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向东

引子

长长的轨道,列车一直在开。没有目的,可是心里却又笃定无比。好像是要去见什么人,一定会到达某个地方。虽然不知道是哪儿,可是,一定会到。

铁轨两旁是高高矮矮的大理石断墙,像是希腊某个神庙的遗址。列车穿过一个个桥洞。不热不冷,不明不暗的天气,天空没有表情。

安心坐在车里,看着两旁倒退的石头,被列车带往某个笃定的地方。视线所及的荒凉,不知是不是境由心生?捕捉不到的情绪,如同一个木偶人。

某座山上,行走在一片漆黑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远远地,一片昏黄的灯光。

走近,走近。一座老旧的房子,似乎是一个小吃店。像极了80年代的深夜,一群下班的工人们在吆喝着上面,场景热闹又温暖。

整个场面宁静而温和,只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让人心生怪异。被一种莫明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却又说不出来。

就好像是一家鬼店,荒郊野外,有食物送上门来,就从笑脸下长出獠牙来。

房子外面的顶棚下支着一口大锅,一位笑容可掬的阿姨拿大勺盛起什么,似乎是在招揽客人的模样。可是,明明看得清脸孔,却觉得遥远得不可靠近。

锅里蒸腾的热气使唯一的窗子也模糊起来,却使灯光益发柔和而不可靠近。窗子后面一个人影若隐若现,好像在同里面的人讲着什么。又好像在看着自己,隐约觉得他在笑。

一个认识的人,只是,怎么努力都看不到脸。

整个画面没有声音。

早晨醒来心慌得紧,大抵是昨晚没睡好。安心睡觉向来多梦,也不知是哪儿的毛病。

妈妈进来看安心怎么还不起床。顺嘴说昨天哪儿哪儿又打架了,有个小伙子被捅了一刀。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这样的事情怎么每天都有?安心揉揉脑袋。

他是莉莉的男朋友,好像跟莉莉是同学。真可怜,年纪轻轻。刚跟莉莉订了婚。

莉莉是安心小姨家的邻居,俩人一块上的小学。

那也跟安心是同学。安心的脑袋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心也慌起来。但随即摇了摇了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虽然皮些,却一向知道分寸,怎么会跟别人动手。何况,他怎么会跟莉莉在一起……

叫什么?安心心里期盼着不是那个名字,又有些害怕。

不清楚,什么东来着?

……

所有的答案尘埃落定,安心的心突然纠了起来。原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原以为即使出现也无所谓的人,如今,依旧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安心所有的神经。

一切都不重要了。为什么没回信,又为什么会跟莉莉在一起,为什么会打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一直以来他们彼此淡出生命,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可是这样相忘于江湖,知道互相在某个地方没有自己也活得好好的。也总强过世上再无此人了好。

老天,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向东初见安心,是在他9岁的时候。彼时,安心7岁。

这一日阳光晴好。

向东由爸爸带着,到第二十三中附属小学。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除非把自己的脑子换掉。看见那些书本上的字母,向东就像看见白纸一样,什么都没有。

于是,当大家都上二年级的时候,他还是一年级。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换了一批同学而已。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把自己送到这里来,离家远不说,还一个人都不认识。

新老师是一位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中年阿姨。是的,看起来和蔼可亲。她们会在你的爸爸妈妈面前笑得阳光普照,好像自己在她手里就一定会出人投地一般。可是一转眼,她们是甩着教鞭的妖怪,心情不好时,那一根小棍就不知道会落在谁的身上。

彼时幼小的向东就是这样想的。所有的老师,尤其是班主任,都是会体罚学生(尤其是差生)的魔鬼。而且,是藏在门口伺机而动的魔鬼。大抵每一个小孩都会因为教室后门窗户上时不时出现的那张脸而做噩梦。向东的学生生涯,总是能感觉得到在后门注视的眼睛里射

出来的森森冷气。最让人奇怪的,是自己的父母还会鼓励这种做法。似乎挨的鞭子越多,就越被重视似的。

老师带着向东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爸爸在教室门口看着他坐定后离开,向东突然觉得很害怕。

大家都对自己很好奇,总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在靠近他的地方打闹,却一直拿眼斜觑着他。还没有人同他讲过话。

本来自己对学习就没什么兴趣,如此一来,更加无心学习了。一上午只呆坐着,在老师欢迎新同学的时候才微微反应一下。

下午上课前,有一个女孩子开始叫大家交作业。向东上午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她很难不引人注意。她几乎每节课都会被点到名字,所以向东也最先记住了她的名字——安心。

很温暖的名字。这个名字的主人留着很挫的南瓜头,看着就像是一个锅盖。向东心里叫她小南瓜。小南瓜是小班长,成绩很好。每当老师提问时,她总是把手举得高高的。向东向来不喜欢成绩好的女孩子,总觉得她们是老师的帮凶。

小南瓜走到自己的旁边,想了想。还是歪着头问他,你有没有写作业。

那是他同小南瓜第一次对话。这是他到这儿后,别人同他认真讲的第一句话。

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记得这个场景。那日阳光晴好,光线打在安心的头发上,那黑色泛出温柔的光来。很多小灰尘在他们之间翻飞着,使得光线也有了质感。对面的小女孩歪着脑袋,很认真地看向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一刻起,这个女孩,透过时光的尘埃,定格在了自己的生命里。虽然后来多年不联系,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逐渐淡出了彼此的生命,成为曾经路上的风景。虽然连他自己都以为不会再想起。

可是,当那把刀刺进自己的身体,当他躺在呼啸的救护车上,虽然当时莉莉陪在自己的身边,他的眼睛,还是透过时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歪着头的小女孩。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眼睛亮亮的,盛满了生命的光彩。

向东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除了走进来时老师介绍了一下他,一上午他几乎都没说过话。就算是老师也都没有同他特别交待过什么。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连他自己都把自己透明掉了。

他没有写作业。或者,他压根就不知道有作业。而且,在面对这样一双清亮的眸子时,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不知道作业吗?”小南瓜轻轻地问。

“嗯。”向东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还是定定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

“你的书呢?”小南瓜摆正了脑袋。

向东把书拿出来。小南瓜仔细地在他书上圈出作业的内容。

“这是今天上午的作业,你看看吧,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下次记得写作业。”小南瓜顿了顿,“这次我不会告诉老师的。”

小南瓜转身走掉了。

“她很凶的,你不要惹她。”旁边刚认识的小男孩伸头过来告诉他,“你一犯错误,她就会告诉老师。”

才不是呢。

向东看着前面一直在晃着的南瓜头心想。

据说燕志小学没有六年级,这是一件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所以,离这个社区最近的一所学校——第二十三中学附属小学的同学,在最后一年的小学生活里,收获的,除了成长、知识等等必须要收获的之外,还会有一大帮新的同学。于是原先教室后空荡荡的跑马场,现在被一排排新桌子占据,教室的空间得到了百分百的应用。

安心刚打开教室的门,就听到原先哄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可还没有两秒钟,又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来,其中还夹杂着不明意味的起哄。每个人都兴灾乐祸地看着她,好吧,兴灾乐祸并不准确。可是,确实是一种看热闹的表情。班里有些男孩子开始长大了,于是有些女孩子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某场闹剧的主角。

长大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事情就开始不一样了。课间不再是女孩疯玩皮筋,男孩疯跑的时代了。最起码,从这些最珍贵的玩闹时光里脱落出来一块不大不小的时间。女孩开始谈论一些所谓的花边,谁在追谁,谁对谁好。男孩开始谈论某个有型的明星,互相炫耀自己的发型。即使是玩起的游戏,也不再是简单的胜负。而是成了一场较量,谁的表现更好。大家似乎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进行某项活动,因为你总是可以看见孩子们的眼睛瞅向旁边的观众,然后更卖力地演出。

谁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才是最健忘的物种,他们永远抱怨小孩子让人头疼。却从来不记得自己也是从这样的时光里走过来的。

可是小孩子确实什么也不懂。他们的思维整个停留在游戏状态,他们不必为他们的想法负任何责任。

像自然界的很多情况一样。虽然同一科目的花朵会在同一特定时期开放,可是就像我们所看见的,甚至很少有两朵花同时开放。

这些成长中的小孩子,也不是同时长大的。他们中总有人会超前一步,就像同一道数学题,总有人会先解出来。

这让安心很是头疼。因为这意味着,如果这个领头羊作出了某种决定,那么那些小羊一定会追随他的脚步,而不去顾虑这是不是他们想要的。好吧,谁能指望一群小孩子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再小些时候,班里有个男孩子老是买吃的东西给安心。被老师告诉家长,那时只奶奶在家。于是传统的奶奶反倒把安心训斥一顿。这让一向是乖乖女的安心心里留下了阴影。再加上后来整个学生时期总是被谣传,老是处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直到后来长大后很长的时间里,安心每每都对感情问题避之不及。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

徐天是个稍大些的男孩子,长得高高壮壮,很漂亮。只是在学习上笨得要死,却偏生喜欢上了心高气傲的安心。也许这样说安心是不公平的,她本身也许不是这样。可是,她有着某种别人不能超越的实力,所以难免给人这种印象。

安心还没有做好被人喜欢的准备,徐天这个家伙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来。刚才大抵是他又说了什么话,只是不巧话中的女主角正好撞了来。

果然刚坐下,季苗就把头伸过来:嘿,你知道大家在笑什么吗?

安心摇摇头。季苗是同徐天一块从燕志转过来的学生,她是安心在学习上的竞争对手。或者说,她之前从来没有遇到像安心这样让人头疼的对手。也许是两所学校教育有差距,她这个第一,在遇上安心这个第一后,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不过物以类聚,这一对在心里较劲的小朋友,必然要以亲密朋友的形象存在。

很明显,她在转学生中很有威信,她是以前的班长。安心对班里同学之间的细碎事向来不上心,好吧,也许是真正的力不从心吧。似乎除了在学习上,她对别的事情的反应似乎都慢半拍。可是她永远不会落下什么新闻。因为季苗是她信息的最大来源。季苗似乎什么都知道,或者说,大家似乎更愿意通过她来向安心表达什么。比如徐天,比如,向东。

“刚才徐天在抱怨你总是不理他,然后不知道谁带头唱了《我是真的爱你》,他就把里面的名字全换成了你。”

“……”安心一脑袋黑线。

“他真的很喜欢你呢,我们一起回家的路上他总是提起你。昨天还因为你下课时不小心撞到了他兴奋了一路。”

“……”好像是撞到了他。那会儿她去办公室交作业,走得慌慌忙忙,没看清眼前的人。

“你别总是不说话啊,而且你怎么总是不理他,他可伤心了。他以前乖乖的,虽然学习不好,可从来也没动过这方面的歪心思。可是人家看见你的第一眼,脑袋就空白了。一见钟情呢……”

后面说什么安心也没有在听,大概又是她讲过好多遍的。附小对于燕志的学生有一场入学摸底的考试,那会儿安心和班上几个学习委员一块去帮老师批阅卷子了。

据说她走进考场的时候,原本对着一试卷的题脑袋空白的徐天,当时更空白了。

“哎?你有没有在听啊?向东把贺卡给你了吗?”

“嗯?什么?”安心大概午睡未醒。

“向东啊,他没有把贺卡给你吗?你也真是的,总是冷着一张脸。人家元旦前一个月就开始给你写贺卡,结果你一句免了硬生生让人家送不出手了。不过是一张贺卡而已,你难道没有收别人的吗?干嘛单单不要人家的?向东也是,一张贺卡而已,扔你桌上得了。还巴巴地非要我问你,你不知道他元旦那几天焦虑的。现在元旦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一直问我要不要给你。”

“哦,他昨天给我了。”

季苗和向东是同桌。安心突然想起,好像有一次收作业的时候。季苗突然就问自己,要不要收向东的贺卡。安心从来没有被人当面问过这种问题,不管是生日礼物还是节日贺卡,大家都直接送来送去,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征询过彼此的意见。安心当时好像只笑了笑说祝福收到了,贺卡就免了。也许是一时不知说什么,也许大概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向东放在心上,元旦时当真没有收到他的贺卡。

昨天放学后,安心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向东突然走过来,把贺卡放在安心桌上,生硬地说了声给你,一副奇怪的表情。然后安心说了谢谢,他才如释重负地走开。现在想来,是小心翼翼吗?

贺卡跟一般的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写了好多祝福的话。在贺卡中间还有一句英文,用漂亮的花体写着。那会儿附小还没有开设英语课程,所以安心也不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大概也只是一般的祝福语吧,只是赶了个时髦吧。

向东是个奇怪的人,安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正经,有时候搞笑。你永远弄不懂他说的话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他经常会同安心说笑,经常会惹安心生气。所以安心也从来没想过他会怕自己。

前两日下雪,他们有一段顺路。安心和朋友在前面走着,冷不防被向东从后面一绊,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当时又疼又觉得丢脸,眼泪一下出来了,向东才知道闯了祸,急忙把她扶起来,一脸焦急。

下午安心看到向东,他一脸无辜的表情,怯怯地看看她。这让安心很是抓狂,好像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你真是把人家孩子给吓坏了。”

“我没吓他,而且,我也不觉得他怕我。”

“怎么不怕,你不知道。那天向东把你绊倒,回去的路上一直惴惴不安的。他很怕惹你不开心。”

“才怪。他哪天不说几句话惹我生气他都过不去这一天。”安心翻白眼。

“他那是想引起你注意,你看吧,他又不像苏磊那样天生就吸引女生眼球,也不像徐天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你看他有时候跟那些调皮男生一样口无遮拦的,其实他这人心里想的是不一样的。”

“你倒什么都知道了。”安心转而开始打趣季苗。季苗倒是可以一直安然无恙地处在漩涡旁而不被卷入。一来她算不上漂亮,可是更重要的,怕是因为有徐浩阳这么个青梅竹马。徐浩阳从小就立志要娶季苗,所以不管有谁对季苗动心,转来转去,最后总也能扯回到徐浩阳身上。且不管季苗是怎样想的,单是这么一份骑士般地存在就足以让所有人羡慕了。

“谁不知道啊,向东一年级的时候看见你就喜欢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多少个徐浩阳都比不上。”

“……”

这个安心倒是听说过的,只是说这话的人倒是让人想不到。苏磊是天生的花花公子,他大概是这群人里最早长大的。苏磊是从市中心最好的学校转过来的,因为爸爸妈妈一直做生意,怕他没人照顾会学坏,所以送到奶奶家来。至于是几年级安心倒是记不清了。

因为是从贵族学校转过来,而且本人除了学习成绩,倒是多才多艺。家境好,长得好,天生又有一种潇洒的风骨在。奇特的是,皮筋还跳得好,所以很多女孩子都爱跟他玩。

安心除外。

因为安心是班长,常常是要发号施令。然而苏磊似乎并不喜欢这么强势的女孩子,更别说服从命令了。俩人几乎从甫一见面就开始吵架,谁都不服谁。俩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是六年级刚开始,突然传出苏磊要回去读书。于是一众少女的芳心碎了一地,却也无人肯承认。倒是这两个冤家,突然惺惺相惜起来。

不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苏磊没走成,再后来,苏磊依旧是苏磊,安心依旧是安心。两个人依旧互看不顺眼。不同的是,苏磊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他们的同学,莉莉。

莉莉是属于典型的爱挑拨离间的女孩子,而因为之前苏磊和安心走得近,不可避免地成了莉莉每每说事的对象。

而就是在最开始的不争吵的时期,苏磊告诉安心的。当时不知是个什么场景,大抵也就是一众男生围在后面八卦。向东那个傻孩子大概经不住套话,不知道说了什么。结束后苏磊就巴巴地喊安心,问她记不记得一年级的时候见过向东。

安心当时就释然了,怪道说瞅着那么眼熟,原来是旧相识。

“他一直记得你哦,从那会儿开始就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观察安心的表情。

“哦,那现在呢?”安心一直在想着当时的场景,不经意随口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现在他要是依旧喜欢你,你就接受了?”

抬脸一看,那么认真的一张脸。安心头顿时大了,看来一不小心又说错话了。安心翻了个大白眼,扭头看书去了。

苏磊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心,安心若有所思地看着书。那一页真长,很久都没翻下去。

可是虽说安心没放在心上,有人却放在了心上。大抵心底最深的秘密被一不小心丢了出来,之后有一段时间向东看见安心总是躲着。可是每当安心不经意瞟过他时,他又总是在盯着她看。这让安心也别扭起来了。

可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班里这样那样的流言多得紧,再加上苏磊突然跟安心亲密了许多,还有徐天那样声势浩大的表白,这件事反倒没被多少人放在心上。

何况苏磊告诉安心说,向东在说完之后就对徐天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他喜欢的是西华。

西华长得很漂亮,是安心认为的漂亮。

可是向东好像变了一样。他会跟季苗说,安心穿的某件衣服比西华好看。他会跟徐天说,看好安心,不然他会情不自禁。

他开始跟其他人一样开安心的玩笑。他不再怕她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安心要走了。

难怪,她的成绩那么好,怎么会上直升的初中。她被更好的学校挑走了。

向东心里很落寞。那个地方他去不了。

大抵以后再也见不着了。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可终有一天,大家会渐行渐远。

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从来没有交集,甚至,安心都不知道有一个人为她的离开如此伤感。

生活这样一如既往地向前走。只是,向东又是沉默寡言的向东了。她不在,所有的嘻笑怒骂演给谁看。

新年到了。

向东的生日在新年里。这一日,一群小孩在一块闹腾,喝了点酒,醉熏熏的。徐天突然说,听说安心放假回来了。

于是一帮人炸开了锅。她当年被很多人喜欢,只是如今,很多都淡了下去,唯有一份依然如初。

那一份,在向东这里。

我要给她打电话。大抵是喝多了,向东冒出这样一句。可是心里却清明得很,这是我的生日愿望。

一群人开始起哄。向东突然心怯了。她会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了?

安心很生气,于是说话的口气也冷了起来,仅保持在不愤怒的边缘。这个烦人的李旭,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原是很好的朋友。大家都住校,没事的时候会在一起学习,吃饭。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李旭对安心有意思。

安心原先并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可是时间长了,连她都觉出不对劲来。于是便渐渐疏远了些。

原也无可厚非,可是身边的人都来数落她。说她不理李旭,李旭都在宿舍悄悄哭。说她做事太绝情,好歹朋友一场,就算不乐意也不必绝交……

心里更加别扭,索性不理了。

可是李旭似乎不甘心的样子,放假回家,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每次安心都斥了回去,还要陪着小心跟妈妈解释。

电话那头说回头有时间同学一块出去玩。安心窝火,我没那闲工夫跟你出去玩。

向东明显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口,难道自己就这么招她讨厌吗?

不是……不是我……我的意思是叫上季苗她们,好久不见……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季苗?”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下。“你是向东?”

“对啊”

“额……不好意思,我以为是另一个人呢。”

向东心里舒了口气,同时却又吊了起来。另一个人是谁?

“好久不见,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呵呵,就是因为好久不见,才要打电话呢。”向东回过神来,接口说到。

向东都没料到能跟安心聊这么长时间,他们说了很多话。包括安心在寄宿学校的生活,遇见的烦心事之类。还有向东下个学期也要转学,爸爸给他联系了一家更严厉的学校。

最后向东鼓起勇气问安心要了地址。

安心也真没想到就收到了向东的来信。

信里面大胆的表白让安心脸红不已。当时也有很多男生写情书给自己,安心并没有被喜欢的喜悦,通常觉得麻烦而直接丢垃圾篓了。

而这封信带来的感觉明显是不一样的。也许,这就是安心潜意识里的声音?

安心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里。又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过去。

只是彼时并不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交集了。

因为在那之后,安心怎么等都等不来回信。虽然她跟自己的好朋友说,自己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在某个学校读书,他们会一起读高中,大学。

可是这个人,似乎在给了她希望后消失无踪了。

于是情书渐渐地少了,大家都知道安心有一个很不错的男朋友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读书,他们会一起上高中。李旭哭得更凶了。

偶而朋友开她的玩笑,安心也只笑笑不解释。不解释这个人突然凭空失了音信,好像一切都是安心臆想的一样。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自己的信吗?

很多年之后,安心才明白。永远不要妄图去改变一个人,因为没有谁能被改变。

安心在信里说他们现在还小,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他们要一起上大学,他们应该等到那时候。

向东怎么可能听得进去这些。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新鲜目标罢了,就像其他男生一样。

向东每天晚上都会读安心的信,反复地读。

“……我们会上同一所大学,我们也一定能等到那时候。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会做到的……”

多么完美的誓言,虽然安心并没有明确说什么。可是这是一种许诺吗?而且,从来没人像她一样肯定自己。

想起小学时有一次学习小组活动,比赛朗诵。安心叫向东代表他们这组参加比赛,向东读完后,看到安心眼里闪动的光,突然就像找到了方向。

连向东都不知道自己读得这么好,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优点。而安心说他的优点很多,他读的甚至比她还要好。

看得出来,安心很以他为傲,虽然只是一种组长对组员的骄傲。可是,那足够他每天晚上都会去念一遍课文。

他喜欢得到她的肯定。

于是开始认真读书,他一定要成为像安心那样优秀的人,这样,才配得起她。

他回信给她,告诉她自己的进步,告诉她自己现在很努力,不再跟那些皮小子一起玩了。

可是西华告诉他,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西华也在这个学校,为了他拼了命地转来的。只是,她再不是当初淳朴害羞的西华了。在这个地方,她必须要跟其他女孩玩在一起,必须要帮坏女孩做事,才能不被她们欺负。

因为她的成绩不是足够好,家境不是足够好。更重要的,她长得太漂亮。

向东看着眼前的西华,说你不懂。

是你不懂。这些东西你看得明白吗?这些题你做得出来吗?你也知道,学习不是一件拼命就能做好的事。你天生跟我是一样的人。西华指着向东桌子上的一撂书说到。

我正在努力地学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向东很不能理解西华的纠缠不休,当初她不过是他逃避安心的一个借口。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做不到怎么办?安心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她会接受她的男朋友成绩不如她吗?何况,她真的喜欢你吗?她要是喜欢你,就会像我一样,喜欢你的全部。而不是要你考个好成绩给她。西华有些气愤了。

我愿意为她做这一切。向东的脸垮了。何况她也是为我好。

她是为你好,你是不是也为她好呢?看看这个学校,你还不知道早恋会把一个人拖垮吗?又或者,她要你好好学习的意思,是告诉你她会好好学习,让你分清轻重不要打扰她呢?就算她没有这个意思,你呢?你就不为她考虑吗?西华冷了下来

向东整个人像是被撞了一下。

是啊,她那么完美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自己。是自己被喜悦冲昏头脑了吗?而且,自己真的能做到吗?做不到怎么办?或者她因为自己受了影响怎么办?她会不会恨自己?她那么要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栽跟头?

而且,也许瞒得过别人,瞒得过自己吗?就算西华不说,他自己也要放弃了。他学不会,他看不懂这些东西。他跟她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也不会在大学里碰见。

现在再看信,似乎字里行间都是安心在婉拒的意思。他习惯了她的利落,所以误解了这份婉转吗?

那封信,终究没有寄出去。

不论如何,她值得更好的。

也许彼时年纪小,还是不够坚定。也许走过这一段,会后悔自己的软弱。

通常在很久之后,我们再想拼一把时,却发现,当初给自己机会的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又是同样的梦。

被黄色灯光笼着的小屋,窗子蒸腾着热气。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口站起。在雾气蒸腾中,渐渐氤氲出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曾让自己一直牵挂却从未说出口,那张脸,让自己整个中学时代不能释怀。他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然后微微笑着,渐渐隐了去。

安心张了嘴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安心想要追过去,却迈不动步子。

没有任何意味的梦境,却让安心毛骨悚然。

挣扎着醒来,却听见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床头似乎站着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依稀看得轮廓。

安心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们是谁?

窗台上好像有鸟儿扑扇着翅膀的声音,自己的卧室里怎么会有鸟?突然觉得心口压抑,起了一身的汗。

早上醒来,头疼得紧。昨晚上大概又做噩梦了,从梦中醒来还是在梦中,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迷迷糊糊地站起,写字台上有一件类似羽毛的东西。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在桌上?

心里千头万绪的,不知道该做什么。

打开抽屉,翻出以前的物件来。有一张贺卡从书的夹层掉下来。

捡起一看,是当年向东送的那张贺卡。背面的花体英文依然漂亮。

“You are the unique existence as it concerns me.”

这是安心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第一次读明白。

安心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昨晚的梦。来不及表达任何情绪。妈妈来喊她去吃饭。

饭桌上妈妈突然说,安心以后不要闷闷不乐了,生命多短暂,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安心心里一沉,来不及拜托妈妈不要说下去。妈妈已然开了口。

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小孩抢救无效去世了,多可惜。还那么年轻,见过的人都说长得好。可怜刚跟莉莉订了婚,还有多少事没做呢……

后面再说什么,安心听不进去了。

记得初收到的唯一一封信里,安心读过当时念过的最美好的话。

“……老人们说人死后七天内灵魂会变成小鸟飞回来,看自己放不下的人。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是我唯一想看的人。我会留下我的羽毛,告诉你我回来过……”

安心低头喝牛奶,眼泪滴到杯子。

(写于2012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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