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地主”是土改的一项重要内容,将高高在上的权威地主彻底打倒,通过分配地主家产给贫苦农民,实现农民“翻身”,让农民真正当家作主。
“斗地主”的整个过程主要分为划成分确定斗争对象、访苦、引苦、诉苦、算账等,通过“斗地主”实现村庄权力更替,让地主威风扫地,让贫下中农扬眉吐气。
从小就是孤儿,为地主看牛打工的张冬生,特别知道地主的恶,穷人的苦,知道一切的根源就是没有土地耕种,只有打倒地主才能翻身做主人。
农民们都诚惶诚恐,对于谁可能被划为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与地主等等,都不知底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人人都希望自己被定为贫农,因为这样不但可以免于被斗争,而且还能分到地主的一部分财产或土地。对于谁可能被划为什么成分,大家互相提防着,互相揭发着。
但张冬生却似乎胸有成竹。他按照上级的要求,通过划成分的方式,将农民与地主在“阶级”上分离开来。其主要方式是“自报”与“公议”相结合。即户主必须亲自报上自家在村子解放以前的收入来源与经济地位,同时通过公开讨论的方式来确定每个村民的成分。
他先会走访熟悉的、有群众基础的农民,特别是他发现的有公信力的妇女。若有不实,他会要其他人当场指出来。
在划分成分的时候,地主必然会极力避免自己被划为地主。张冬生记得非常清楚,在划定当地一位黄贤忠为地主时,他辩称自己的财产都是自己省吃俭用得来的,不是剥削而来的。这时,曾在他家做过长工的黄起佑跳起来指着他道:“我在你屋里做长工,做60石租,每年收获120多石谷,我只得你14石的工钱,吃也不到10多石,你看你剥削好多呢!”有人接着说:“你家霸占公堂,收租千多石,不知吃了好多冤枉,你强占公屋公山,你说你的东西是做来的,就是这样搞来的。”在大家的轮番揭发下,黄贤忠招架不住,只得承认自己是地主。
划定地主难,斗争地主更难。富有斗争精神的张冬生就与工作队成员一起深入贫农家中去“访苦”“引苦”,让他们从思想上深深地感受到地主给自己带来的苦难。
张冬生发现工作队确定斗争对象后,要斗争地主还是要讲究方法。大家同住一个村里,几乎都是沾亲带故的,并非所有的地主都与雇农势同水火,甚至有的双方关系还较为“和谐”。起初不少人并不愿意首先撕破脸带头向地主发难。相反,在工作队动员他们起来斗地主时,不少贫雇农反而还产生一种不耐烦的抵触情绪。
有的贫农说:“我拿了地主的工资,是靠它养活了全家,这样,地主不算剥削。”不少贫雇农还受宿命论的影响:“小人命薄,命里注定,无故分别人的田是要生病的”。不少人无法理解地主对他们的剥削:“我给地主干活,人家管我饭吃,年底还给工钱,这都是说好了的。要是年底不给工钱,或者不给饭吃,我可以告他。可是人家确实给钱了,也给饭吃了,那还有什么错处?”
张冬生深知:这一方面是大部分曾经最底层贫农的无知,而更多的是“怕变天”。因为国共两党还在兵戎相见,究竟鹿死谁手还很难说。若农民们起来斗争了地主,将来若国民党秋后算起账来,他们肯定要倒霉。所以在动员农民起来斗争地主时,张冬生首先要向他们讲明局势,证明国民党不久就要被完全打倒,不可能给地主们秋后算账的机会。
同时,他找一个“苦大仇深”的领头者,将曾经历过一些悲惨的往事的老人、妇女及村里的边缘人组织起来带头斗地主。他帮助一位杨姓贫农算账,当算出他40年来被地主剥削去了10万斤稻谷后,他激动地跳起来,喊道:“我要去剥地主的皮,抽地主的筋!”
通过这样的工作后,他就一心想着怎么去“斗地主”。张冬生说,当时他的家乡醴陵县土改斗争场面更加惊心动魄:富里乡当时有5000多人参加斗争大恶霸李逢禅的大会,占全乡人口的80%以上,诉苦的就达45人。不少人边诉边哭,场下观众也哭成一片,他们纷纷流着泪高呼“打倒恶霸地主”“血债要用血来还”等口号,吓得地主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好交出财产,以求群众的宽恕;在涧江乡,斗恶霸贺光美时,被他害死的人的小孩上台哭着找他要爹娘,“台下的人更是无一不流泪”,都高喊“枪决他!”
土改政策规定每个农会必需枪毙一个恶霸地主,当时政策规定有人命案才能划为恶霸地主,但斗地主时,往往为情绪所左右,而且不断走向极端。在沅陵辰溪就有一个恶霸地主在张冬生的带头斗争下被打了半死。这个地主本没有人命案件,但地主是没有半点辩解的权力的。
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张冬生,后来回想起来还是内疚不已。为了调动与会者的诉苦积极性,张冬生干脆亲自上阵,他带头哭诉自己的悲惨经历,极具感染力:“我5岁成为孤儿,7岁就给地主看牛,11岁就给地主做长工,打短工,长期受地主打骂,吃不饱,穿不暖…”
在他的痛哭流涕下,其他群众跟着哭,甚至被斗争的地主也放声大哭。情绪被调动上来的群众高呼“打倒恶霸地主,打死他。”
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地主的威风被彻底地打了下去,贫下中农真正站了起来。
虽然湘西风光秀丽,民风淳朴,运动风云激荡,但走向暮年后的张冬生教授,在回首往事的时候,还是感到有些遗憾:“土改时我们开会的地点是个关帝庙,是个1000年前的古庙宇,远近闻名,有很多珍贵文物,也是大山深处人民上千年来的精神信仰,甚至破除迷信,庙宇的菩萨都被毁了,樟木雕刻成的关帝爷也被农民劈成柴火烧狗肉吃了,把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都破坏了。人,特别是老百姓一定要有他们的信仰。”
1950年代初,新中国成立不久,土地改革等各项变革在神州大地上轰轰烈烈开展起来。湘西也不例外。而湘西的特别之处在于,1950年初,也正是湘西剿匪的时期,这一阶段的湘西,社会形势复杂,一方面要全面肃清匪患,一方面还要推行各种改革,因而这是一个湘西的“大时代“。这一阶段的历史,变革深刻而久远地影响了日后的湘西,直至当下。
湘西的土改是在消除大股疯狂进攻的土匪的条件下,同时又是在继续肃清残余土匪势力的战斗条件下进行的。至1953年,全湘西97%的无地、少地农民都分得了土地,原本属于农民的土地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又重新回到了农民手中。广大农民无不称赞道:“土地回老家了!”
土改的完成,使广大的贫苦人民获得了世代渴望的土地,极大地激发了他们的劳动热情,新生的红色政权得到了人民群众的坚决拥护,湘西历史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张冬生在湘西的土地革命工作,让一个从小受苦的学生,感受到了时代的脉搏,爱上了一片神奇的山水。
湘西的山原始、粗犷、坚硬,湘西的水野性,清洌,透明,空阔。
山水依依,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处古寨,两三老树,便让人走进了离骚唐诗宋词。
“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沅有芷兮澧有兰”。沅江,澧水,酉水,峒河,沱江,这些美丽的河流呵,总让人梦绕魂牵。
张冬生从湖南大学到湘西山野,一年来土地革命的工作,如水上旅程,是超乎想象的艰辛。
沅江两岸的岩滩上,至今仍留有深深的纤痕。“纤夫过滩哪——嗬嘿,不惜命哪——嗬嘿!”拉纤的歌谣至今传唱着。
“但艰难困苦的斗争岁月,总是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我觉得那段难忘的岁月,超乎了人生的一切。”后来,经历各种风风雨雨后,张冬生倍感珍惜。
一位学者说,中国历史上实际存在着一条“南方丝绸之路”。从长江入沅水,经湘黔入滇,到达西域各国。湘西洪江就是当年舍舟登陆的一个重要驿站。
今天,洪江这座残存的古代商城,还依稀可见昔日的繁华。明清之际,这里“万屋鳞次,帆樯云集”。云贵的烟土、桐油、木材以及铢砂、白腊等等,都运来洪江,再装上商船,走沅江,进洞庭,入长江,散往四方。今天几万人的小镇,当年有48个水陆码头,有江西会馆、福建会馆等29大会馆。有一个油号老板,一家就在洪江置有50多栋窨子屋。洪江的窨子屋高大、幽深,屋檐挨着屋檐,高墙贴着高墙,这些窨子屋现在还存在380多栋,至今还住着6000多人。
那斑驳的高墙,那幽深的古巷,那气派的楼宇,那石阶,那门楼,那天井,无一不告诉你,这里曾有过“烟火万家”的繁盛。那时的沅江,是怎样喧闹而又清澈的流过。
但土改工作的时光,又曾是何等的轰轰烈烈。
有一本书《云镇万里》,当年专为赴京赶考的学子而写,详细描绘从昆明到京城,这5952华里的云水里程。今天读来,仍令人神往。书中写到从贵州镇远到沅陵、常德这一段水路,“俱系下水之船。船有二种,一名夸子,一名麻阳船,即毛篷船。夸子稳,麻阳快。公差紧务者多雇麻阳,带家口者多用夸子。若遇河水涨泛,五六日可抵常德;若遇河水归漕,则须八九日。”
那些学子是不会日夜兼程去赶考的,往往走走停停,十分闲散。沿途的吊脚楼里,女子会从临河的小窗探出头来……
张冬生基层工作的沅陵,是沅江上又一个重要的驿站。一座几千年的古城,1937年开始的抗日战争,使得国内许多名校迁到了沅陵,吴冠中就读的杭州艺专,也迁到了沅陵对岸的老鸭溪。那时的沅江十分湍急,过江进城是一段畏途。年轻的吴冠中,朦朦胧胧地对城里的一位护士产生了爱恋,整日陶醉于她“芸娘式的风貌”,一日几次渡江,只为见上一面。后来,战事紧迫,沅陵也唱歌不了了,学校向昆明迁去。初恋如昙花一现,这份情感,在画家心中留下了永远的遗憾与美丽。
当然,最令张冬生感怀的是河中的木船,木筏,还有龙舟。沈从文的描绘再传神不过了:“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踞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其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举目四瞩,俨然四面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
还有木桥,那些造型各异的风雨桥,木色木香,身临其境,让人倍感温馨。
沿路都可见到的吊脚楼,好象是湘西独有的风景。吊脚楼一般依山傍水而建,山的凝重,水的轻灵,再加上竹树参差,掩映木楼轻盈的身段,是十分优美的构图。这种民居,朴素中自有章法。它以一明两暗三开间作为“正屋”,以龛子作为“横屋”,在“正屋”和“横屋”两根脊线的交点,立起一根粗壮的“伞把柱”,承托正横两屋的梁枋,十分复杂,但又一丝不乱。
建筑学家说,它干栏式的龛子来自傣族的竹楼,三开间的正屋又极象黄土高原的窑洞。这种结构,不仅照顾到立面,而且充分发展了平面。完整的“吊脚楼”被称为“钥匙头”,通常“吊东不吊西”,以求不遮挡西面的阳光。这种高低搭配,非常和谐活泼。吊脚楼或孤零,或群落。单个的吊脚楼,清丽脱俗,新造的木色清新,经桐油浸润的木材,泛着浅黄的亮光;老宅呈古铜色,夕阳下黑里透红,极富质感,加上青山绿水的衬托,显得分外俏丽。楼群则气势非凡,檐角相融,高低错落,当地最大寨子,连绵七百多户人家,一片山好像都被压弯了。
“从前我们穷山窝,山高水冷石头多”。从前的湘西,山石是和贫穷联系在一起的。
张冬生感到,经过土改和多年来的建设发展,原来那些象征贫困的符号,正逐渐变成美的构成元素,而现在正转变为财富。石头,开始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吸引游人的目光。雨巷,幽深的雨巷,打着花伞的女子走在洒满雨水的青石板上,路面上顿时闪动着五彩斑斓的影像。而高高的石墙,永远是沧桑的面孔,冷峻地面对匆匆过客。
而一个叫“山江”的石头寨子。石墙石瓦石阶石板路石头房子,除了树木,便只有石头,石头构成了整齐与坚固。苗族妇女并不鲜艳的服饰,晒在石板上的红辣椒,挂在门前的黄玉米,成了石头寨里鲜艳的点缀。寨子里安静极了,没有鸡鸣,没有狗吠,只听到自己的足音。这里的人家是不设防的,门或虚掩或敞开,都没有锁,你可以任意跨进每一家的石门槛,走进那个很遥远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梦幻年代。
多少繁华水流去,多少美梦如云烟……张冬生从此深深爱上了湘西。
在湖南大学优秀大学生张冬生的推动下,当地的土改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不到一年,就完成了辰溪沅陵三角坪的土改工作圆满完成,这片古老的土地也重新焕发起勃勃的生机。
时代的使命在向他招唤,当张冬生意气风发的回到湖南大学后,受到了学校领导和同学们的热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