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雨未停。
她执着朱笔,浓墨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晕染开一朵墨梅来,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她的脖子有些动弹不得。衣袖上的金丝,磨的她手腕隐隐发红。
她旋起眼睑望着面前的铜镜,模糊的镜中,那个女子墨发齐腰,眉眼如画,发髻上的金钗上点翠耀眼,平静如水的眸,已经是美到了极致。
嫁衣啊,很美。
那大红的颜色,点亮了昏暗的房屋,可是,却点不燃她眼底的情绪。
庭院外的人,站在滂沱的大雨中,修长的指握着油纸伞,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的屋子,衣摆被雨水浸湿,在寒冷的天,冷得彻骨。
“他还在吧。”
她启了红唇,声音却是微微有些颤抖的。
“是。”婢女恭敬行礼:“不过还请公主还是静候吉时好了。”
“吉时?”她嘴角微扬,笑容却沾染了苦涩。
“你开门好不好,我…我想看看他。”
婢女抬起头,眼神中有些复杂。
眼前的女子正是最好的年纪。眉目流盼,楚楚动人。
厚重的脂粉下,掩盖了眉间几分倦气和苍白的脸色。
最终她还是缓缓开了门,门响的那一刹那,油纸伞动了动,缓缓上移,露出男子的面容。
面冠如玉。
倾盆大雨淋湿了他的外衣,连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
“快回去吧。”她扶着门槛,步摇碰撞叮当作响,清脆的响声荡漾在耳边。
“听闻公主嫁人,辰景不胜欢喜。”
他的手指微微一松,油纸伞倒落在一旁,大雨瞬间吞没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但他的声音,却是敲冰戛玉。
“多谢公主多年照顾,辰景今日,特来恭贺。”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玉钗,无半分修饰,朴素而不起眼,却是用了上好的和田玉制成。
“公主今日很美。”
他唇畔微微一勾,眼底却看不出半分赞美。
她的脸白了几分。
已经是秋日了,这样的风,吹到骨子里,萧瑟寒冷。
“时辰到了。”婢女轻声提醒。
“祝公主,平安康乐,再无烦忧。”
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眼中溢出的,却是无奈。
“好。”
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我答应。
你要我安康,我就安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谁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呢?
只可惜到最后,我执不了你的手,从此只能一人孤独终老。
“辰景”
【二】
她年幼时,也曾是父王掌心里的明珠,是王兄王姐们宠爱的妹妹。
她的母后是王朝最美的女人,她继承了母亲的优点,随着年龄的增长,五官越来越惊艳。
她有着与这个深宫完全不沾染的纯真,如同是生长在淤泥里的花。
她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快乐的活下去。
母后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去世的,嘴唇乌紫,面容僵硬,平素的光艳,都瞬间化为乌有。
她坐在她冰冷的尸体旁,握着她的掌心沉默不语,父皇站在她身边,眼神捉摸不透。
母后的家族,是父亲的心腹大患。这件事她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母后死后,父亲便冷落了她,连同着王兄王姐,和来往宫人。
她规规矩矩坐在冷清的宫殿里,灰尘遍布,身上依旧穿着母后生辰时送她的霓裳。
她又变成最凄凉的公主。
被迁出宫,住在一个小小的府邸。
父王并不爱她,他爱的,是聪慧非凡的大姐,善歌善舞的二姐,而不是绣花枕头的她。
她在父王面前背《女经》,她背不出,父王就示意教书先生用戒尺狠狠打她。然后婢女拖着她,关进黑屋子。
这个屋子的噩梦,跟了她半生。
她记得老鼠跑进她的衣领,她在屋子里吓得撕心裂肺地惨叫,蜘蛛窜进她的衣袖,让她敏感的皮肤生出可怖的红痘
可她看不见,屋里的一切。所以她只能不停的用哭声和喊叫来发泄自己。
回去的时候,她如同一个小乞丐,被耻笑着,一步一步走回去。却只能偷偷的抹眼泪,嗓子哑了,首饰掉了,连算得上好的衣服,也变得脏兮兮的。
就是那时候,她才遇上了他。
宫人抬着轿子进宫门,在她面前停下,然后从里面,缓缓出来一个男子。
不大的年纪,一身白袍,面容俊朗。
然后恭恭敬敬对她施礼。
“公主,天寒,早些回去歇息吧。”
话毕上轿,风吹来轿帘一角,露出他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紧抿的唇纹。
“谢…谢谢你。”
谢谢他肯对自己这么恭敬从容。
自己被行礼的日子,早就被埋葬在以前了。
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无名公主而已。
她想她见他时一定很狼狈,刚刚哭过的眼睛肿的像两个核桃,还不停的抽泣,活像父王宴席中的滑稽戏子而已。
少年或许听到了她的话,也或许没听到。
都不重要了。
他们的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奴婢而已。
【三】
少年叫顾辰景。
她坐在宴席最昏暗的地方,看着宴席中央,穿着戏服的他。
浓妆勾勒, 面容越发惊艳,本就俊秀的样子此时却变成了倾城。
水袖挥开的一刹那,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只是舞着,不作声,却似有声,惊艳天地。
她扫了一眼周围,尽是,垂涎之色。
她起身悄悄出门,不愿再看,离开宴席,来到了御花园。
鬼知道,她多想摆脱这里。
这身紫堇色的衣裙,是她厚着脸皮向二姐借的,父王不准任何人缺席,所以她跪在她宫门外,任凭她的羞辱却一声不吭。
“你也配吗?”
地上的鹅卵石硌着膝盖生疼,好几次她都摇摇欲坠几乎要栽倒下去。顶着毒辣的太阳,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终于在最后,殿门开了,然后扔出来一件衣裙。
她活得窝囊。
母后的家族没落,造反证据被搜出来,母后参与,父王没杀她,已是仁慈。
“你想离开这里吗?”
她转过头,看着他刚刚卸下妆的脸庞,却并不觉得讶异。
他换上了锦致的白袍,拿着一樽清酒,墨丝轻扬,掩不住缀满星光之眸。
“公主。”
她夺过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刺激的她连连咳嗽,顾不得失礼,她瞪着他。
“你也是来侮辱我的?”
他弯了弯眼,拿过羽杯,缓缓斟入琼浆玉露,然后放在她跟前。
“辰景面前,无下等人。纵然公主在宫中饱受冷落,辰景也不会和他们那般。”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和他两髻垂落的乌发,答非所问。
“我怕黑。可我父王,让我在黑暗中长大。”
她扬着袖子,袖口粗糙,显然是故意被改缝的,粗线袒露出来,上面还有数不尽的小刺。
“你们,又何尝懂呢?”
像是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她的语调开始上扬,小脸涨得通红。
“我想母后了。”
他身上有很淡的香气,是茉莉的香味,母后生前最爱的,也是茉莉。
她不懂,为何身边人这么对她。
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顾辰景拢了拢袖子,然后掏出了一只纸折的蜻蜓:“我曾进宫见过公主,坦诚地说,那时的公主,要比现在美得多。
“我本一介戏子,与公主答话,是在不宜,可,还是感谢公主十二岁生辰时,为我解围。”
她其实记不大分明了。
连少年幼年的轮廓,也忘记了。
他眼中的真挚,却并不像说谎。
她拿过蜻蜓,看了很久,做工精巧的蜻蜓,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许久后,她才终于展了笑颜。
“在下顾辰景。”
她抬起头望着他月白的衣裳,和他白皙的颈项。
“我记得了。谢谢你。”
第二次说谢谢,谢谢他肯与她伴答。
深宫冷似秋,走一步如履薄冰,等级的束缚,让她喘不过气。
她太想自由了。
也太想找人说话了。
于是她起身,朝着他轻轻一笑,笑的温婉可人。
“唔,等价交换,我叫鸢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