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藏在山里的村落,名叫古坪村。虽然藏在山里,可是却常常被人打听、探访。关于这个村,有不同版本的传言。虽说内容有相异之处,但特性是一致的,给人的感觉也是一致的,神神秘秘,亦真亦幻,像传奇,又像确有其事。所以,即使山路崎岖,仍然有人慕名而来。
穗芸坐火车,乘汽车,搭电三轮,徒步,一路打听一路颠簸了五天,终于找到了古坪村。
这个村实在是太小了。村子建在半山腰上,所有的房屋背靠大山,面朝山外,一条宽度仅容一车一人并行的路横亘屋前,贯穿村东和村西。路是水泥铺就的,屋舍也是一色的红砖房,房檐下吊着辣椒、玉米、萝卜干,山上树木葱茏,坡下田地耕作得细致齐整,看来村民的生活自足安乐。
穗芸从村东走到村西,没超过五分钟,数一数,只有十几户人家。最后一家,木门上用红笔写着一个“當”字。穗芸在紧闭的大门前站立了一会,这就是众说纷芸的古坪村当铺?那么,传言不假?看来不枉自己辛苦了这么多天。
穗芸又转头朝村东走,她已经注意到了,村东最首的那家是一个家庭旅馆,门口挂的招牌是“如归旅店”。来之前她也打听过了,这是古坪村唯一的接待外来游人食宿的店子。
走进“如归”,穗芸发现院子挺大的,不似外观所感觉到的那样窄小。院门正对的是一溜客房,东西相对的两厢屋子一个是厨房,另一个估计是主人卧室。院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一猫一狗各自玩耍,和谐得很。老板娘迎出来,三十多岁的样貌,姿色颇佳,让穗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老板娘热情地介绍,客房都空着,想住哪间由穗芸挑,都干净得很。然后说自己叫秀芝,叫她秀芝姐就行,这店里只有她和丈夫两人,尽管把这当成自己家。
穗芸忽然有点不安,深山野岭的小村子,和一对陌生男女同住独门独院,这是不是太欠考虑?听外面的那些传言,她最初还以为这里肯定是人满为患的。
秀芝似乎读懂了穗芸的心思,补充说,现在是淡季,很少有客人来,刚好丈夫病了,下不了床,自己也能专心照顾他的身体。“放心,你睡哪间房我就让阿宝守在屋门口。阿宝,过来。”一身白毛的狗窜过来,在穗芸的脚前嗅来嗅去。穗芸忍不住俯身摸摸它的头。
天黑时,秀芝给穗芸端来了饭菜。烧斑鸠,野菌汤,酱萝卜干,色香味似乎激活了穗芸的一点点食欲。半年来,她哪一次不是勉强下咽?就像被人掐着喉咙逼着吃饭。
穗芸向秀芝打听当铺。
“你也是冲着当铺来的吗?你……不是因为好奇吧?”秀芝的眼睛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
“我跑这么远当然不是为了猎奇。给我讲一讲当铺的事,如果是真的,我去典当一年的时间。”
“一年?只是一年?”
“是啊,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秀芝姐明天能陪我去吗?”
山里的早晨,除了林中的鸟鸣,除了古坪村间断的狗吠,听不到更多的声音。从村东走到村西,穗芸看不到几个人,偶见女人晾晒东西,男人在田间劳作。穗芸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走到当铺门口方才想明白,少了孩子。踏进古坪村之后,从没看见过孩子活泼的身影,难怪自己总觉得这里安静中透露着沉闷。
正纳闷时,秀芝已叩响了当铺大门。
这是一户再寻常不过的人家,除了一对老夫妻,再无他人。老妇人沏好茶,穗芸单独与老先生在厅堂交谈。
一年前,穗芸偶然在某个网站论坛上搜索到古坪村的介绍。有人说它是世外桃源,生活着一群与世无争的高人;有人说它仿佛天外飞仙,这里的人就像阿拉伯神灯里的魔法师,能够满足你最大的心愿;还有人说,它只不过是巫师聚居地,蛊惑着你交出自己的时间。穗芸大致浏览了一遍,觉得挺无聊,便清除了记录。
三个月前,穗芸忽然又想起了这件事。她趴在电脑上输入好几个关键词重新查找,眼睛看花了,终于大海捞针似的找回那个页面。这一次她逐字逐句看得认真,并与一些发贴人私信咨询。她大致了解到古坪村之所以神秘,都是因为这家当铺。当铺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它接收的不是金银也不是古董,它只要你的时间!也就是说,你在这里只能当掉一样东西:属于你生命中的未来的某一段时间。
老先生仔细打量穗芸,问她是否了解当铺的两样规矩。穗芸摇摇头。老先生说,一是来典当的人必须拥有足够多的时间,简单来讲,就是老弱病残者一概拒之;二是你用时间交换的,必须是正当的不损害他人利益的东西。
“一个少妇交出了三年时间,希望她出轨的丈夫回归家庭;一对夫妻每人交出两年时间,希望患自闭症的儿子快乐起来;一个被人骗走钱财的商人用三年时间换取东山再起的机遇。这些我都帮他们达成了心愿。但是,如果你怀揣的是不可告人的邪恶目的,那么最终什么也得不到。懂了吗?”
这是穗芸没有料到的。但她已无路可去,此行如果不达成心愿,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伸出右手,摊开手掌,掌心朝上,伸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并拢食指和中指按压在她的掌心,然后微闭双目。穗芸很紧张,生怕被洞悉真相。
老先生睁开眼,收回手,饮了一口茶,冲门外喊,老婆子,送客。然后闭了眼不再说话。
穗芸急了,想为自己辩解,老婆子已走进来,示意她离开。再看秀芝,竟是一脸的失望。
当夜,秀芝又敲开了当铺的门。
“族长,您怎么不收她的时间呢?难道她不合规矩?”
“她没告诉你实情。这女子重病在身,她的命数也只剩下短短的一年。她是可怜的人,你能忍心拿走她最后的时间吗?”
秀芝愣住了。从外表看,穗芸怎么也不像垂死的人。
“秀芝,我理解你的心情。还是再等等吧!冬天来了,不会再有人进山,等明年开春之后,来的人肯定就会多起来。你好好照顾忠明。”
“可是族长,我怕啊,我怕忠明熬不过这个冬天。”
“唉,规矩不能改呀。多少年的老规矩。”
从村西走回村东,秀芝一路落泪。一个月前,丈夫忠明突然得了怪病,卧床不起。寻医问药,根本查不出原因,也没法对症下药,眼看着一天天虚弱下去。
听老人们说,古坪村从前有百来户人家,人丁兴旺,可是不知从哪一辈开始,全村的男女都无法再生育。于是年轻人慢慢变老,老人们慢慢死去,像冬天的寒风刮落树叶,而春天遥遥无期,再也看不到新绿嫩芽。
然后族长忽然发现了拯救族人的秘密——帮助别人实现愿望,以此换取别人的时间,增加自己的生命长度。在古坪村人日渐干涸的生命之河里,如果注入外来人的充满活力的时间,就如同引入新的水源,让这条河永续流淌,连绵不绝。
所以,很多年以来,古坪村不再有孩子;然而只要外来人不断地淌入这条生命之河,留下自己或短或长的时间,古坪村所剩的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就能永远保持不变的结构不变的样貌。
“如归旅店”的主人,仅有一对夫妻,如今丈夫忠明命在旦夕,秀芝怎不忧心如焚?她需要外来者走进村子,走进当铺,把时间典当给丈夫,延续丈夫的生命。穗芸承诺的一年太短,但现在哪怕只有三个月也好啊,让忠明熬过这山里的严冬。
可是,昨天穗芸还带给秀芝惊喜和希望,让她一整夜睡不着,转眼却被击得粉碎。秀芝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一边为丈夫的命运忧心,一边为穗芸哀叹,虽然她并不了解穗芸遭遇了什么。当秀芝回到旅店时,她看见穗芸房间的灯光孤单寂寞,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子需要安慰。
山里的夜静悄悄的,让人仿佛置身世外。穗芸的俗心杂念越来越轻,像烟一样,一点点散去。听完古坪村的故事,她忽然觉得包括秀芝在内的古坪村人真的好可怜。孩子是希望是明天,没有孩子,希望在哪里明天在何方?一条随时可能枯竭的河流,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珍惜呵护,每一滴水,每一个涟漪。
古坪村人如此渴盼“活着”。两两相守的男女,彼此是对方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人生的全部意义。为了家族的不灭,必须相扶相挽永远在一起。
这样的感情,穗芸不是也有心痛到不能自已的体验吗?半年前,新婚三天的丈夫死于车祸,从那一刻起,她便万念俱灰。她如同行尸走肉,对任何事物再无欲望。紧接着,她被诊断出脑子里长了一个瘤,恶性的,医生说最多只能撑过一年。
一年?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丈夫在奈何桥上苦等我一年?不如早点去了,与他共饮一碗孟婆汤。
穗芸希望用一种最完美的方式交出最后的时间,达成此生最后的愿望。
穗芸抚着秀芝的手。秀芝姐,你再和族长说说吧,我已是将死之人,或早或晚总有那么一天。把我的一年时间托付给你的丈夫,让你们幸福快乐地生活,这恐怕是我临死之前能做到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何必让我在最后的一年里承受身心的痛苦呢?你知道吗?我脑子里的瘤在一天天长大,我可能会失明,会变得呆呆傻傻,到那一天,你说我有多么可怜?
秀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到穗芸的手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她觉得穗芸的话每一句都入情入理,可是,她仍然不能夺走穗芸的最后一年。她做不到,做不到啊。
冬天来了。穗芸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体验山里的冬天。雪静静地落着,举目四望,天地白茫茫,果真是原驰蜡象,山舞银蛇。通体白毛的阿宝在雪地里跑着,就像一团跳跃的雪球。
秀芝精心照顾着丈夫,可忠明的身体仍然越来越虚弱。穗芸看着时间在指缝里悄悄流逝,感到再怎么用力也抓不住它的无奈。她有时候会有点迷失,对于古坪村人来说,时间是他们的一切,有时间才有日升月落才有永恒的明天。可是山外的人呢,却愿意拿时间换取时间之外的东西。到底,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穗芸渐渐对时间充满了留恋。她已经学会帮秀芝做山里人家的事情,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投以恬淡温柔的目光,慢慢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本来就属于这里,只不过曾经从古坪村走了出去,而现在为了寻根而回归。她甚至假设,如果她的生命还有足够丰裕的时间,她肯定选择留下来,再也不离开。
头痛让穗芸回到现实。她亦坦然,并隔三差五地去拜访族长。穗芸在心里暗暗承诺,如果这个冬天太过漫长的话,她一定要用余下的时间,带给忠明和秀芝春天的希望。