鸽突然暗影一般立到我跟前,抱拳说:“夫人恕罪,主人吩咐了,任何人想进去除非踏着属下的身体。”
我眨了眨眼:“真的?”
终究我还是进了书房。
君未书乍看到我,露出惊讶神色,眉头微皱。我扬扬嘴。
“夫人是踏着属下的身体进来的!”窗外传来倒地躺尸的灰鸽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摇着头淡淡一笑,刚拉着我的手在梨花椅上坐下,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门外灰鸽已来禀:“主人,皇后娘娘驾到。”
我们皆是一惊,这档口皇后来访,绝对没安好心。
君未书出去迎驾,我悄悄在内室偷听。果然,皇后带了个什么无念真人来,说去国寺祈福,偶遇这位真人,便欲带他入宫为皇帝卜占,路过王府,进来讨口水喝。
简直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皇后带个真人来,分明是想借他的口说几句什么王爷命煞皇上,须离京皇上才会龙愈此类的话。可能还会影响我俩的婚事,毕竟我爹是左相,我嫁了他便如虎添翼,皇后不得不忌惮。
君未书命人奉茶,皇后捧着茶盏叹息一声:“不是本宫醋妒,只是皇上真是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后宫的美人……哎。”
君未书淡淡一笑:“皇兄自有天佑,皇嫂不必忧心。况且皇兄一国之君,为皇家开枝散叶广纳美人是应该的。”
皇后开口了,马上就该引出正题了。
我想了想,踏着步子出去,笑吟吟道:“王爷这是推己及人哪!”
在他们讶然神色中,我向皇后微微福了一福,目光转向无念真人:“听说真人善看相?”
无念真人点头。我眸子闪闪,问:“其实我对面相也略晓一二,我看小王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看起来像是……?”
无念真人沉吟,吐了三个字:“帝王相。”
皇后手里的茶盏不经意洒了一滴在衣袖上。
我敛衣挨着皇后坐下,轻轻一笑:“是不是帝王相我不知道,但我看王爷红鸾星旺,命犯桃花,分明是桃花脸嘛!”
君未书无语抬头看我一眼。
我嗔道:“皇后嫂嫂,小王爷最近又去找蕊姬姑娘了!”委屈地拉着她的袖子,说:“他既已娶了我,就该心里只有我,皇后嫂嫂若不替我罚他,叶叶不依!”
君未书淡淡咳了一声:“叶叶,不得对皇嫂无礼。”
皇后已含笑开口:“无妨。叶叶娇俏可人,本宫喜欢得紧。”我便趁机朝他吐了吐舌头,皇后不禁抿嘴一笑:“王爷真是好福气,日后江山美人皆可入怀!”
试探了,试探了!
我微低头目光示意君未书,他仍是云淡风轻一笑:“皇嫂笑话了,臣弟得叶叶一人,足矣。待皇兄圣体康愈,愿与叶叶长剑飘零,游侠江湖。”
皇后雍容饮了一口茶,想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隔日,君未书便递了折子,言太子已成年,皇上龙体欠安,该由太子监国。皇后太子那方显然很满意,一连几日让我进宫闲玩。而另一边,太子的兄长定王蠢蠢欲动,一场夺位之战免不了了。
不几日,皇帝病情加重,昏厥不醒。定王以探望父皇之名,将军队列在皇城外。
王府派去打探的人回来禀告说:“定王账内有一前锋将军,不但身姿矫健,而且精通医术,对我军威胁很大。”
我暗自猜想,莫非是夏庭秋?
不行,我要去城外,我要去劝他,不能做乱臣贼子啊!
我去马房挑了匹马,趁着君未书不注意,纵马从角门出了府。但连城门都没看到,就被神不知鬼不觉挡在我跟前的灰鸽带回了府。
流出成君未书看到我,不是责怪,不是生气,只是握紧我的手,着紧道:“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不许再擅自离府了!”
我未及开口,皇后和太子已来府,逮着我,一皱眉,问:“叶叶,你刚才跑出城是想找定王吗?”
君未书虽表明和太子一线,但我却一人偷溜出城,少不得让他们猜测君未书是否与定王有勾结……我真是太草率了。
我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我不是,不是给定王通风报信……”
皇后的目光看向我,问:“那你是做什么?”
君未书一握我的手,眼中暖暖,说:“叶叶,你快向皇嫂说清楚。”
我看着他的眼,他是要保全我,我索性胡扯了个理由:“因为我听说,定王的前锋将军风流俊逸,乃青城第一美男子,所以想……”
我看到君未书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握着我的手忽然松开。
玩了,玩笑开大了……
皇后也忍不住诧异地笑了一声。
皇后太子走后,我站在书房外考虑要不要进去给他说清楚。徘徊良久,刚一推开门,他就说:“放心吧,夏庭秋是我们的人。”
我愣了下:“啊?”
几天后皇帝驾崩,定王攻城,夏庭秋和君未书里应外合,使计将定王的人全都围伏在城内,瓮中捉鳖。
君未书扶太子上金殿,大呼一声:“太子登基,名正言顺。”
三天后太子正式登基,我在府里换好新衣,等吉时入宫叩拜太后。谁知却等到了祭天礼时君未书逾矩的大不敬之罪,此刻已下了狱。
我去!我大骂一声,心里叫苦不迭,自古帝王都一样,一登基就想着除去手握兵权的功臣。
我换下吉服,准备去牢里看他,突然眼前一黑,最后一点意识,小皇帝是要我们“畏罪自尽”……
那年烟花三月里,他说:“把眼泪擦干了,等老子上门提亲!”
和他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尾声】
我醒来时,是在一处竹屋里,四周青的山,绿的水,日光洒得将将好。
我拧了拧正温柔望着我的君未书的脸,不可思议:“我们还活着?”
他眸光温和,清润一笑:“不,君未书和陶叶都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君心和素绾。”
我好奇不解,他向我解释说:“是夏庭秋的假死药,他帮了我,也成全了我们。”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问他:“要你为了我放弃了皇位,放弃了整个天下,你后悔吗?”
君未书看向我,淡淡一笑,用唇语说了几个字:“世有陶叶,方不寂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