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
一一怀念地下的外公
诗/刘锋
1
坍弛的泥墙根
冬日下午的阳光
是外公暮年的宿命
一闭眼一场梦
一坐一生
梦着就回放这辈子
从童年出发
把所有的苦拧出甜的汁
就着阳光的暖
涂抹成脸上的宁静
醒着就压手指
用骨头的硬度
和锈蚀的老年斑
加上几十年岁月的重
把老庚们一个个
压进黄土
2
抽旱烟
喝玉米烧
胃痛
这是外公今生的依禄
依禄是带就了的
这是外公的口头禅
他对外婆这样说
他对儿女这样说
这些属于他的行头
他一直带着
和他干瘦如柴的身体
一起入殓
3
早逝父亲的陌生
瞎眼母亲的忧伤
茅屋的丑陋
炊烟的饥饿
以及
九十三个夏天的热
九十三个冬天的冷
编织成外公的
鬼打墙
走啊走啊
走啊走啊
一生一世
只有泥土的香
4
在同一片土地上
外公反复播种自己
又反复收割自己
直到秋天
干瘪如一粒秕谷
不思饮食的外公
固执地让自己瘦下去
最后一丝精气神
养在半杯喝剩的残酒里
稻田里秋水渐凉
稻茬抽不出半点星绿
下一个春天
离外公很远
5
取下门楼上渴干的松木
打一副棺材
用油漆和六十年岁月
刷亮余生
寻一块依山傍水的坡地
修一座坟墓
让苦难越来越远
让土香越来越近
像迎娶自己的女人
像出嫁自己的女儿
外公用一场婚礼的隆重
操办自己的身后事
6
外公是一副破坛子
父亲上山的唢呐
母亲绝望的哭泣
惊开第一道裂缝
一路磕碰
一路疼痛
每一个破碎的音符
奏一路酸辛
破坛子禁撞
这是外公的名言
他一路嚼在嘴里
当作疗伤的良药
7
外公是一把硬骨头
外公的硬骨头是因为老
他屈指敲一敲锄柄
骨头里就发出岁月的回声
外公的硬骨头
在贫穷和饥饿里反复淬炼
腰间的粮仓钥匙
一遍遍敲打诱惑
外公紧一紧裤腰带
狗一般爬回家
用野菜的涩
和自己骨头的硬
喂养一群饥饿的儿女
外公的硬骨头
不仅仅因为老
8
对于死亡的到来
外公很有耐心
像等候冬天
最后一片树叶的飘零
飘落的树叶很轻
砸醒了外公的梦
他听见许多熟悉的声音
心一痛
又一喜
我怕要干成柴块呢
外公对儿女说
对于死亡的等待
外公终于有些不耐烦
9
独自躺在马架上的外公
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他再次压了一回手指
最后一根留给自己
老庚们一个个走来
蓄着豆腐干穿着排扣衣
还有年轻的父亲
带着亲切而陌生的笑意
决定启程的外公
用基因编辑成密码
用一场梦群发信息
所有身体里流淌他血液的后辈
同一刻惊醒
10
第一次
外公没有独自逛山
一次最遥远的送行
一场最盛大的节日
在三月的田野绵延铺排
春天里
寂寂花开
最后一次
外公把自己播种进泥土
不以粮食和蔬菜的名义
不以大树和鲜花的名义
只做一粒风吹落的草籽
魂归处
年年春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